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朝着皇后行礼后,才被女官扶起朝溯雪所在的禅房走去。
跪得久了郎凌霄的腿无疑是僵硬的,膝盖酸痛,她咬牙一忍。
禅房里,溯雪一身土黄色的僧服,红色金丝袈裟。
郎凌霄朝着溯雪合十作揖。
禅房的门被僧人关上,女官就站在外头。
末了,等郎凌霄再出来的时候,跟着她的女官察觉到太子妃的脸色比将进去的时候难看了许多。
日头西移,许久之后一众命妇跟着皇后和太子妃走出佛堂。
白马寺佛堂之后是一个小湖,礼佛完后众夫人就到此处闲游问话。
太子妃扶着皇后,走在二人身旁最近的是慕皇后的嫂嫂,慕长安的娘亲,紧随着其后的是太傅萧时的妻子,长孙氏,再次之便是几位国公的妻子。
皇后同慕夫人说着话时,每每都会估计到一旁搀扶着她的太子妃。
太子妃的母亲今日因故未来,得皇后如此视作女儿般呵护,也是心生感激。
一旁的慕夫人也是时不时的夸赞太子妃数句。
等至湖旁凉亭处,早就被好了斋菜香茶,众命妇获命听令坐下。
皇后和太子妃坐在最首的位置,其他命妇两人一张长榻长桌,坐在两侧。
湖风习习,一旁的晚桂传来阵阵香味,亭旁的树木在风中摇曳,秋天近了寺庙里的红枫成了最美的风景,从这里望向远远的后山,层林尽染,一野火红。
等众命妇坐下后,几个大臣和寺庙内的几个大师才得令坐下。一排排宫人恭敬地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皇后和太子妃离着那些命妇们很近。等皇后捧起茶杯饮用茶水之后,太子妃和那些命妇们才捧起茶杯,这是白马寺里特有的“菩提苦”确实入口是苦的,所以很多妇人咽不下,又不能吐出来,只能缓缓地吞进去……
可是这些人都太过在乎这茶的苦味,却忽略了这茶最终的香甜……
菩提苦,其实不苦,只是,在领悟禅宗之后,最后的香甜,被世人忽略了……
一时间众命妇神色各异,等皇后动筷吃菜后,众命妇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跟着夹菜。
午膳用至一半的时候命妇们都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这时候日头正好的时候,阳光很大,在这九月末的长安很是舒适。
谢国公的夫人和谢珍坐在一处,谢夫人凝了一眼一身云青长袍的谢珍,目光又落在她发髻中插着的金玉簪子上,轻声问道:“你这簪子是找哪家安置的,看着……颇觉得不一般。”谢夫人柔声问道。
将说着有几个诰命夫人也问了过来:“本夫人前头就瞧见了,正好想问问呢,靳夫人您不妨说说吧。”
一时间都问开了,连皇后和太子妃的目光也向那方投去。
谢珍正同那些夫人们说笑,感受到有目光投来,她偏头一望,正巧对上皇后那双美丽的凤眼。
“你过来。”还没等谢珍开口说话,高座上雍容华的贵女人忙开口说道。
众命妇都自行停下,一时间安静无比。谢珍被谢夫人一个利视后,忙从榻上站起,强装着从容镇定的样子,一手拢了拢自己的披帛,一手又拽着裙子,用大雍贵族妇人的行走方式走上前去。
皇后与太子妃瞧着谢珍走来,这女子三十多岁的年纪,依旧是花容月貌,不见绝美却也能见风华。
只是皇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金玉簪子上,看着虽不见多么华贵,这样式是没见过的,颇是让人移不开眼,那一雕一琢之间都泄露了匠人的心境,温婉濡润,爱怜宠溺,在细微之处都能读出别样风味。
“你再近一些。”看着在桌前一米的地方跪下的谢珍,皇后吩咐道。
谢珍心中一紧,动着腿朝着皇后和太子妃移过去。
更近了,连太子妃眼底都不禁露出惊奇。这些妇人都是见惯了奇珍的人,按理再美的东西也都提不起兴趣。
方才神情懒懒的郎凌霄不过是想一根金玉步摇簪子罢了,看了一眼是觉得有些不一样,但也仅仅只是停留在不一样罢了,她见过的簪子多得去了。
所以,她甚是不解,皇后为何因一个簪子如此。
这会儿谢珍跪得这么近,她也瞧出了这簪子的特别之处了。
这世间会雕琢的玉石匠人很多,再说哪个玉石匠人不会雕琢呢?这簪子雕琢之技艺不见得是上乘,可是这每一处的珠花镶嵌起来便是极其美丽的存在,这玉石匠人的心境也展露无遗,温润、细腻、质朴无尘……虽是如此却又不失富贵风华,这足金的镶嵌,又能将贵族之气显露,不露锋芒却也不失骄傲。
