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接管了酒水,给众人斟满,宇文泰方道:“那么段公带兵攻我西魏之时,为的却是什么?”这话自是说各自都有各自打算,心知肚明。
斛律光喝了酒,赞了一个‘好’字,问道:“还有几位将军,怎么不一起请出来相见。”
宇文泰道:“若说行军相见,我这几位将军的马上功夫还能勉强在大都督槊下走三五趟,如今马下相见,谁不知你是当今天下第一勇士?他们就不出来献丑了。今日咱们只学汉人清谈,并非打斗。”
斛律光便问:“原来丞相今日特意相邀当真只是为了品评这美酒。”
宇文泰道:“不仅为了品评美酒,更欲与君品评这天下大势,今日除了我们,还有一位神仙要来语出天机。这位神仙是谁,却要恕我先卖个关子,到时来了诸君自知。”又是一笑道:“论及天下大势,有我们在座这六人足矣。”宇文泰这话却也并非太过狂妄之语,北朝东、西两魏兵权尽在在座六人掌握。这六人便也是最有可能一统天下成大事的。
独孤信虽在段韶等到来时住了琴相见,以示礼仪,此时他们说话,便又于一旁弹奏,琴声清幽绝妙,有如高山流水,使人心旷神怡,只闻朋友之情,不含敌对之意,一直不发一言,仿若置身度外。他原名独孤如愿。因战功赫赫,政绩显著,信著遐迩,声名远播。赐名为‘信’。平常言语不多,言出必信。
段韶只想,什么神仙,莫非他还能请到由吾道人不成?其时,佛教虽然盛行,有凌驾于道教之势,只是道教却有一个人称‘恒岳仙人’的由吾道人却名闻天下,少好道法,只与同类相求。又天文、阴阳、药性、符咒等无不精通,更有传闻他身怀仙术,能浮水过河,又能画地生火。如今只在长白、太山潜隐,便是有他一人,使得道教便能与佛教相齐,未落佛教之下。却说道:“此言差矣,南梁气数未尽。陈奇、兰钦、羊侃等英雄辈出,宇文大丞相怎么视而不见?”
宇文泰一笑,当真把南梁诸将不瞧在眼里。道“你我知道,如今南梁唯剩一部‘长卿战录’而己,自古而来,统一天下者,无不从北到南,从未见过由南到北者。段公也是熟读史书,你可有曾见过反例?”
段韶听这话便是暗暗心惊,听宇文泰这意思,夺天下者,便只在东、西魏之战,胜者灭梁一统天下。其实,当初高欢又何尝不是这个想法?本来趁西魏国弱民穷兵少之时要一举歼灭,收复北部。只是攻战正紧之时,久攻不下高欢却先病故,因此给了西魏喘息之机,后来东魏侯景反叛引起内乱,高欢死后高澄忙于夺位,自身实力便有削弱。而西魏宇文泰趁东魏、南梁内乱趁势夺了益州、雍州、荆州等地守土开疆。又改革军制,增强了作战能力。颁行了“先治心,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的六诏书,用人唯贤唯能,不问出身。在京城长安的各大门外都备下纸笔,以采纳天下人建议。再加上独孤信之能,单枪匹马能擒敌首,率兵作战又有奇谋大略,宰辅一国‘及信在州,事无拥滞。示以礼教,劝以耕桑,数年之中,公私富实,流人愿附者数万家。’独孤信注重发展农桑,使民致富,深受百姓爱戴。因此自高欢死后这数年,西魏经过一系列改革,良好发展,如今国力军力几乎已能与东魏抗衡。宇文泰说出这话,便与数年前紧据玉壁防守他进攻时的宇文泰气势不同,段韶虽是暗暗心惊,神色不变,只微微一笑,道:“大丞相、大将军及杨将军自是当今英雄,段某只是个有仗便打,打仗求胜的军人,却是愧不敢当。”
高肃又不饮酒,听他们说话也是似懂非懂,只出神地看了独孤信奏琴,觉得钦羡,正想着若是与宇文泰他们同行的那两个小孩儿在这该有多好,忽听一侧传来‘咻,咻’的声音,寻声看去,只见水榭一排画柱,一根画柱后探出两个脑袋,正是那长脸小孩和清秀小孩在画柱后探头探脑唤他。高肃心里一喜,悄悄离了段韶等人跑开同了那两个小孩一起去荷池上游廊玩耍。三人相见,十分高兴,高肃道:“咱们又见面了。”那长脸小孩道:“嗯,这是我父亲的庄子。”清秀小孩问高肃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做宇文觉,我父亲是西魏大丞相宇文泰。”高肃道:“我叫高肃,父亲是东魏大丞相高澄。”长脸小孩道:“我叫杨坚,父亲是西魏独孤大将军手下大将杨忠。”三个小孩互相通报了姓名出身,愈觉亲密,相视嘻嘻而笑。宇文觉道:“你是东魏大丞相的儿子,我是西魏大丞相的儿子,没想到反在这南梁京都相见。”
杨坚道:“可是高澄已经死了。”
宇文觉怕高肃伤心,便给杨坚使了一个眼色,不许他再说。杨坚自知失言,转而道:“先有刘、关、张桃源三结义传为佳话,咱们三个便在这里荷池三结义怎么样?”高肃、宇文觉听了都觉欢喜,宇文觉一时犹豫,望了高肃道:“那若是咱们两国交兵,怎么办?”高肃道:“这些年东、西魏不都没有战事么?”宇文觉便不再犹豫,三人各自报了年纪,高肃、宇文觉同年,都是七岁,杨坚大一岁,是大哥,高肃比宇文觉大半年,行老二,宇文觉便是三弟。当下,杨坚令人备下酒果,三人郑重在荷池结义。又互相交换自己心爱的宝贝作为信物,高肃将带的小剑赠给杨坚,又解下身上古白玉佩赠给宇文觉,杨坚赠他一个明黄玉凤坠,宇文觉赠了他一支绿玉长箫。结拜完成,三人互相只以兄弟相称。
杨坚便望了斛律光问高肃道:“我听说那个人是天下第一勇士,当今天下无人能敌,二弟总跟着他,怎么会没有练过武艺?”
