避开小径向园中花草丛中走去,行到花径深处,寂静无人,他多日未进饮食,只靠在树上便吐出苦水。五脏六腑仍是说不出的难受,靠了树稍稍休息一下。忽听有人走动的声音,自知现在神色难看,不愿给人见到,便就势躲在花丛后面。透过花枝间隙望去,只见两人正沿着花径走来,前面一人三十来岁,面目轮廓英俊,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后面一个瘦高有须,正是欧阳頠,此时站住行了一礼,道:“王爷叫我来这里有什么事吩咐?”
高肃听了只想:这又是哪个王爷?怎么我不认得。却听那人道:“这里左右无人,你不用顾忌,你也知道那两个随从是我的贴身心腹,就直说到底放不放了他们。”声音沙哑耳熟,这嗓音有些特殊,高肃几乎不用细想便听出是陈顼,因当时在西魏狱中见陈顼之时他须发蓬乱,形容脏黑,看不清年纪样貌。因此高肃不认得他只听得出声音。此时才知道陈顼已经回了南陈。又听欧阳頠道:“侍卫在宫里持械斗殴是死罪,这是韩总管定下的规矩,赦不赦免不由臣做主。”
那人正是陈顼,此时只哼了一声,道:“什么韩总管?不过是我大哥一件玩物而已,有什么本事?只靠取悦大哥弄了将军、总管、太守一堆官衔,又不在其位,还不是靠你在辛苦?欧阳先生随了我父亲多年,难道当真甘心听一个邀宠献媚之人的差遣?”
欧阳頠听了脸色便稍有不快,只不轻不重道:“臣劝王爷说话还是当心些,这些话不要给别人听到,以前有出言轻辱过韩将军的不管是一地为王,还是领兵千万的现在都已成死人了,至于韩将军的官衔是因屡屡战功由皇上所封,与临川王无关。说到辛苦,不说小臣是自愧不如,便是朝中自上而下也恐怕没人敢说一句比韩将军更辛苦,咱们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又何谈差遣、甘心之言?”顿了一顿,又道:“至于有什么本事,王爷可能太久没回了,不说别的,只说骑射功夫韩将军如今已经到了独步天下,无人能及的地步,这话可是皇上曾当着众人亲口说的。”他不急不慢便一条条把陈顼的话驳了回去。直把陈顼堵得说不上话来,只愤然道:“总之是我现在没有军功职衔,你们都轻视我了。我的随从你也是一定要杀了?”
欧阳頠又道:“如今皇上,临川王、韩将军都宠惯依顺王爷,王爷当向他们去求情才是,宫中之事只有皇上、韩将军这二人才有权赦免,连临川王也做不了主,又何必为难小臣?”
陈顼原本只是想私底下解决,这本是他随从之错,自然不愿意将事情闹大令叔父、大哥知道后不满,却没想到欧阳頠秉公执法,丝毫不给他情面,当下气得说不出话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欧阳頠便也自行走开。
高肃等他们走了,方从花径中走出,径直走进端华殿,却是园中空空,并没有陈夜来身影,只悬着一颗心来到殿门前,却正见陈夜来的一个贴身宫女叫艾儿的出来。见到高肃,以前在宫里见过也是认得,忙行礼见过,便要进去通报。高肃阻住,将装有长卿战录上卷的木盒交给她,道:“你把这个交给公主,让她……明天到庄里去一趟,就说我在那里等她。”说话之时,手和声音不由得控制不住的有些颤抖,艾儿应了,接盒之时察觉到抖动,也不由得异样地瞧了他一眼,接过木盒告退。便回殿上楼,房里只有两人,陈夜来正自憔悴苍白的无力病卧在床,袁静正端了汤药坐在床边细心喂她服药。艾儿便上前禀道:“公主,奴婢刚才在园中见到兰陵王……”说到此处陈夜来突然呛了一声,把刚喝下的药吐了袁静一身,似乎袁静手中的药碗也抖了一抖,洒出汤药,艾儿一时不敢再说,忙上前跪在地上用帕子手忙脚乱擦拭,又扶了陈夜来轻轻抚背,陈夜来撑了她,咬牙道:“快扶我起来。”艾儿见她要起床去见高肃,忙道:“兰陵王已经走了。”便见陈夜来失去力气,径自仰倒在枕上,犹自不停喘息。袁静只责备道:“你也不说清楚,吓坏小姐了。”却也不去换衣服,陈夜来喘息稍止,便恨声问道:“他来做什么?”
艾儿将木盒呈上,道:“兰陵王让我把这个交给公主,还说明天在庄里等你,让你去一趟。”又道:“奇怪,他不知道公主病了么?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进来说便是?却要公主跑一趟。”说着,扶了陈夜来的头,让她在枕上瞧见木盒,本来陈夜来这两日已经没有了眼泪,此时见到木盒,过了良久,竟有一滴泪似是不知不觉中流出。袁静伸手接过木盒,对艾儿道:“小姐的药全吐了,你再去同样的煎服药来。”
艾儿应了退下。袁静便开了木盒来看,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却原来陈夜来把这长卿战录当成她和高肃的秘密,连袁静也没告诉。此时伸手去要,袁静便递在她手里。抱了木盒,道:“这是一部兵书,是他的宝贝,他这是什么意思?”一时心里彷徨,不知高肃送来长卿战录做什么,又为什么还要见自己,莫非嫌羞辱自己还不够?
