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接触一些买卖,虽说是与灯笼打交道无数年,却比一般人更懂“奇货可居”之意,他的确是一个很会看人的人。
不仅仅因为他是重瞳,重瞳者,识人之心,几百年遇不上一个重瞳者,有史以来也只记录了一个张子房。于是至轩城一别,再至经年三元及第靳南衣之名甲天下的时候,他便更加留心起这个人。
寡月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旁人不可能连他的事情知晓的如此清楚。
“你查我?”素白色衣袍的少年蹙眉,沉声道,没有表现得愠恼,不过如同一句寻常的话,表现的云淡风轻。
郑子衿亦是坦荡,微怔片刻后便是上前数步。
斗笠下清秀的脸愈加清晰,那人答道:“不,子衿只是想和南衣兄成为朋友,便关心了你的事。”
寡月凝着来人比之常人眼色更深,瞳圈多出一层的目,心中微震,仓皇收回目光,的确是一双摄人心魂的目,不光是他没有见过,或许许多人都没有见过吧。
听他如此说,寡月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他的话来。
朋友,与他称兄道弟的人都似乎没什么好结果。
这一句话,悄然爬上他的心头,却带给他许多的震撼,原来自己心里,也曾这般想过的。
生死无卜的柳汀,囚禁一生的周子谦,还有本事经世之才却不得重用的於思贤。
他母亲言他生来便是不祥之人,果然是不假,寡月、寡月,便是一生孤寡。
“还是别离我太近了……”似一声叹息,他轻声道,抬眼望了一眼街市外阑珊灯火,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方侧身抬腿,那人又挡在了他面前。
“真的不去城东客栈吗?”那人问道,眉眼之中的神色复杂无比。
郑子衿的一生从来都在为自己寻求最有利的位置,他从不不求回报做一些事情,只是这一次似乎又超出了预料。
“你不懂……”少年没有发火,依旧温润,依旧带着淡淡地平静与温柔。
“我的确是不懂,可是我知道,一个外官可能一辈子都进不了长安,就算是靳公承袭的名号你也不可能拥有。”清俊的少年厉声道,还带着少许少年圆润的脸上似有薄薄的愠恼之色。
“她既有心帮你,何不一见?”
寡月看到他眸中的逼人之色,心头一震不料那人更上前一步:“只是一见,你心中坦坦荡荡又何必在意旁人的眼光?”
郑子衿眸中有深意,靳南衣不喜欢,便是利用都舍弃了,于靳南衣而言,本来是有很多的唾手可得的机会。
迎娶萧槿,可让他的官路缩短不止十年,不是吗?
子衿凤眸微眯,他的确不知靳南衣是何意,城中流传着他会试之前借萧槿之手投贴问路,他既是如此排斥萧槿,当初又为何行投贴问路之举动呢?如今又避之不及又是如何?
寡月怔动的片刻已被郑子衿拉着朝东城客栈而去。
“郑子衿。”素衣少年低沉一唤。
紫黑色衣袍的少年一怔,步子听了下来。
“你要什么?”寡月沉声道,“我可以帮你,如果我能给……”
他不是不知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的道理,也不是不知来人抱着目的而来,只是……他依旧感动于这个少年片刻的真心。
于阴寡月而言,这个世上,在乎过他的感受的人,太少了……
两次相见,便让他倍觉温暖的人也太少了。
郑子衿握着寡月的手一抖,松开了,不料他会这般问。微勾唇,他从江南到长安,开始查“靳南衣”的时候的确是抱着目的的,只是时日久了便寻不到自己本来的心迹了。
天若有情天应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或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走不出命运的困苦与悲愤,只此一句道尽人世苦楚。
“退婚。”
许久,紫黑色衣袍的少年才说出这二字。
阴寡月的脸上闪过一瞬的疑惑,显然是未听懂郑子衿是何意。
“我自小与靳云涛的女儿有婚约,也是自我从江南回来以后便一直退婚不遂,靳公府不让退,便也是一直耗着……这其中之事容子衿日后再细细讲与靳兄听。”
“只是若是日后靳兄能接任靳公府,便允了子衿的退婚吧……”
郑子衿见寡月露出豁然神情,暗自长叹,他便知晓是给靳南衣一个理由,他才能心安。只是,真的要凡事都上升到利益问题上吗?他只是真的累了,这样人与人之间的算计,想真心寻一个朋友罢了。
“还去东城客栈吗?”郑子衿又问道,人却已上前,他凝了眼寡月,又偏头瞧了眼不远处的东城客栈。
还不待寡月开口回绝,二人面前就站着一个小厮。
“靳、靳大人,真的是您啊,我家小姐恭候您多时了。”那小厮说道。
寡月眉头一皱,想抬步走,却被那小厮再唤住:“大人既然来都来了,何不进去一坐?”