“这簪子……确实极好……”
末了,那个对待女人向来寡言少语的太子妃,竟是说了这么一句,连皇后和命妇们都微微讶然。
谢珍也是怔在了当场。
“此簪悦我心,皇后娘娘,儿臣想赏赐这位夫人。”太子妃说道,她不识谢珍也是情有可原,她丈夫已死,谁又记得她呢?皇后正要点头的时候,一个看着品阶极高的尚宫上前来,在皇后耳边耳语数句。
皇后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竟然掩唇笑了,笑声悦耳将一旁夫人都吓了一下。
“凌儿,你将罚完她的儿子,又要奖赏她了,哈哈哈。”皇后也是将知道此事,“她是靳公长子靳云湛的妻子,靳南衣的母亲,谢国公的嫡亲妹妹。”
郎凌霄骇了一下,还真不是一般人呢,不光是靳南衣的母亲,还是太子侧妃的姑母,也确实是与她有些“渊源”。
郎凌霄的脸色在那一瞬变得十分的难看,可是话都说出去了,却又佯装着微笑。
“儿臣忘了。儿臣只记得今日靳夫人所戴的这簪子颇为悦目,便是想赏……”
郎凌霄一番话说完,众命妇连连颔首,心道这太子妃识大体、知礼仪,赏罚分明,不计恩怨,是大雍女子之典范。
连谢珍一夜骇了一跳,感激涕零都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了,险些以为那靳南衣做错了事情,就要连累她在太子妃面前不得做人了,哪里晓得太子妃如此深明大义。
于是谢珍当即叩首道:“臣臣妇谢皇后娘娘,谢太子妃……”
郎凌霄轻轻动了下自己的衣袍,勾唇一笑道:“靳夫人悦本宫之目,当是本宫谢夫人。”
郎凌霄绝美的眼笑凝了皇后一眼,皇后朝她点头。
“来人,赏靳夫人字雕《易筋经》金砖一对。”郎凌霄说完,谢珍猛地谢恩。
金砖一对,这比谢珍十年的月例钱都要多的多,况且这还是皇家所赐之物,更有意义,拿回去不知要羡慕死多少人呢。
接着就瞧见一个女官端着案盘上前来,深褐色的案盘里头,那一对金砖足足有半个臂膀那么长,半分米厚,半尺那么长。看得谢珍双眼闪光。
“哈哈……凌儿都送了,本宫又岂能不送,这簪子瞧着也颇为喜欢,以往也没有见过呢,来人将那盏七色琉璃莲花香座拿来吧。”
众夫人一听心中更是惊讶了。也有嫉恨的,瞧着人家多聪明,一个簪子就能得皇后和太子妃的赏识。
儿子厉害,这当娘的也不甘落后。
有嫉恨的,有钦羡的,也有淡然观之的。
不一会儿那金砖和香座都被放到谢珍所坐的桌子上,琼娘忙跟着上来收拾。
皇后和太子妃将谢珍留下来问了一会儿话,也不过是问谢珍这簪子哪家玉石坊所制,那匠人的名字。
谢珍哪里敢同皇后说实情,她深知这两位金贵的人也是无心想问,不过是图这一时新鲜,所以只道是家奴安置的,不知道是哪家玉石坊的。
一旁真心关心这簪子的夫人,都竖起耳朵听了起来。想着找了那玉石匠人再给家里的女子各打了一支。
天下的女人都爱首饰,对于簪子比起那些镯子什么的更是爱极,长孙氏也不例外,萧家女眷众多,这簪子款式新鲜,各打一支也是不错的。
午膳用罢,众妇人跟着主持大师大弟子的脚步朝着后山走去。
天近黄昏的时候,女子们的嬉笑声也渐渐小了下来,这一场皇家祈福也接近尾声了。
太子妃和皇后站在后山山顶的钟亭内,在僧人的指导下,将大铜钟敲响。
三声,保佑天下苍生,保佑大雍风调雨顺。
一旁隐月阁里,顾九听到了钟声也知晓这一场皇家祈福也该是结束了。
她将紫砂唤来,凑近了些道:“去寺门前守着,看到靳大人出来,让他来见我。”
清晨瞧见小易来了,她便知道寡月也定是参与了这一场祈福的。
紫砂领了命就去了,一排排禁卫军站在白马寺外头,皇后和太子的还有那些命妇先出来,主持溯雪率着众僧人相送,大人们都跟在后头。
太子妃在离开之前问了一下白日里诵经时候的一个小状况,问是何人出了什么事情。
那二品大人骇了一下,凝了太子妃一瞬。
郎凌霄神色难看了些忙道:“是女官告知本宫的,本宫不过再问问你。”她只是不想透露自己没有潜心诵经,确实有被打扰到。
那位大人拱手如实相告。
郎凌霄怔了一瞬后,眉头凝得更厉害了。
见皇后朝她这方过来,她将这事搁置了,随着皇后上了华车。
华车上,郎凌霄明眸如烛,熠熠光辉。
怎么又是靳南衣?
