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语峰一转道:“倒是九儿,真心是个值得喜欢的女孩……”
一句话让寡月身子凉了半截……心头微酸,而他却连吃醋的勇气都没有,因为面前站着的是靳南衣,轩城北路之解元靳南衣。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窗前烛火如豆。
窗下,两位少年端坐对弈,似乎是总觉得在一起的时间不够,想要将十六年的遗憾在这短短几日内补回来。
阴寡月每落一粒子,都要望一眼靳南衣,一日的相处他知靳南衣的身体状况很不容乐观,只要天气再稍微转凉,似乎就能未及他的性命。
“公子,喝药了。”卫箕端着药从门外进来,公子的身体这几日好了许多,自从这位公子来了公子的心情都好了很多。他虽非文人,但也能理解知音难求之苦,这么多年,公子虽是爱笑的却从未这么发自心底的笑过。
靳南衣突然将手中的黑子放入瓷盘里,猛咳几声后,对卫箕道:“卫箕药我会喝,等会儿我想和阴公子说会儿话,你且和卫簿带着顾姑娘到园子里多转转,去后院里看那几日卫簿找来的几只野兔也可以,咳咳咳……”
“这……”卫箕一愣,心中不安感陡升,公子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他难免忧心,他挠了挠头,不敢拒绝公子,只好颔首说“是”。
靳南衣微点头示意他离去,见卫箕掩门走远了,他才端起药碗将那药一口饮下。
见他弃了子,阴寡月也放下手中捏着的白子,一理衣袍静静地凝着他,他知道他有话要对他说。
“寡月,我一见你如故可知……明明是初次相见,而我像认识你无数年一样……”
寡月静静地听着,沉郁的凤眸里有感动也有忧心,十六年来他从未被除去殷叔以外的人真心待过,无关乎利益,也无关乎恩情……
夜风之情,是他于他有恩。顾九之心太难捉摸……
“长安之事,我不懂不知,我也不想去管,我只知道我认识的是阴寡月,便也足够。”南衣一瞬抬眸,深凝着他目中的坚定之色将寡月灼伤。
寡月纤长的睫羽轻轻颤抖,清澈的眼眸隐隐有湿意。孰是圣人所言之君子,不问过往,不问出身,不问荣辱……
南衣苍白的手落在寡月的肩膀上,他凝着他浅浅一笑,双颊的梨涡,盛满了宠溺的笑意。他想像一个兄长一般照顾他一生一世,可是他时日已不多矣,想到这里,他眉目一黯。
“汾阳靳公次子靳长儒是我祖父,我母亲靳郑氏是靳云湛的二夫人。”南衣忍着身体不适沉声说完,不愿错过寡月脸上的任何表情。
寡月听完他的讲述先是一震,随即轻闭眉目。他知靳兄心中所想,他愿意向他提及他的身世,就是等着他自己开口。
良久,阴寡月睁开凤眸,清澈的目闪过一缕阴鸷之色:“靳云漪是我母亲。”靳公长子靳长任唯一独女靳云漪。只是他没有想到,汾阳靳氏如今家主的孙辈竟会流落江南,真是世事难料。
没有惊讶,没有丝毫的波动,靳南衣温柔的眸子沉静如冰。世间表兄弟相像者众,只是于他而言或许一切并不止表兄弟而已……
“如今汾阳靳府里权位最高的女人便是靳云湛的妻子,大夫人大雍谢氏谢珍。而其叔叔的庶出女儿嫁给了我爹的亲弟弟。”靳南衣道,“我三岁那年与我母亲因谢氏相逼,离开汾阳,于轩城生活了十三载……”
“小时候我爹还会来这里看我,到后来我爹死来便也不再来了,咳咳咳……”说得久了,南衣喉间有些干渴,转身欲取水的时候,一杯茶水已递到他手上,他微愣,随即又温柔一笑。
寡月不同于靳南衣,他因常年隐忍养成了不苟言笑的性子,喜怒也不形于色。
寡月不知靳南衣讲这些于他听是何意,他没有打断,只是一边默默的听着,一边担忧着南衣的身体。
“谢夫人生子早夭疑我母亲所为,将我母子二人赶至江南,勒令永不进汾阳。”
“靳公不曾寻你?”