一旁的郑子衿也规劝道。
寡月一抬眼就见东城客栈二楼一处窗子微露出半张脸来的萧槿。
——
寡月与郑子衿随着那小厮上了二楼。
寡月一直在想郑子衿要他来见萧槿的理由,原是以为郑子衿对萧槿生了好感,于是想着退婚,后来直至他见郑子衿见到萧槿从容行礼,眸色清明,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不甚在意,便也否决了。寡月也觉得自己的想法颇有些好笑,萧槿大了子衿三四岁吧。
萧槿也不料“靳南衣”会带着一小拖油瓶来,不由的心生烦闷。
“给二位公子上茶。”萧槿同身后的婢女道。
那婢女柔声点头答“是”,又上前去奉茶。
待奉了茶,萧槿方道:“本官要见靳大人一次可真难。”
寡月双耳微凛,显然面色比初时难看了些,本是不情不愿的来的,这会儿听着女子这般一说更是有些无奈。
郑子衿倒是善解人意,搁置了茶杯忙道:“萧大人可是为南衣哥哥被贬一事出谋划策来了?”
他笑容清甜,白皙清俊的脸从容镇定。
寡月被他那声“南衣哥哥”唬得心头一软,转而宠溺的凝了子衿一眼,又望向萧槿,哪里晓得萧槿正凝着他。
萧槿被寡月对郑子衿那般宠溺的一眼小吓了一下。不禁心头顿时一震,这段时间,略有耳闻“靳大人好男风”甚至连在醉仙楼与靳南衣居住过的学子都说,靳南衣进京赶考的时候带的都是小厮,还与小厮同住,如今为官的靳南衣也传出,府宅里从不用一个女眷,与男子尤甚亲密……
萧槿心中抽痛了一瞬,连额角都不由青筋跳了三跳,莫非……真是?
她自是不愿意相信靳南衣好南风的……
“萧大人?”郑子衿又问道,这事情可不能让靳南衣问便是他问才合适。
萧槿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这少年问他的,正要望向靳南衣,却见白衣少年起身拱手道:“大人,子衿有冒犯之处请大人不要计较,他还……只是个孩子……”
郑子衿讶了一下,端着的茶杯险些一漾,烫到了手。什么叫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都十六七岁了,小不了多少。
萧槿听到“子衿”二字心中怔了一瞬,不禁又多看了郑子衿一眼,心中暗道自己失察,原是郑国公家的子衿公子。
“原来是子衿公子,倒是本官失察了。”萧槿勾唇道。
“萧大人果真大雍女子典范,子衿不在官场,大人不必多礼。”郑子衿笑道,凝着萧槿微红的脸。草草数句,回应了萧槿“本官”二字。
萧槿虽是女子也不是气度极小的人,况且人是成长着的,几年的成长,为官,磨砺了锋芒,便也褪去了些孤傲之气。
什么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都是她为官以后的事情了。官场,的确是一个,磨砺人的地方。
“靳南衣。”萧槿从座椅上站起,“我若说我想帮你你接受吗?调到吏部你接受吗?”
文官之升迁废黜、守职终养、出继入籍之事本就是吏部之事,萧槿能这么快接到消息寡月并不觉得什么。
只是萧槿能将他调到吏部,他并不怎么相信,毕竟这等事情,岂是她一个三品吏部侍郎能说了算的。
“大人,下官之事已定,不要再管下官之事了……”
寡月淡淡道,起身欲走,突然那女子上前来,拦下他,目光灼灼:“你在关心我?”
寡月震了一下,眉头微蹙,面色深沉,并未有在顾九面前的红晕之色,这话若是换做顾九说他定是会脸红的,可换做萧槿,他只觉得听着颇为别扭。
寡月垂眸拱手:“大人,下官告辞了。”
“靳南衣!”那女子嘶吼一声,秀眉皱起,“为什么你不是想要做人上人,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帮助?你可知道远调之后再入长安你还得多少年吗?”