袁静便问:“他让你明天去见他,你要去见他么?”陈夜来心思没在这上面,只是默然不语,自己想不清楚,拉了袁静道:“好妹妹,你向来比我聪明,你帮我想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袁静想了一想,道:“我刚才瞧这兵书好像只有半卷,另一半是不是在小姐这里?”眼见陈夜来愣了一愣,显见自己猜测不错,便道:“或许想跟你交换这半部兵书?”陈夜来闻言点一点头,这数月以来,高肃想必已将上半部长卿战录看完研透,此次来向自己讨要下半部了,他娶了那两个大美人已经知足,当真一点也没有要娶自己的意思,哪怕是看在长卿战录的份上也不愿意,却是欺人太甚。此时身体乏力,心已疲累,再不作声,只闭了眼假寐。袁静见她睡着,也不再吵她,自去换过衣服。这一晚上,便睡得甚是平静,陈夜来连手指头也没动一下。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却见陈夜来正自坐了运功,额头脸上微微见汗,也不敢惊动。等陈夜来运功完毕下了床,便问:“小姐,你病好了么?”
陈夜来微微咳了两声,道:“帮我梳洗更衣。”袁静吃惊道:“你要去见肃哥哥?”陈夜来点一点头,取剑在手,道:“我要去杀了这个……大坏人。”袁静劝阻道:“你又杀不了他,何必让人笑话?心里恨他,以后不再见他便是。”陈夜来却甚是坚决,道:“若不杀他,他还只当我陈夜来是好欺负的。”
袁静见她坚持,便帮她梳洗打扮,一边替她妆容,一边道:“既然如此,小姐到时候千万不要鲁莽行事,要耐心等待,找准机会再下手,若是乘他与你靠近不防备时予以偷袭刺杀最好,以小姐的武艺,攻他一个不备,也未必杀不了他,只是你定要一击而中,令他丧命,方能一解心头之恨,到时候可不要心慈手软,若是动起手却杀不了他那才是羞辱之极。”她一边嘱咐,陈夜来一边微微点头。袁静又将她装扮得十分美丽,裙裳如云以掩病态,画眉点唇以盖病容,鬓插珠簪微颤,腰悬美玉稍摇,耳系明珠不定,裙垂罗涤轻飘。陈夜来虽不大习惯这些披挂,但既然要去见高肃,不愿他瞧出自己为他神伤心苦,自然也只愿打扮好看,而不愿被高肃瞧出一丝一毫病容。
袁静帮她收拾停当,又不放心地多嘱一句道:“你可不要心慈手软,”陈夜来点一点头,又咳了两声,便仗剑出门,一路骑马出城,到了迎杨山庄,因是冬季,便比以前略显萧瑟,池水也透出阵阵寒意。高肃正在榭中焦急等待,见到陈夜来身影,便是大喜,竟自跑出相迎,陈夜来握紧了剑,此时若要迎面一剑杀了高肃也非难事,然而见高肃欣喜过望,双目犹如有两团火焰般闪闪发光,光彩顿生,这一刻脸上神情十分动人,竟自突然被他神色打动,心里感动便呆呆看住忘了动手,只想,我心里爱他,他便再坏,我又怎么忍心杀得了他?然则总觉得不对,又想,我若不杀他,此次又所为何来?只因他容貌甚美,令人动心,才会被他所骗,我却不要手软才好,心里便是犹豫挣扎,高肃并不知她这许多矛盾想法。只欢喜跑到她面前,携了她手道:“你来了?你肯来?你当真愿意……”喜悦之情竟是溢于言表,陈夜来终是无法动手,然虽鼓不起勇气杀了眼前这人,又觉自尊有损,不愿为他所动。甩了他手,打断他道:“你莫当我是你好脾气的尚书小姐。”高肃便是浑身呆住,呆了一呆,望了陈夜来,脸上仍有喜色,目光已是惊疑,似乎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不解道:“陈夜来?”