高肃便略有脸红,道:“我也在练的,现在练基本功,他说了只要基本功练得好,将来不管学什么武艺都容易。”
宇文觉见他脸红,便疑惑问道:“真的么?练基本功真有这么厉害?”
高肃忙点头确认,道:“只是要很多时间,不信咱们约了几年后再比试。”
宇文觉听了,觉得十分欢喜,拍掌道:“好。”又问:“那么约几年后呢。”
高肃想了一想,他怕出丑,只想多约几年好有时间练习,便道:“咱们都是七岁,便约七年好了。”在才一共活到七岁的他看来,七年自然便是很长的时间了。
杨坚道:“那我八岁,不是要等八年后才能见你们?”这本是一句普通的问话,但小孩子好玩,便觉得特别好笑,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正在打闹,便有一个老道人走过去,也没留意是从哪来,倒像是突然出现一般,正是向水榭而去。此时若是有什么大将重臣经过,他们都见得多了,俱会视而不见,便是皇上走过去,恐怕也不会多加关注,只是道士却新鲜得很,宇文觉便问:“大哥,这道长是谁?”杨坚摇头道:“我也不认得。”三人便跟了他来到水榭。
这道士仙风道骨,观之不俗。也说不上多少年纪,须发黑白相间,长须较一般人要长得多,垂到腿脚处,与衣尾随风飘动,好似飘然而行。他登上水榭,便赞‘好琴’,独孤信似乎与他相熟,只笑点一点头,并不止琴,宇文泰立起相迎,请坐道:“寻仙人久矣,今日终于能够有幸得见。”又说与段韶等认识,原来这老道果然便是由吾道荣。段韶等人便也互相见过。
由吾道荣已经避谷隐世,只因独孤信曾于三十年前为他解过一字,结成神交,二人十年会一面,此时正逢十年之期,因此有此一见。宇文泰只问仙道能不能饮酒。由吾道荣说不能。宇文泰便不再强求。直道:“今日承独孤将军之情使我有此仙缘,便有一事请教。”
由吾道荣道了个‘请’字。
宇文泰不多费口舌,道:“便请教仙人,如今这天下今后会归于咱们在座的哪一位?”
这话问得直中又直。若是换作平时若是换做别人,自是既失礼仪又毫无道理。只是由吾道荣仙名已盛,传闻他尽知天上地下之事,因此众人并不觉宇文泰此问有何不妥,只是不由自主便一同关注由吾道荣如何回话。由吾道荣听了也并无惊讶之情,仿佛此问理所应当,却不回话只凤目微睁,略扫了一眼在座六人,在座六人被他眼神扫过,情不自禁的秉气凝神,这一刻竟都暗暗觉得紧张起来。然由吾道荣眼神只在他们之间一扫而过,并未多作停留,转睛落在一旁的三个小孩身上。
宇文泰见由吾道荣不语,便道:“我自信将来掌天下者不出在座六人。仙人你但说无妨。”
由吾道荣微微一笑,仍不答话,只闭目赏了一会儿琴声,便起身向独孤信告辞道:“今日与独孤施主一面,以后再不能见,就此别过。”说完竟自翩然出榭离去。他们这一面当真只是一面,独孤信一直未住琴,连一字也没与他交谈。突听这告辞之语,独孤信便略是一怔,他与由吾道荣十年一会,说以后再不能见便是指二人之中至少有一人没有十年寿命了,因此怔了一怔,转念一想十年之寿也不算短,便又释然,想这些事之时,琴却未停。直等由吾道荣走出游廊,不见身影方才住琴,众人才知这琴原来却是专为由吾道荣而弹。却听宇文泰似有不满,忿然道:“说什么恒岳仙人,世人以讹传讹,也不知道真假。”
独孤信留意到了刚才由吾道荣的眼神,便也望了高肃等人一眼道:“他望向三子,或许便是答案。”
斛律光、段韶听了这话,想起刚才由吾道荣确实看了三子一眼,便相视一眼,俱不言语,宇文泰听了,更是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笑道:“照这么说,倒是我西魏机会更大了一倍。”三个小孩,西魏宇文觉、杨坚,东魏高肃。因此宇文泰有此笑言。
斛律光哼了一声,道:“这却不见得,这种事情本来有一人便已足够,不能成事的再多也没用。”
宇文泰又笑道:“玩笑而已,都督不要认真,这老道要装神仙不被人拆穿,便要这么模糊难辩,含糊其词。咱们都是兵马刀枪之人,怎能信这些虚妄之言。”又是请酒,三个小孩见老道走了,便欲另寻别处去玩,却见一名西魏大将沿着游廊快步跑来停到水榭外,似乎有什么事发生急着要禀告,只是碍于有人在场,因此不便。杨忠便出去问了,虽然那名大将神色异常,但杨忠这人似乎格外喜怒不形于色,听完仍是神色不动,回来从容言道:“梁武帝驾崩了。”却又到独孤信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独孤信听了颇为严肃。