“也许,只是有谢氏姐妹在,我外公想寻又如何,再说他并非我一个亲外孙。”南衣答的很浅淡,仿佛一切本无关痛痒。
“谢夫人无子,靳公嫡系一脉除去靳南衣和谢氏堂妹所出一子外再无其他子嗣。”他唇边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凝着寡月,目光复杂,他说的是“靳南衣”而不是“我”恐怕连他自己都有怀疑。
“谢国公府乃谢氏一门荣辱所集,此谢珍正是谢氏嫡女。”靳南衣再道。
阴寡月眉头微蹙,十六年前的谢氏女当是下嫁靳氏才对,不过那时的大雍谢氏远不及如今的谢氏。如今的谢氏是大雍唯一能与萧氏并驾齐驱的世族。
因为现今的大雍丞相乃前谢氏旁支庶子所生私生子,丞相的出生并不光彩。只是于历史,英雄从不问出身……他能记下的关于丞相的事迹唯有被逐出谢世家门的罪臣私生子……
世家之事明争暗斗,在朝堂,于深闺,有些事情若是选择,则难以避免。
虽是用了药,靳南衣的脸色比先前却更白上三分,以至于阴寡月不得不去想,他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了,他的脸上明明还带着笑,他还能陪他说话,为何他总感觉他会马上消失无踪……
心思如尘如靳南衣,手捂住唇咳了片刻:“万安寺主持大师凡羽言我不会活过十六……”他温柔的眉目无奈又彷徨,却又在一瞬无比释然。
阴寡月闻言身影果然一僵,随即猛地望向他:“我从不信命格,神佛人鬼,皆是嘘诞,若是不行我代你寻访世间名医去!”
他激动,南衣却是感动。他摇头笑道:“我自己的身体我知……”确实是不行了,天下名医不是未寻,儿时皇宫里的御医都被花钱请来过,万安寺的白羽大师更是与白马寺方丈其名的天下神医,治不好,便就是治不好,流年已殁,便是尽头。
“寡月。”他握着他的手,目光深沉,“我许你繁华榭后,万人之上,权利顶端,你替我做一件事可好……”
阴寡月一愣,目光之中满是不解。
“不要拒绝我……”他依旧在笑只是唇边无了那浅浅的梨涡。
寡月哪里想过拒绝他,繁华榭后会有,万人之上会有,权利顶端亦会有,只是他不愿失去他,靳南衣,或许会是他生命之中最后一个亲人……他不想拥有的,如此短暂……想到这里他轻不可见的点头。
南衣一笑,如画的眉目,漾人心神,总有人为君一笑,轮回甘堕。
“替我活下去,以靳南衣的身份活下去可好……”他说的,轻柔的闭上眸子。
突然的重量打在寡月的胸口上,他身子一震,呼吸一瞬微窒,他颤抖的伸出手落在怀中人鼻尖,长吁一口气,他睡着了……
——
“公子,我家公子他怎么了……”隔了许久卫箕见阴寡月从屋内走出,担忧地问道。
“睡下了。”他答的平淡,心中却是千回百转,他想他需要静一静。
月光温润似水,这里是他梦中希冀过的江南,殷叔口中提及的江南人啊,如江南的月一样温润似水。
只是上苍缘何那么残忍,他方与亲人重逢,就要他独自面临人去楼空的悲凉?
他双膝一颤跪在草地上,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一身浅碧色裙裾的女子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已过了很久很久。
她的确很早就来了,一路的走,一路的感受这个趴伏在草地上的男子,那么近又那么远……
或许,她从未了解过他,只是她控制不住想要他开心的心,她想问他,他究竟要什么,若是可以她愿意替他完成,是报仇雪冤,还是权倾天下,还是万人之上……
她不开心,因为他不开心她便不会开心……
“你怎么还不睡?”寡月从草地上爬起,伸手要去握顾九的手方知自己的手上有泥土,手就这么滞在空中。
却在要放下去的那一刻被女子牢牢握住,那一刻两人的脸同时一红。
“你不也还未睡?”顾九嘟囔着问道,“你自从醒来见了我,看我的眼神很久是躲躲闪闪,还俊脸发红,莫不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我做了什么不好是事?”
