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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如今长居东柏堂,将东柏堂当成了日常起居处。这日兰京去送饮食,也不知道是兰京杀气太大,还是露了风声,高澄浑手让他退出,他退到门外,只听里面高澄大声对美人说:“我昨夜做梦梦见这奴才拿刀砍我,看来这奴才不能久留。”高澄也许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却把兰京惊出一身冷汗,决定不能再多计划,必须尽快下手。
八月初八,是一个吉日,是高澄要图谋篡逆的日子,是时候该一脚把孝静帝踢开,自己做皇帝了。所以高澄心情很好,看看东方已经染红,四周的空气开始变得闷热起来,又将是一个大热天,但阻止不了高澄的好心情。他经过府院,一眼看到高肃正在倒立,显然已经有一些时候了,小脸通红,汗水沿着发梢流到地下,还没干透,又有新的汗水源源不绝的流下,在他身下形成一摊水渍。高澄很少这么早经过府院,所以奇怪,这么一大早高肃在玩的是什么?便走近去瞧。高肃正在咬牙坚持,只看到一双脚走近,又往上瞧,却是父亲,忙连摔带跌倒下来,给父亲行礼。
高澄便问:“你在做什么?”
高肃回道:“孩儿在练基本功。”
高澄点点头,他心里一直觉得这个孩子与众不同,果然如此。对高肃道:“我今天要去东柏堂与几位大人商议一件秘事,你也随我来吧。”
高肃应了,却也欢喜。父亲事务繁忙,平常甚难见到父亲身影,相处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如今能与父亲独处,自然高兴。见高澄已经朝外走去,忙快跑跟上,深怕落下。刚跟上,父亲又随手递过来帕子,道:“擦一擦汗。”高肃手捧着帕子简直要高兴坏了,仰望着父亲身影高大,华贵,风姿又美。心里十分崇敬,帕子却是舍不得弄脏,十分珍惜地放进袖中收好,另取出自己的帕子擦汗。
父子俩坐车来到东柏堂,侍卫都在外面守候,进了东柏堂,一路便没有见到一个侍卫,走进内室,早有高澄心腹崔季舒、陈元康、杨愔三人在一早等候。
内室有一张大胡床。高澄一到,四人便把靴子脱下,坐到床上说话,高肃知道他们在说重要的事,不敢吵他们,只自己在一旁玩耍,耳边只听得他们在说什么禅让,皇位,篡夺等事。却是议论个不休,高肃无聊起来,想起今天的基本功还没有练完,便自己在门口扎起马步来。
门忽然推开了,一个奴隶端着饮食盘子,径直走入,他似乎在笑,又似乎很严肃,高肃觉得有一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
进来的正是兰京,他跟平常一样进来献食,虽然毫无异样,但显然现在不是献食的时候,高澄正在议论的关键处,被他突然闯入打断,便是大怒,喝道:“我并没叫你送饭,你来胡闹什么?”高肃正看着那奴隶,但那奴隶只直直地望着坐在床上谈话的高澄等四人,并不搭话,反上前呈上食盘,高肃正自不解,突见那奴隶迅速抽出藏在盘底的尖刀,迎面向父亲刺去,厉声说:“我要杀你!”高肃呆了一呆,还没明白过来,又有五、六个奴隶从外面冲进,手提尖刀,来助兰京。床上四人见此情景都大惊失色,父亲对着怒发冲冠的兰京和雪亮的尖刀,大呼求救。急忙从床上跳下,却扭到脚踝便是连声呼痛。兰京冷笑一声扑上,高肃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叫了一声冲过去抱住兰京的腿,阻了一阻,兰京不便动弹,便回手将尖刀向高肃刺来,高肃十分害怕,转眼望去,见父亲正单腿蹦着狼狈逃离。杨愔跳下床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光着脚往外跑,崔季舒往里跑,躲进厕所关紧了门。高肃害怕,可是并没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突然一个黑影扑到他身上护住了他,可是没有避开兰京的尖刀,高肃听到近在耳边的刀刃划开皮肉的声音,一股新鲜血液的腥甜气味扑鼻而来。伤的并不是他,是护住他的人。高肃抬了脸望去,是那个脸上一道伤痕,长相十分可怖的奴隶。那奴隶正忍痛大声喊道:“不要乱杀人,只杀大丞相。”然后回过头来,与高肃对视了一眼,他们见过一面,互相认识。那奴隶反过刀柄,敲在高肃头上,高肃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他只感觉到那奴隶把他远远甩开,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阿改等几个奴隶本来惧于丞相之威,尚自不敢动手,如今见他们四个平常高高在上的老爷原来竟也会狼狈害怕自己这等低贱奴隶,才胆壮起来,也持刀向前。虽然都是书生,崔季舒、杨愔这两个年轻力壮的跑了、躲了,只剩下陈元康这瘦小老头上前独身阻挡,结果多处被刺,肚破肠流,倒在地上,他换取来的时间只是让高澄慌忙钻入床下躲避,兰京一伙一拥而上,抬起木床,挥刀乱砍,顿时把即将登上皇位的高澄剁成肉酱,是年二十九岁。
