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来的时候还是天色正好,回去的时候却是烟雨朦胧了。
有随侍上前来给他撑伞,他没有多言,朝着圣上临时落脚的地方而去。
他的心惶恐的似落在伞面上的雨点儿,滴答、跳跃、陨落、溅成水花儿……他知道自己不敢面对卿沂,卿沂这会的心情一定同他一样低落至了谷底。
建康行宫内,几个宫人与女官守在殿外,他走来时已是未时了。
殿门前的宫人们瞧清白衣男子的容貌后,讶了一瞬,末了皱眉、行礼。
雍人对这相爷有些怨言,只是怨怼,却也不曾敢表现出来。
毕竟,举国南下,仓皇辞庙,甚至他们中有很多人,亲人都没能一起南下,留在了北地……对于圣上,终究是年幼,他们尽心服侍,看着长大,更何况那是圣上,谁敢说圣上的不对?
所以宫人们心中只能对这一国丞相颇有微词。
“相爷吉祥。”干巴巴的问候,不带任何感情。
寡月本想问圣上是否在殿中,眉目一动后,未曾开口就朝殿中走去。
随侍在殿外收了伞,恭敬地站在外头。
寡月将入殿,就见玄达走了出来。
“圣上不想见你。”玄达的语气生硬,无人知道他蒙着面的脸上,有轻微的薄红。
寡月耳中一“嗡”,似突闻一道天雷一般。
不想见他?
他愣了片刻,末了,却是抬腿要往里头冲。“相爷。”玄达后退数步后,伸手拦住阴寡月,“莫要让臣等为难。”
玄达心里想,他其实不是一般的为难,圣上为什么要什么都自个儿扛着呢?丞相要见,终究是出于好心,长安失守,北地沦陷,半壁江山……丞相和圣上是一样的心痛的,他们师徒二人便是要这么一直相互“折磨”下去吗?终究都是太在乎对方了,月是在乎越是会重伤啊……听到这里,阴寡月眼圈蓦地红了,白袖中的手猛地握紧。卿沂,他怎么可以不见他呢……“我要见圣上……”他咬牙道,使力推开玄达,他大步就要往殿内走。
玄达斟酌了很久,不敢朝阴寡月动手。
玉帘动了动,一个人从侧门处走出,原来是别韫清,萧桢,还有於思贤三人。
“圣上不见丞相。”别韫清凝着阴寡月道。
殿前四人凝着阴寡月,眉目里都带着几分忧心与无可奈何。
圣上的想法,他们不可猜,但他们知道,他们师徒二人,都在乎着对方,而且是很在乎的那种……圣上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少年,便是因为太懂事了,在一切揭晓的时候,才让人无比心疼……别韫清常年呆在刑部,言语之中带着冷凌生硬的色彩。
萧桢瞥了一眼众人上前数步,“丞相,能否移驾偏殿。”
萧桢显然并不是真的有话要同阴寡月讲,只是想缓解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若是阴寡月强行闯殿,真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那白衣男子显然愣了一瞬,不过那紧绷的脸松动了些许,似乎沉默了有段时间,他才转身朝偏殿而去。
那人走后,那几人才相视一望,缓缓地松了一口气。萧桢望了眼其余几个人,也朝偏殿走去。
阴寡月在偏殿里站了一会儿,就见萧桢朝这处走来。
二人间的相处,更像知心者,不像臣子之间。对于萧桢,寡月更多的是,对卿泓的感觉吧……“圣上……为何不见我?”他缓缓地问,显然有几分隐忍情绪。
萧桢淡淡摇头,有时候撒谎都似乎需要勇气,圣上与丞相便是太过在乎对方了,越是在乎越是自责,越是自责,越是伤害。
“圣上需要静一静,相爷莫要忧心,一切有我们……”萧桢试图柔声安慰,却也不想再提及圣上为何不想见阴寡月。
正殿那头,当阴寡月走后,一身明黄衣袍的少年从玉帘后走出。
“圣上。”别韫清等人朝卿沂行礼。
“丞相……走了……”玄达凝着卿沂缓缓道,末了,低下头去。
卿沂懂玄达的意思,玄达本是希望他见阴寡月一面的。
他游离的目光落在殿前的朱色门框上…有时候,他自己也不懂自己……“废阴寡月丞相之位。”他缓缓地、却坚定的吐出这么几个字。
转身,眉微蹙,将众人的疑惑抛诸脑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这里。
别韫清、於思贤、玄达几人在惊讶之后,面面相觑,看来圣上……有宫人颤颤地捧着新拟好的圣旨从玉帘后出来,小太监一直低着头,压根不敢抬眼看他们,他捧着圣旨朝殿外走去。
偏殿里,萧桢与阴寡月谈及段逢春,又顺势说道了萧槿。“家妹……本不知情。”这句“不知情”萧桢说得略微有些心虚,萧槿知不知情他不大清楚,但是就如今看来,段逢春的事情,萧槿不是全然不知的,已萧槿的才智,不可能对段逢春之事全无察觉……听到这里阴寡月眉头皱了下,无论萧槿知不知情,似乎都不可能定罪了。
一是萧府无罪,能顺利南下萧桢也立了功劳,再者段逢春弃了萧槿,萧槿也跟着南下了,萧家自个儿也明白,萧槿断然不会再参与朝政了,就现在来看萧槿的婚姻是失败的,即便萧槿大才,也将藏匿在深院之中了……众老臣拟定萧晗嫡女萧桃为皇后,萧家也断不会因一个叛变的女婿,丢了一个皇后的位置。
“家父对段逢春叛变之事深感愧疚,已向圣上辞去太傅一职……”萧桢低着头,沉声说道。
阴寡月微垂眸,摇摇头,淡淡道:“萧府无罪,太傅也无罪,令妹既然不知情,圣上那里已不再计较,萧大人也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阴寡月虽是这么说,转而又想,如今的朝野,太傅辞退,孤苏郁也将去祁连求医……半壁江山,朝中栋梁皆退去,这不是让大雍更加岌岌可危吗?