陈夜来不再理他,径直走到石桌前坐下,虽没看高肃,但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在自己脸上不曾离开,仿佛要瞧出一个什么所以然来,便愈发神情轻松,只作不在意道:“你不用陪你那会唱歌跳舞又脾气温柔的大美人么?”高肃愈加神情疑惑,一步步走近,仍是仔细瞧了陈夜来脸色,只道:“这事我不想再说,你也休要拿来取笑。”
陈夜来见高肃如此说,想必便是心爱那大美人,连自己说一说她也是亵渎了她。心里也是气苦,便说不出话来。此时有庄里的下人端了茶过来敬上,两人便一时默然,都不说话。过得良久,高肃方‘哼’了一声,道:“那你来做什么?若只是为了取笑便只当我没有来过。”
陈夜来心里气苦,然此时再说要杀他便未免显得小性了,只反有笑意,将长卿战录下卷递过,道:“我才不愿意说她,是来把这个给你。”高肃见了又是一怔,怔了一怔,眼中似乎有喜色一闪而过,脸上却仍是疑惑,忙接过木盒便手忙脚乱打开来瞧,又取出黄缎从头展开。陈夜来见他如此迫不及待,也不掩饰,当了自己的面便取出观看,显见果是为这长卿战录下卷而来,心里已是伤透,也不说话,只凄然地望了他。却见他神色也在慢慢转暗,眼中光采似乎一点点便淡了下去。不再看战录,将黄缎收回,低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夜来只道:“投桃报李,你不是想要么?”又轻声道:“韦哥哥一点也不稀罕这个东西。”
高肃身形晃了一晃,身上的神采和喜悦早已消失褪尽,只神色黯然半垂了头,陈夜来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又过得片刻,却从他嘴里传出轻飘飘的声音,问道:“你什么时候成亲?”
陈夜来便盯了高肃,咬一咬嘴唇,脱口说道:“下个月初一。”却见高肃身形不动,神情不变,却是无话。陈夜来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却不甘心,又问一句:“你呢?莫不是已经成亲了?”高肃似乎略笑了一笑,看了陈夜来一眼,眼中似乎受伤,却只一眼,又垂了头去,并不作声。两人都不作声,陈夜来只觉忧伤,便移了视线,望了外面阴暗的灰色天气,道:“天阴了,可能要下雪。”见他并不答话,便又道:“你穿那么少,不冷么?”然高肃只是垂头无话。陈夜来亦觉再无话可说,虽是眼睛发酸,却也没有眼泪,只道:“好了,我要走了。”说着,瞧高肃仍是不动,不作声。便起身离榭一步步走开,走得远了回头,见高肃仍是刚才那个姿势坐着。便喊了一声‘高肃’。高肃终于抬起头来,茫然的瞧了她,问:“什么?”此时,陈夜来瞧了高肃,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已经太遥远,远得好像她已经到了天边,有茫茫云雾缭绕在他们之间,靠她自己是怎么也走不回去了,她多想高肃能够帮她一把,即使是他负心在先,只要他肯说句好话,稍稍服软求情,要她留下,令她有个借力处,不说是作小,便是在他身边为奴为婢也是情愿。然高肃此时只是望了她,并没有丝毫开口要留她的意思。她终于绝望,望了高肃凄然道:“我走啦。”高肃望了她茫然道:“哦。”亦是心如死灰,眼看着她的身影似乎在原地顿了一顿,方才慢慢转过去终于一点点离开,越飘越远。高肃整个人已经麻木,呆呆地望了她离去的方向,又仿佛见到她从远处跑来,仍是像以前那般笑,道:“我不要嫁韦哥哥,我要嫁给你。”正觉一喜,然而眨一眨眼却只是自己幻觉,眼前只见残柳飘飘,池水幽幽,却早已空空如也,不见了陈夜来的身影。他已经无能为力,他愿意改自己的脾气,愿意以后只对陈夜来一个人好,不管做什么都愿意。可是,在陈夜来心里,显然他仍然是不如那个韦哥哥,不管他怎么做,陈夜来都不会改变心意。当下只是木然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暗下,北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紧,他突然便站起身来,大步离庄而去。
一路迎着西北狂风策马飞奔,大牙倒甚是痛快,仿佛知道主人此时心情,愈发昂首奋蹄,直如风中飞行一般。高肃在路上买了两坛好酒,醉中驰马,披星戴月,亦是另一种快意。回到府里,尚未下马,正瞧见相愿领了阿六、十七两个随从出来牵马,正好见到高肃,阿六、十七及几个下人一齐行礼,相愿便迎上,道:“肃儿,你回来得正好,今早郑家小姐回府一直未归,只怕有事。”
高肃听不明白,俯下身问道:“你说什么?”
相愿见他如此,又闻到酒气,知道他又喝醉了,猜着他和陈夜来此次相见必然无果,也是替他略有婉惜,只是和声重复道:“今早郑尚书府中有奴仆带话过来,说是郑家小姐的生母病了,把她接了回去,到现在未归,我想可能有事。”
高肃只是糊涂道:“她去看母亲便看,有什么事?”
相愿道:“郑家小姐做事细致,到府后情况如何必会遣人带信回来给我知道。然而她到现在未归,又未见到有人送信,我想她父亲胆小,只怕要有害于她,正打算遣人去郑府探个究竟。”
高肃终于听清弄懂,点头道:“我去瞧瞧。”向两个随从道一声‘走’,便勒转马头又出府而去,阿六、十七忙也跨了马随后跟上。
三骑赶至郑府直入,守门家丁一时没有看清,正问一声‘大人找谁?’阿六便道‘放肆’,早有头目过来认出高肃,一起跪在地上磕头。这头目行过礼又忙道:“小的这便进去禀报我家老爷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