想起那时进溯雪大师禅房,溯雪大师就十分隐晦的说她,心神浮躁了些儿,礼佛贵在心诚……
想到这里,郎凌霄搁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她已经十分注意了,想她一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人,在这佛门之地能这样已是极限了,她又不是心静如水的姑子……
都是那个靳南衣,正是因外头的动静,她才有一瞬分神,也不知这祈福会不会灵验了……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吃过很多药,暗访暗请了很多神医,都说身子没问题,莫非真的不是她的问题?
想到这里,郎凌霄身子莫名一震。
她秀眉紧拧起,卿灏,也看着不像不中用的啊……
身材魁梧,而且从无什么恶疾……
她沉思间,脑中闪过一丝光影。
莫非……是不想让她怀孩子?
郎凌霄猛地抬眼望了一眼身旁有些昏昏欲睡的皇后。
想从这女人脸上找到些什么……
皇后慵懒的偏头望向郎凌霄,柔声笑道:“年轻人精力就是足……”
郎凌霄周身的阴寒因着皇后词句散去了不少,她的心很乱。没有想到,佛门洗不掉她的心烦意乱,反而让她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
无数人都看着她,如何众星拱月,如何步步惊华,每个人都戴着和善恭敬的面具,而她……也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却又不知身陷怎样的泥沼之中……
宫门深深锁人心。
——
自皇后的队伍走后,小易和紫砂看着一个个官员离开,就是没有瞧见自家主子,因着寺庙今日不接客,也不能直闯进去。
末了,一个御医大人最后从院子里头出来,小易觉得不妥,便逮住问了几句。
“大人,您有没有瞧见靳学士大人。”小易问道。
“你说的是靳南衣?”那御医大人问道。
小易点点头:“是的,小的正是靳南衣的小厮。”
那御医大人摸着下巴道:“那正好,靳大人可能要在寺里歇息一夜了,你要进去我领着你去见他吧。”
“什么?”小易和紫砂齐声一呼。
“你家大人吐血了,哎身子太弱了,以后可要好好照顾你家大人。”御医督促道,“我要走了,你跟寺里的僧人说一声,他们会放你们进去的。”
小易和紫砂目瞪口呆的时候,那御医大人已经走了。
小易忙去找自家主子,紫砂也忙着去向自家主子汇报。
——
“什么?”
将听着紫砂汇报完的顾九就从榻上起身。
没穿着特制的鞋,就这样着罗袜下地,她的腿看得出来是瘸的。
紫砂讶了许久,本意识到自个盯着九爷的腿该移开目光的,可是再意识到九爷的腿没有大好的时候,他心中抽疼了一下。
原来九爷走路都是强撑着的,只是不想让别人瞧出来……
顾九慌乱的穿鞋子,披上被子和斗篷,又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斗笠出了门。
她一出去紫砂就跟了出去。
顾九冷声道:“别跟着,我一个人去。”
末了,她回头补充了一句道:“若子衿公子今夜回来了,你便说我有急事出去了,别让他太担心了。”
紫砂驻足,颔首答“是”。
顾九向一阵风一般走出去,可是细心的紫砂依旧能感受到,主子腿脚的不便之处。
吐血?昏迷?
这二字在她的脑海里头交织着,让她紧张惶恐不已。
不是说都好的差不多了吗?
不是说那先天的病根在江南的时候就好了吗?
……
将出隐月阁便与一个银衣人擦肩而过,顾九心中担忧寡月自是没有注意到的。
而那一阵风扫过银衣人肩侧,那人步子顿了一下,鼻尖充斥着一股香味,让他的身子一震。
当他蓦然回首的时候,那黑衣斗笠人已走远了些儿。
游杏唤了自家少爷一声:“少爷,游杏去问问紫藤居被人包了没有?”
游杏的话拉回了洛浮生的思绪,他点头,迈着步伐进了阁楼。
婚期近了,他却不甚在乎。心中显然已激不起半点漪澜,一切索然无味,一月一趟江南长安的跑路,对他来说没有疲惫,没有了乐趣。
他颇怀念许多年前的那个他……
可以无条件的喜欢一个人,哪怕是错的……
可以因江南到长安一路的风景着迷,可以怀着欣赏的心情,瞧路边的人……
那时候的世界,在他的眼里是美好的,无论多么丑陋,那时的他都可以瞧出美好。
可是,为何一开始,他连一个机会都没有给那个女孩。
他痛,曾经,她比他还痛。
上苍要他为他的前行负责,所以让他用余生来悔恨吗?
她的再度出现,的确颠覆了他的世界,也的确颠覆了那句年少轻狂——
离了这张脸,你什么也不是。
洛浮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紫藤居的,一路上带着沉重的记忆,好的坏的,他就如同一个活在追忆中的鳏夫一般,走不出过去,迈不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