他忧心忡忡,白袖内的手又捏握成拳。
“阴大人接旨——”
偏殿侧门传来一声宫人的呼唤。
阴寡月和萧桢都朝那宫人望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阴氏丞相之位,钦此。”
不光寡月,连萧桢都是大吃一惊。
圣上南下,定居行宫后的第一道圣旨,竟然是废相!
而且整个圣旨寥寥几语,未曾言丞相何过之有,连个冠冕堂皇的由头都没有!
阴寡月猛地起身,一双目阴鸷通红,他冲着那小太监道:“圣上何意?”
连萧桢都有些讶异,这人显然是气急,竟是冲着小太监问圣上何意。
寡月红了脸,压根不接那小太监递来的圣旨。
“我要见圣上。”他径直朝侧门走。要废,也要给他一个理由,他不要这样的只言片语,这样要他如何心安?不,他不要接这道圣旨。
他心里委屈极了,他是做的不好,他让大雍的疆土让了半边给那燕曜!
他心里难受着呢,这一路都是噩梦不断……圣上,他怎么可以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废了他?
这时候侧门处出现几个黑衣人。
“阴寡月,你目无尊上,想抗旨不尊吗?”领队的玄达说道,这似乎是记忆里他说过的最重的话……虽然他身居要职,可从来没有这般摆过架子,果然,做自己不在行的事情,真是难受……“我要见圣上!”被两个黑衣人架着的阴寡月嘶吼道,“你们让我见圣上,要废,给我一个理由!”
玄达眉头一皱,早料到相爷不是好打发的主,偏生这恶人要由他来做。真心是还让不让人干活了!
“将阴大人押入宣业门思过。”
玄达沉声道,还好他在南逃时被人划了一刀,脸上的伤口还未痊愈,于是蒙着面,也还好蒙着面,也让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玄达一扬手的同时,不着痕迹的低垂下眉目,他不想看此刻相爷的表情,一定是伤心至极的,无缘由的被废,任谁都会不甘。
更何况,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相爷一定在想,圣上是怨恨他让大雍变成如今这副局面,才在安定下来后便废了他但愿相爷不要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玄达脑海里一瞬闪过“以死明志”这个词,不禁猛打了个寒噤。
圣上颁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废了丞相,这消息没几日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都传圣上只想要阴寡月当一个闲散异姓王爷,再也不会任用他了,至于他其他职位,翰林院的,国子学的恐怕会一一来削掉。
这几日,少年帝王,封萧桢为左相,於思贤为右相,两相相辅相成,权利却互为制约。
拜萧桢为左相是为了巩固安定以萧府为首的贵族势力,在此又打消了萧氏因段逢春一事后的忌惮心理,萧家若是知恩,也定会感恩戴德。
但立於思贤为右相,更有深意。
朝野皆知萧晗的长女萧桃将来要入宫为后,一门出一相一后,这等殊荣,圣上也不会任由萧家壮大到极盛。
任用别的公卿贵族又恐那些贵族结党,对抗萧家,又致朝野上下乌烟瘴气。
然於思贤这个人,背景并不大,知根知底的江陵书香世家。
卿沂肯提携於思贤,有无数的原因,他知於思贤的性情,也曾受教于於思贤,找个不知底细的,便宜了别人,还不如找知底细的,况这於思贤是阴寡月的好友,他二人性情相近。
只是於思贤没有功勋,经验尚浅,朝臣不服,也正是因为如此,於思贤才会尽力往圣上这边靠拢,凡事过问圣上,而不至于被人拉去拉党结派。
文臣之中,六部之人,原六部,唯刑部未动,其余的都做了改动。
卿沂心思缜密,且对局势剖析甚笃。他提携南下立功之贵族子弟年轻有为者,一方面打击原先的旧势力,让朝堂格局重新洗牌,四大家族慕谢郑杨,除郑家本就一直不参与朝政之外,其余的人人自危。
