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知晓,他只是装作没有听到。
她不禁又多想起来,璃王卿泓向天下昭示他恩点了靳南衣为轩城的解元,是在警告靳南衣,礼部会试不可一意孤行违背常规?抑或者是有心给靳南衣心里添堵,一试真才?
正巧这个时候小二哥已将他们点的菜端来了。
卫簿倒是沉稳却机灵,见状忙道:“公子们都饿了,快用饭吧。”
慕华胥拿起筷子,懒洋洋的撑起身子,瞧了一眼菜色到底是合乎口味的。
顾九和寡月这才收回神,开始动手吃饭,将那方才子们的议论声抛诸脑后。
寡月忙给顾九夹菜,这十天半个月的都没有吃过什么热食,四人此刻也看着尤其明显。
许久后,看着杯盘狼藉,寡月从桌子上站起。
“你,你干嘛?”顾九啃着鸡腿说道。
少年眉目沉静,柔声道:“再点些菜。”
顾九愣了下,方道:“别点菜了,要份南瓜丸子,再点份汤吧。”顾九说完又望了眼卫簿和慕华胥。
卫簿肯定是听顾九的,慕华胥也点了点头。
寡月去给小二哥说了,正往桌子这边走,这时候只听着醉仙楼前“吱呀”一声,似乎是车子停下的声音。
接着进来一群带刀卫,从楼外走进楼内。
学子们都让出道来,正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目光穿过醉仙楼的大门就瞧见一辆华丽的四车,华丽的车面,镶着珠宝还有下垂的流苏……
“这不是今年二月宫里才赐的御赐四轮吗?”
“哎呀呀,是的,还是新镶的宝珠,这不知是哪位大人驾临啊!”
一时间楼里人声鼎沸,争相议论起来。
此刻从那四轮车上走下一位女子,是大雍女官的服饰,约莫二十岁的年纪身着着大雍女官的粉紫色褙子,她走下车又背向众人,伸手挑起那车帘,从车内引出一个十岁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素色流云锦,臂上之纱青碧色,襦裙浅蓝,脚下的绣鞋微微露出一个头来,隐隐约约的看不轻色彩。
只是不再是昔年随意绾起的流云髻,而是精心梳理过的大雍贵族少女时兴的发髻。
掌柜的自是认识立马上去行礼。
“萧,萧大人!”大雍第一的女进士,唤作大人也不为过错。
萧槿杏眼盈盈微微颔首,她身旁的女官示意那掌柜的起身,又打了赏钱。
身姿娉婷,那一袭浅蓝色的拽地长裙,飘渺如春风撩岸、又似桃枝颤,她这一入,一时间将里面在座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美,虽不是绝美,却也美的漾人心神。
这时候有几个反应快的学子忙上前来,一时间蓄意讨好的言辞漫了整个正堂!
苦学不易,若能一朝入得长安,成为高门婿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况萧槿此女身姿窈窕,容颜姣好,在长安城中堪称绝色,更是才艺高绝,如此才貌俱得的佳人,怎能不让大雍才子心动。
各地才子能入一趟京城一为了赶考,二就是为了瞧一眼这位大雍的传奇女进士。
萧槿略皱着眉,显然对这些言辞一点都不在意,而且微微有些反感。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传奇”不过是一个敕封的名号罢了!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不服呢,她余光一敛,她将将走过门楹时的那个不善的眼神不就是对她不满吗?
於思贤也确实心有此意,不为别的,他家中贤妻比这位女子有才多了,他与内子从小苦读诗书,内子之才不在他下,大雍不兴女科举,却赐萧太傅此女萧槿为女进士,这是对无数女学生的不公!他愤恨,因他妻子他愤恨着皇家的不公。
萧槿却是不甚在意的朝正堂内走,探子来报,轩城北路靳南衣来了,那个她等了快一年多的靳南衣来了!
掌柜的低着头有意的提示萧槿,袖中的手暗指了一下顾九所在的靠窗里桌。
萧槿在哥哥萧桢去江南的时候就托萧桢的亲信务必取来靳南衣的画像的,其实她在三年前曾去过一趟江南,只是那个时候的靳南衣还没有名气罢了。
她目光顺着女官提示的方向望去——
顾九感受到身旁白衣少年的不安,对,不安……
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感至顾九心中燃起,她猛地偏头望向阴寡月。
顾九眼眸中的情愫将寡月蛰伤,他沉默着不出一声。
“卫簿,带公子们回房……”他低垂着眉眼对一旁的卫簿说道。
此刻,连慕华胥望着寡月的眼里都多了些许深意。
顾九脑中一“轰”如蒙雷击。
此刻卫簿已经起身,竟是有些颤声道:“九、九公子、七公子我们走吧……”
过了许久,顾九才起身从座上起身。
“我回房了……”她开口道,心中已是确定这个什么萧大人的,阴寡月定是认识的,而且比认识她早很多年……
明明是酒足饭饱,她却似全身力气都被耗尽了一般,撑着身子回房。
走至长廊处,一股孤单感袭上心头,她正觉得疲软之时,身后一只大手握住她的,她抬起发红的眼望了一眼慕华胥。
慕华胥妖娆的眸子里满是担忧,他柔声道:“怎么了?”