段韶见他们有事,便起身告辞道:“酒已喝足,就此别过。”
宇文泰也不虚留,笑着相送,此次相会,饮酒奏琴赏花相谈,似乎宾主俱欢,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来,便都会以为知己之会,其实这几人此次相会饮酒,下次再会便恐怕是要饮血。正是因此,当高肃与杨坚、宇文觉惜别,高肃只嘱要记得七年比武之约,宇文觉也问什么时候再见时,宇文泰在旁听了只道:“若无意外,你们以后定会常常相见。”
出了迎杨山庄,并不休息,几人便径自出建康回魏。他们此行,是得知侯景围了南梁皇宫,以为会有‘长卿战录’消息而来,谁知又是无功而返,虽是懊恼,然寻这‘长卿战录’本来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已经寻了多年,且早知此宝物不易得,因此也只能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
斛律光只虑道:“怕只怕这物落于别人之手。”这别人,主要便是指宇文泰、独孤信了。这也正是段韶所虑,此次在建康与他们相见,恐怕大家的来意都是相同,都是同一个目的。且宇文泰的野心此时已经显露无疑,当时孝武帝元修本是被高欢掌权因此不满出逃至长安,谁知建西魏后权利又被宇文泰掌握,这个不识时务的傀儡皇帝便又是不满,常常露出不悦。宇文泰虽不如高欢霸道,却更甚他阴毒,直接将元修毒死,改立了听话的元宝矩为帝。他现在虽未称帝,显然只是因为野心更大,看得更远。
高肃却是疑惑,不解道:“既然这本书这么厉害,一代代汉人皇帝为什么只藏于皇宫,不交给武将研习呢?要不然,他们又怎会被咱们赶到江淮。现在也常打不过咱们?”
段韶认真看了高肃半晌,才缓缓言道:“我想是因为这其中的一个大道理,这个道理也是任何一个想成为武将的人最先应该明白的。”
高肃一听,自然兴趣满满,睁着一双美目认真看了段韶,听他道来。段韶道:“你以为,作为掌握兵权的武将,最好的结局是什么?”
高肃眼睛晶亮,答道:“征战沙场,百战百胜。”
段韶唇边略过淡淡一丝笑容,道:“作为武将,能够率兵征战沙场,又多取胜利,自然是风光无限。然后又如何?”
高肃常听的也最神往的便是历代大将军大英雄能征善战的故事,在他的想象中便是战鼓擂动冲云霄,挥战旗,跨骏马,统率大军,驰骋沙场,与将士男儿们一起杀敌拓疆,保家卫国。这便是他心目中历代英雄豪杰的形象。然他的想象也只到此为止,然后又如何?却是从没有想过。然后?打完了又打呗。总是有打不完的仗。
段韶见他答不出来,目露萧瑟之色,叹了一息道:“历代武将,最终的结局,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战死沙场。”
高肃听了却是不明白,武将战死自然是令人钦佩,却为何这是最好的归宿?像斛律光这种天下第一勇士,若非是国破家亡等时候,便想要战死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因此不解问道:“不死便不好么?大英雄打了胜仗,凯族回归,上下夹道欢迎,封王封侯,功成名就,这样多好。”
段韶微微摇一摇头,道:“手掌兵权的武将除了沙场,在其他地方便没有立足之地。”知道高肃不明白,便又道:“手握重兵的人,往往便是掌权者最忌讳之人,有敌人时自然需要这样的人拼死杀敌,没有敌人时,这个大英雄便是最大的敌人。”
高肃垂了头,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大英雄会成为国家的敌人。只道:“所以历代皇帝不肯把这书给武将,是怕武将变成很厉害的敌人,对不对?”
段韶见高肃仍是一脸疑惑,知他现在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