高澄死后,一个相貌平平,寡言少语,平常几乎被人忽视的二十岁青年站了出来。高澄被刺杀,事出突然,内外震惊,大臣们不知所措,高家的命运甚至东魏的命运都悬于一刻。魏静帝以为高澄一死,高家群龙无首,政权将要回归,可以想见,如果皇帝真的掌握了政权,第一个要收拾的肯定是高家;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朝中会再出现第二个高欢,这个结果,也是免不了要血洗高家;东魏发生内乱,收益的自然是西魏、南梁,免不了趁火打劫,瓜分东魏。就在这个时候,时年二十岁的老二高洋处变不惊,冷静地指挥部下剿灭乱党,对外宣布“家奴反了,大将军受伤,不过没有大问题。”其实这时候高澄自然早已经死成肉泥。然后高洋赶回晋阳,调亲信掌握各州兵权。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从容决定部署,到了此时,魏静帝见他已经掌握大势,不得不把高澄之位承继给他,他父兄的部将手下亲随也是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效力于他门下。正是因为这个平常没人看上眼的高洋,关键时刻拯救了高家,使高家继续掌权。
虽然生在显赫的家世,高洋却并没有得到应有尊重。因为貌不如人,又整日不言不语,一直被人以为痴傻,只有父亲高欢看出他聪明,有所器重,但高欢重点栽培的也是长子高澄,宠的是五子高浟,又高浚、高涣等一大群俊美伶俐的儿子在身边,自然也会忽视这整日一声不吭的丑儿子。连父亲也这样,其他人更不用提。生母娄氏只器重长子高澄,最宠擅长奉承的六子高演。向来看这哑丑儿子不入眼。大哥高澄常常当众凌辱他,说是:“‘此人亦得富贵,相法亦何由可解?’”更毫无禁忌,常常当着他的面百般调戏他美貌的妻子李氏。高洋也是视若不见,面色如常。三弟赵浚也常当众羞辱二哥‘话里有话’,‘指桑骂槐’地责骂高洋的亲随,道:“你们怎么不给我二哥擦鼻涕?”朝中上至魏静帝,文武百官,下至仆从,恐怕没有几个人真正看得起他。可是,到了现在,人们突然发现,这个高洋并不痴傻,原来一直是大智若愚。
这一切与高肃无关,高肃生了一场大病,发热,说胡话,迷迷糊糊哭着喊父亲。国丧家丧期间,也很少人来看他,没人顾得上他的生死,他只一次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两个仆人说话,一个说:“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小遇到这种事情。”另一个说:“是呢,肯怕是活不过去了。”但是高肃毕竟还是渐渐好转起来。
天色已经黄昏,高肃悄悄下了床,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小剑,插到腰间便出了门。他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他也认得袁德,他要去给父亲报仇。一路来到相愿所住院子,只见门半开着,露出相愿的身影正在收拾包袱,静儿只在一边跟着,嘴里不停说我们为什么要走?又说相叔叔可不可以不走?静儿不想走,相愿不与她多话,只埋头收拾。原来他们要逃走。
静儿说着话,一扭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高肃,却是欢喜,跑过来道:“肃哥哥,你病好了?你来得正好,我们要走了。”
高肃忙把静儿甩开,把小剑拿在左手,严肃道:“你父亲杀害了我父亲,我是为我父亲报仇的。”
袁静听不明白,只是茫然问:“你说什么?”
房里相愿听得声音早已呆住。他这些天屡被那胖头目敲诈,那胖头目虽不肯定袁静是那日刺杀高澄之首袁德的女儿,但总知道相愿与袁德之间有些干系。因此常拦了相愿说些风言风语。相愿虽给了他钱,总觉不大放心,因此收拾包袱想赶紧离开高府。却几乎忘了还有高肃,高肃是知道袁静是袁德女儿的。此时听到他的声音便是心慌。回头看看,见高肃只一人,并没有带人来抓,心里先松了一口气,想了一想,从包袱里掏出一件物事,上前道:“四公子,静儿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们,这本书给你。”
他手上拿的正是斛律光给的‘凤舞九天谱’,他知道高肃仰慕这套武艺,此时,只求保命,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高肃看了自然认得,自己做梦都在想的东西便是如此轻易出现在眼前,顿时张大了嘴合不起来,只泪眼望了相愿,奇道:“你怎么会有斛律叔叔的这卷书?”