顾九心中一恸,扑到那人间头,哭出声来……
慕华胥对一旁的卫簿使了一个眼色,卫簿点头忙进了房。
这头,萧槿只是在寡月一旁的桌子处坐下,未上前去。毕竟男女有别,她万不会贸然上前。
一旁有几个才子轻声说道:“听说她入朝为官了,如今也不知皇上将她安排在哪个部里。”
“哎!现而今萧家一对子女均在朝为官了!”
“听人说这萧大人比她的兄长还厉害,当朝的老臣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
一旁紫粉色女装的女官一个眼神扫过去,这一望那群议论的才子们都住了嘴,有几个才子,也纷纷离席,甚至有些人已经各自回房了。
一时间醉仙楼内安静了不少。
阴寡月依旧低垂着眉目,这时候那店小二又来了。
“靳公子,不好意思小店今日客多,这盘南瓜丸子来得慢了些,掌柜的说了算是他请靳公子的。”
阴寡月微笑着颔首道:“那麻烦小二哥给送到我房里去吧。”
他知顾九爱甜食这南瓜丸子也是顾九爱吃的。
“好勒。”小二个错愕了一瞬笑道。
阴寡月眉目忽沉,掩在白袖下的手紧握了一瞬又松开来。
微垂的凤眼微微抬起,他望向一旁桌子前的女子,然后起身一拂衣袍的褶皱,走了过去。
“萧大人。”
他站在她的身前,朝她微微一揖,柔声道。
萧槿娴静的面上,纤长的睫毛煽动一瞬,连站立在一旁的女官也轻不可见的颤动了一瞬身子。
“公子是?”
阴寡月眉眼低垂,亘古沉静的眸子依旧无惊无喜,声音也依旧浅淡轻柔:“在下靳南衣,从轩城而来此番进京参加今科三月春闱,因久仰萧大人盛名才学,又听方才那些学子们说起,不忍错失此机缘,方冒昧上前来打搅大人。”
若是换做其他人说这些话,萧槿一定会觉得别人举止轻浮,言语轻佻,可是这个少年不同,他所有的情绪都不在字里行间之中,亦不在眉眼盈盈之处,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让她知道他并不是怕错失机缘,更不是心生仰慕,只是一切听诸于命运的安排,随命运而来,却不会随命运而去。
萧槿薄唇微抿,轻轻抬起凤眼,目光落在少年沉静安详带着淡淡温柔的俊美容颜上,又在那两眉之间鲜红的血色上停留一瞬,压抑住些许陌生的情愫柔声道:“可是轩城,由璃王亲自提名为解元的,靳南衣?……”
阴寡月静静的颔首:“是。”
萧槿示意一旁的女官。
那女官上前,将那座椅拉开了些示意寡月坐下。
寡月方坐下,凝着萧槿,眉目依旧沉静,他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笺纸来,凝着那纸张他心中一沉,本因时局匆忙,他事先并未料到萧槿能来。
他微勾起唇角,将那红笺置于桌案,朝萧槿推了过去:“萧大人擅辞赋,懂音律,这是今日在下远观京中盛景所作辞赋一首,望萧大人指点。”
萧槿先是微怔了片刻,拿起他搁置在桌面的信笺,只是拿着却也不曾看。
“我本因你那三道策论为民请命、又言江南冗员之事,以为你是个耿直却也顽固的人,自是不屑于官场之中这些个抛砖引玉、投石问路,原来倒是我错了,表面清风皓月、朗朗正气,事实上……”
萧槿将那拿起的信笺放在了阴寡月的手边,“只是这科举之事与我无关,我帮不上你,靳公子也找错了人。”
白衣的少年依旧安之若素、面色不改,他柔声再道:“若我是个耿直顽固之人,萧大人又如何肯同我多言,这会儿该是拂袖扬长而去,清风皓月也罢,朗朗正气也罢,不过是做的一首辞赋罢了,萧大人您想多了。”
萧槿杏眼之中似有惊色,她如此直言不讳,说他“抛砖引玉、投石问路”若是其他学子早羞恼成怒之中拂袖离去,活着羞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而他却没有丝毫的羞恼之色,反而不惊不怒,神态自然,言语轻快。只是在朝者皆知朝中不需耿直且固执之人!若是靳南衣真是顽固耿直之人,他走的路必然曲折不顺。
她萧槿终爱高洁,不喜同流合污,却不代表喜欢固执迂腐之人,靳南衣之性遇柔则柔、遇刚则刚,便是水之灵动融会贯通,化解曲折!