武臣之列,封护国将军洛浮生为王,这是继安陵王之后另一个异姓王爷。对于洛浮生,卿沂也有深入的探查,洛浮生不好权利,这一点是他长期观察得来的,洛战枫此子实为良臣,而且是最让帝王放心的那种,不骄不躁,在朝堂之中无论身聚多少殊荣,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更重要的是……卿沂得知洛浮生心有所属,而且不与其夫人同房,不纳妾也不安置外室,就这一点来看洛浮生恐怕不会很快有子嗣,至少这样让卿沂心安,收了他老子的权,给他多给些,反正这人目前看来不会有威胁。
为防止武将拥兵自重,在叶羽、高邺、云罗等镇国将军之后设七将,将原先旧势力再度洗牌,启用李昊天等南下立大功之众。
每年定期轮流换营统辖,这样也防止那些将士们暗地勾结,结党营私。
南雍坐拥江南富庶之地,如今定都建康,天子更近的体视民情,在建康登基的当日,卿沂定每年三月三日为农节,亲示躬耕。历来天子重视农业,而今圣上将农业摆在一个至高的位置,南下定都建康后,第一日早朝,在定了文官武官一系列的制度以后,紧跟着的就是一系列的农制诏令。
上到户部整治,土地制度,赋税新规;下至农田水利,粮仓安置……如今时局危难,又推出了新的兵制。北地燕曜称帝,南北之争少不了此起彼伏,未雨绸缪是必然。
在原有将士基础上,行军户制,把军籍与民籍分开,列入军户籍者,世代入行伍,民户者只纳租调,不服兵役。
军户者不用交纳租税,朝工分给军户土地,他们所要负担的就是兵役。
如此一行大令,可为悲喜交加,划为军户世代世袭为军人,不得除军籍。
总之三日后,制度从大到下,六部里忙得是焦头烂额,等诏令下达之后,南雍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只待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大臣们都说圣上虽年幼,但心思缜密,诏令制度入微,将来定是明君。
卿沂只是苦笑,他不过是将当年阴丞相无数个日夜写的奏折,一一拿到了台面上罢了,这不是他个人的智慧,而是秉承于他的先生。
他的先生,实为当世文治武功之才。
·阴寡月在宣业门里已关了三天三夜,这三日里他不知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圣上那里怎么样了,那些大臣们又是如何议论着他的……初次进来的时候,他不满过,咆哮过,嚷着要见圣上,可是门外没一个人理会他。
也许圣上只是想冷落他。
许久,他抬眼看着窗前有竹影摇晃了数下,来时那窗子是紧闭的,许是怕他破窗而出,门外还守着人,后来守卫一日比一日少,许是觉得他不会硬来了……一阵春风入室,男子,眉目微蹙,他抬起眼,那窗前站着一个人。
是玄达。
玄达站在那里,将窗子打开,感觉到他望了过来,又些仓皇的避开眼。
寡月懂了,不是来唤他出去的,恐怕圣上已将他这个罪魁祸首遗忘了……他垂眸,凝着笔下的宣纸。
三江襟带宽,万里风尘阻。叠浪崩云,一线通吴楚。奇云小孤,轻烟大孤。猛听得丽谯敲过三通鼓。白雁风前,月冷霜辛苦…西风落叶繁,有个愁侬伴。湖海穷途,却恨相逢晚。平生一片心,斗酒英雄胆。两鬓黄花,剪烛清宵短。情深不觉秋光换。
每当回首想起长安,他心底的悲愤在一寸一寸的蔓延,他不想成为众人眼中的失败者的,怎生命运如此捉弄于他……是否,是以往太过骄傲自负了?
明明是步步谨小慎微,为何还是到了如今这不可回旋的地步?
指尖一颤,一滴墨,滴落宣纸。
他愣了片刻……顿然惊觉,人之初,就如同一张白纸似的,染上了墨,便是染上了,再也擦不掉了……他手一松,笔从他手中滑落,他修长的手抚上自己的额,觉得头很痛,很痛……那窄长的凤目布满了血丝,让他这样退下,带着终生的遗憾去做一个闲散王爷,顶着一个废相的名号……是他太偏执,太在乎了,还是……他想问自己,自己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丞相的身份,还是自己的骄傲?
兜兜转转,红尘世外,繁华一场,不过一时空梦……他家仇得报,也曾权倾天下,剩下的执迷也不过是因这半壁江山所致……倒是燕曜将他一眼看穿。
那句“无论在谁手上都是一样的结果”
正是说给他听的。
燕曜是可是算准,北地长安,会成为他的心头刺,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