袁静却对发生的这些事毫不知情,只道:“是一个大胡子叔叔送给我的。”
高肃眼巴巴望着书,十分渴望,伸出右手,那手在空中抖得厉害,却并没碰到书,又缩了回去,眼睛却还直盯着,只口中问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静儿道:“我不知道,你认得字,翻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又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高肃‘啊’了一声,醒悟过来。道:“你们别想逃走,我先去问过斛律叔叔,为什么要把这本书给你们两个恶贼。”
相愿见高肃不要这书,说着便要走,一时情急,忙又叫住道:“等一等”,又道:“在你叫人之前,我要问你一句,你想没想过那些人为什么要刺杀你父亲?”
高肃听到这话眼前似乎又见到那日恐怖的场景,又是惧怕又是伤心,留下双泪,只昂了头,流着泪认真说道:“自然因为他们都是坏人。”他的睫毛很长,被泪水沾在脸上,眼睛也睁不开,只半开半闭的垂着眼睑不停流泪,却紧闭着嘴并没有哭出声。
相愿又道:“你要真想杀我们为你父亲报仇,这本是应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从这里往东约五里有个秃鹰峡,我只希望你也能去那里看一看。”
袁静正在旁边关心询问高肃为什么要哭,听了相愿这话,便道:“我也去过,父亲带我去那里找过母亲,那里好多大鸟,地上还有骨头。”
高肃不解,便问相愿:“为什么?”
相愿道:“因为那里有成百上千的人,都是被你父亲生前所害。你看了以后便会……”
高肃还从没听别人这么说过父亲,听了相愿如此大胆之话,顿时满脸涨得通红,竖起眉头摇头打断,捂住了耳朵大声道:“你胡说,你骗人,”又对袁静道:“我不会叫人,今日也不会杀你们,是还你父亲一命,下次再见,便要为我父亲报仇。”说完哭着跑走,相愿虽然听不懂高肃这话的意思,但听高肃这么说,知道他是言而有信的人,倒也放心。只是赶紧继续收拾好包袱,带袁静出府。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高肃哭着跑开,他要去找斛律光。斛律叔叔答应等自己基本功练好便教自己武艺的,却为何把那书给了别人?他亲眼见到父亲死于面前却不能救,反被杀父仇人救了性命。因此心里十分矛盾,想学武艺的心思比起以往益发急切,便往马房走去,一路都只有他一人,连兄弟们也不来嘲笑欺负他了,现在他们应该都各自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吧?有母亲真好。他却一出生就没有母亲,现在连父亲也没有了。天色渐渐暗下,一轮清淡的圆月逐渐清晰,高肃仰头望月,月里有着嫦娥仙子的身影,也是他一直当成母亲的身影。他说:“母亲,你为什么不来陪陪我?”月里仙子似乎微微叹息,转过身去悄悄隐进了云中。高肃急了,忙道:“母亲,你别走,”虽是如此,圆月终究隐入云中不见。高肃茫然地找了一会儿,方闷闷地到了马房,牵了自己的小马,如今府里正是乱的时候,也没人管他。他骑了小马,径去斛律府上。
到了斛律府,只见外面打着灯笼,院里准备车马,却是斛律叔叔常用车马,原来斛律叔叔正要出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去打仗,高肃现在心里自怨自艾,只想:反正自己现在父母全无,不如当一个兵,跟了斛律叔叔去征战沙场。眼见几个兵士抬了一口大箱出来放在马车后面,便又进二门去了。高肃瞧瞧四下无人,偷偷溜上马车,打开一看,俱是青枣,也不知道斛律叔叔为什么要带这么多青枣出门,也顾不得这许多,见到旁边另有一钵,便用衣襟兜了青枣放入钵中,兜了几兜,钵中放满,箱中便空出小半,眼见府里又有人出来,忙爬进箱中躲了起来,箱中虽挤促,但幸好这旧木箱箱身与箱盖之间留有一线空隙。并不嫌气闷。刚藏好,便觉车身沉了两沉,显然有两人先后上车。借着外面有灯笼光亮,高肃从缝中望去,只见一个青衫,一个黑裳,都是壮汉,却看不到头脸。
只听青衫人说道:“事情怎么弄成这样?万景他到底想干什么?”听声音高肃便是大喜,正是斛律光。那黑裳人声音更显老成谨慎一些,道:“说是为了咱们交代的事,但这几年不见,狗子他又是那个急躁又多疑的性子,现在他究竟想干什么我们恐怕也不知道了。”这声音却也熟。高肃想了一想,竟是右仆射段韶的声音。段韶是军中将首,却不知道是什么事要惊动他?正在想时,有车夫上了车,马车驾动起来驶出街道,便是越来越快,高肃悄悄把枣子拨开,让自己能够由横躺变成竖立起来便舒服一些。他从小尚武,于这军中的事都听得极熟,一边挖着青枣,一边便想起,这狗子好像便是东魏降了南梁的叛臣侯景的小名,万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