萧槿薄唇微抿,许久之后唇角微微扬起:“靳南衣……”
她只是轻声念了一声这个名字再无多话,她伸手打开那信纸,信纸之上,竟是无墨字半星……
萧槿笑了数声收了信纸,杏眼微眯,她不会就这么放过他,欠她的词她一定要讨回来。
寡月不料她竟真会打开信纸,至始至终也只有放下微蹙了一下眉头。
“这首不算,我要你复做一首。”萧槿望了一旁的女官一眼。
那女官立马会意当即就取来笔墨纸砚。
阴寡月见那纸笔,眉头一皱,他望了一眼萧槿见她不似玩弄,复提笔随手写了一首辞赋。
萧槿匆匆阅毕后面露惊色,又仔细多看了几眼。方道:“靳公子果然才学一流,字体亦是风流俊雅。”
“萧大人谬赞,在下惭愧。”他温柔的眉目里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
萧槿抬眼再看阴寡月的时候多了些许深意,靳南衣,当真天下只有一个靳南衣,还是一年前的靳南衣!
她勾唇道:“公子唤我‘萧槿’便是,公子之才甲江南亦可甲天下,以公子之才金榜题名又何难?日后在朝为官,或许是萧槿承蒙靳公子多多关照了!”
阴寡月从座椅上站起,显然对萧槿的话并不敢当。
他沉默,瞧着萧槿将他写好的辞赋收入袖中,女官收拾好了案盘。
“不早了,萧槿先行告辞,祝靳公子金榜题名,放榜之日再会。”她起身沉声道。
这时候掌柜的走来将那白瓷壶递与萧槿身后的女官:“大人要的酒。”
寡月只是微微颔首,朝萧槿再度一作揖,如瀑的青丝倾泻下来,只此一瞬又不知漾了谁的心神。
素色衣衫的女子离去,少年未曾有一丝留恋的转身,未得萧时与萧桢之赏识实乃遗憾,既然萧槿送上门来,他不想错失此“攀附”良机,无论微乎其微,总要一试。
寡月前脚方走,后脚便有未走的才子议论起来。
“倒真是吹嘘拍马的货色,得了璃王的赏识又去攀附萧大人,他有真本事吗?纯一个小白脸!”
“就是!”
这方,临门处的一桌,青色衣衫的小厮问向他家公子:“公子您怎么看?”
於思贤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不然。”
仅此二字再无多话。
——
“大人,那靳公子是何意?”车内那女官问道。
萧槿望了一眼街市的风景,放下车帘,道:“他因乡试被我爹除名,觉得此次太傅定是不会再欣赏他了,便求我帮他。”
那女官一骇道:“是这靳公子贪生怕死,恐丢了功名?”
萧槿摇摇头笑道:“你若是这般理解,我怎么解释都不中了。”
那女官一脸疑惑更深几许,只好问道:“那大人您帮还是不帮?”
萧槿杏眼微眯,沉声道:“帮,当然帮。”
那女官愈加糊涂了些,平日里大人就是最讨厌这类只晓得曲意逢迎投石问路的人,这会儿如何这般?
萧槿一手摸着衣袖中的那张信纸,眉眼一瞬间温柔了些许。
——
寡月迅速的摸进了房,房内仅仅燃了一支蜡,吱呀一声他掩上门,又栓上了门闩。
顾九躺在床榻上,她听到了那人进门的声音。
一股冷风吹过,他才愕然反应过来那头的窗子还是开着的,他深叹了一口气,朝那扇窗子走去。
不久屋内温暖起来。
顾九躺在床榻上,万千思绪,终是离不开先前她见到的女子的身影,还有寡月凝着那人的片刻失神……
身姿娉婷,那一袭浅蓝色的拽地长裙,飘渺如春风撩岸、又似桃枝颤,那人一入,一时间就能将里面在座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有些人生来便是贵族,带着荣耀而生,也带着荣耀而死。
而有些人,就连获得幸福也要比别人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幸福如此不易,人世又如此不公……
那人就站在她的榻前,挡住了大片大片的光影,于她的榻前印下一片阴影……
他伸手将被子散开盖在顾九的身上,他温热的手抚上顾九冰冷的双足,他心中一颤,迅速的褪去鞋袜还有外衣,栖身上榻将她的脚搁在他的怀中。
“你认得她的?”
许久之后,顾九终是开口问道。
似一声亘古的轻叹,蓄积了千年之久。
那人滞了一瞬,点头。
“嗯。”
她心中一紧,半晌再问道:“你……”
她哽咽了一下,勾唇笑了笑,试着以一种轻快的语气开口道:“喜欢过她?”
寡月一震,手中顾九的双足就滑落在床榻上。
他几乎是从床的这头,爬至床的那头,压在了顾九身上,他不说话,他心中的酸楚一寸一寸的蔓延,曾经少时的屈辱,梅花林里的嘲讽,方才在楼下堂前的戏弄,一瞬之间这些情绪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