经她这么一说他又想起那日在马车上她唤的那句:“小寡月,小美人……”
想着“腾”得一下脸又红了。
见他神色顿改,脸红的不正常,顾九傻了,痴痴的道:“莫不是我非礼了你?”可是她真记不起来了啊。
寡月脸由红转黑,末了,深叹了口气道:“九儿,我将周大哥丢下你会不会怪我……不过你相信我,等我有哪个能力了第一时间便去查周大哥的下落。”周大哥的事他确实有自己的思考,当时他只求脱离绝境心切,又因周大哥与那人谈话里他察觉那人与周大哥乃旧识。
他陡然转变话题,顾九微愣了一下,之后很轻易而举的被寡月成功的转移过去:“没事,我们当时也是自身难保。或许那人不会难为周大哥的……”
他知她安慰他,心里好受了些许,成功将顾九注意力转移的感觉很好,终于不用纠结那些天都发生了什么,只是想到那夜顾九绯红的小脸,他轻咳一声再道:“风凉,我送你回屋里去。”
顾九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就这般一前一后,万籁俱寂,一路沉默,内心却是温暖,即使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江南梅花庐,那一路的草香,还有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道……
一连三日阴寡月再未见到靳南衣,卫箕带来的话是:公子不见任何人。
只有靳南衣自己知,他在撑着最后一口气。料理身后事。
一身素白色棉布衣裙的女子推开房门,将一碗粥放在书案前,男子斜靠在梨木大椅上,就顾九的方向来看似乎是睡着了。
靳南衣知道是顾九来了,依旧微眯着眼睛闭目养神,他这几日很累,或许该说,他从未过的愉快过,江南这边有父亲生前划与他名下的店铺,这些都需要他的打理,为了他的母亲他处心积虑的想要再进汾阳再回长安,获得靳氏的认可……
自父亲死后,他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苦读参加科举、努力经营父亲留给他的东西让母亲和自己过得好些……
顾九在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以后,放下案盘就准备离去。方迈动步子就听得那人咳嗽一声。
她回头,正巧瞧见他身上的毛毯从地上滑落下来。
望了眼四下,天人纠结了小半会儿,顾九才上前去半蹲下身子将那毛毯捡起,上好的触感,顾九第一次摸到这么舒服的毛毯,可是明明是毛毯为何可以和丝绸一般舒服……
来不及她多想,她抖了抖毛毯,轻轻地将它搭在那男子的身上。
只是这样睡着,不会不舒服吗?她凝着他的脸,若不是那粒胭脂痣,这样静静的闭眼睡着,她还真瞧不出他与阴寡月有哪些不同。
只是,他看着好乖哦……阴寡月睡着的时候总是微凝着眉,似心中有千千结。而他如此虚弱又如此温润,唇不及寡月的薄,有些微嘟的感觉……。
纤长的睫毛微动了一下,少年就这般睁开眉目,潋滟之光下是温和的笑意。
顾九大眼盯着他一眨不眨,突然意识到自己墨墨窥视的人已经醒了……真是丢人……
“那个,那个,你为什么不见阴寡月呢?”她挠挠头说道,以减缓自己的难堪。
靳南衣果真是温柔而善解人意的男子,他知她的窘迫,他实在不是有意睁开眼,只因为她再多凝他一会儿,他的脸就可以烫孰鸡蛋了。
“因为我在思考把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强迫着别人去做,到底对不对……”
“就是孔圣人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顾九反问道。
靳南衣望着顾九轻笑了,苍白的手指捂住唇:“算了,我纠结着的问题再要你去纠结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顾九瘪瘪嘴:“你怎么就知道我‘欲’或者我‘不欲’?我倒是很乐意帮助靳公子呢。”
“你愿意帮我?”靳南衣问道。
“你看,我和寡月在你这里吃着你的用着你的,不能帮你这个梅花庐主排忧解难如何担得起你的收留之情呢?”
“哈哈……”靳南衣笑出声来,“你也倒是个有趣的姑娘。”
他说道眼中似有深意,忽地他端起顾九早先放在书案上的粥,伸手搅拌了几下,又道:“若是你能带着寡月开朗起来就好了,他不该这个样子……”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说,默默的吃完粥,等他放下碗,只听他道:“寡月呢?”
“刚用过晚饭,去房里休息了。”顾九说道。
靳南衣咳嗽几声,笑着朝顾九勾了勾手指道。
顾九送上耳朵,他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去将小卫箕给叫来,把马车牵到后院里,我带你出去透透气……咳咳咳……”
啊?顾九惊讶地望着他。
“去不去随你哦,你不是说要替我这个主人排忧解难的说?”他说道,苍白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好吧,可是你的身体。”
“嗯,好些了,只是,若再不出去透气,估计是要不行了……”
他说完,还附送上几声咳嗽,不知是假意而为,还是……
顾九受阴寡月的深深影响,如今是一听到咳嗽声就心慌,好吧,你说了算谁叫你是病人呢?
只是,真的要瞒着阴寡月吗?那只精明的美美的小狐狸,能被瞒住?
“九儿先去换身男装吧。”南衣瞧见顾九眼里的妥协,微眯眸子说道。
半盏茶的功夫,顾九换好衣服,卫箕也将马车停在了梅花庐后院子里了。
顾九和卫箕齐心协力将靳南衣弄上车才长吁一口气。
“怎么,九儿是怕寡月担心么?”躺在车内座榻上的少年说道。
“才不是呢。”顾九嘴上这般说道,脸却已经红了,这几天忙着照料这只病得不是一般严重,那只病稍微好些的的确有些忽略了,这只又像要努力避开那只似的,真不知道那只有没有按时吃药。
靳南衣也不再取笑她了,微眯起眸子,继续养神。若是到了,卫箕自然是会叫他的,只是苦了顾九没个人聊天,还不得抓狂?想到这里靳南衣唇角微微扬起。
她顾九才不是那么没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