少年身形一颤。
“下官知道。”他说道,“可是下官愿意……”
他连被贬都愿意接受,只是不愿意接受她的援助吗?萧槿苦笑。
郑子衿也怔在那处,这又算什么?他做了一晚上的无用功?
郑子衿没有想到,人是被他拉回来了,可是这人也太倔强了吧,原则,能吃么?
“下官告辞。”寡月转身,拉着郑子衿就朝外头走。
“为什么啊?”路上郑子衿边走边问。
却见素衣的少年,唇角高扬,回眸,漾得子衿心神一震,这容颜虽不及他见过的璃王卿泓,或者当年江南的华胥楼主,可是却在不经意间却让能将人心神都吸了去。
“因为九儿会不高兴的。”素衣的少年唇角高高扬起,他望了一眼墨色的苍穹。
萧槿的援助他不会接受,因为他知道她的目的。
他不会让萧槿成为他和九儿之间的沟壑,若是他接受了萧槿的援助,便是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意义重大的援助,这样的记忆,他不需要。他一直很清楚他要什么……
郑子衿呆在那处,直到那人同他说:子衿兄弟,南衣告辞了,你也早些回去。
得过那白衣少年消失在视线里,他方想到,什么九儿?九儿是谁?
回宅子的路上,寡月难得的好心情。
悟,是无名之雾散去后的心境。
方才从刑部出来的沉重心情消失不见,他想即使贬黜又如何,他离九儿近了,不是么?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
府宅内,小易听到了寡月的讲述后,又无语了,这将将住了几日,又得舟车劳顿了。
寡月知道他的想法笑道:“无碍,这次便少收拾些东西,宅子这里卫簿会打理的。”
小易点点头,又道:“主子我去给您熬药汤,您看您要吃什么不?”
“你去熬药吧,我去煮些粥。”寡月说道,朝厨房走去,小易跟在后头。
宁远在院子里头打扫院子,也知晓了主子被贬的事情,心头微酸,主子这么温润的人,便是同他一样看着好欺负吗?他不懂官场只是这般想着。
宁远打扫完院子,又去库房里将今日白天晒了的草药装进柜子里头,如今他跟着易大哥已认得许多的草药了。
什么川芎、黄芪、枸杞子、还有丹皮、白术之类的他只是闻闻药碗就能知道了,因此易大哥还说他有些学医的悟性。
他不懂那日二十个小奴才,主子为何一眼选中了他。总觉得主子在看着他的时候,似乎是在想什么人。
那夜初次到这里的时候,主子还问了他一句奇怪的话:“宁远,你可想过考科举?”
他低着头,他深知主子是进士科出身,便也知主子的意思。
他依稀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回应:“宁远一切听主子的……”
主子沉默了好久,终是一句话未说,点点头离去。
他以为主子似生气了,却又想主子怎会同他一个奴才生气?
宁远将库房的药装好,便走到药柜旁的桌子前练字。
——
三日后,是“靳南衣”奉命离开长安的日子,刑部吏部的公文早在他出牢房的时候就下达了。
吏部有一个官员来将他交给官车上的官差,他带着小易和宁远离开了,同以前一样,将两处宅院交给卫簿打理。
他带的东西并不多,车上有两个听说是同一科打入“三甲”的同进士也是要到扬州那边去赴任。
寡月能读出他们眼里的戏谑,禀德十二年的状元郎,大雍第一个三元及第者,与三甲的同进士落入一样的田地。
“哼,倒头来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一个同进士轻哼道。
小易恨的直咬牙,转眼望向自家主子虽是面色稍阴沉,倒是不甚在意,还有小宁远虽是微皱眉头,也不甚在意。
是啊,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过路人,理他们作甚,就当是疯狗乱吠罢了。想着小易心里好受了许多。
扬州,上次他只是经过而已,此番去扬州定是要好好游历一番。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易书敏虽是孤儿却生长于长安那荠麦青青的场景他是没有见过的。想着,他心中微微有些期待了……还好不是什么山沟沟的地方……
行了约莫两天的路,夜里,也不知是到了哪里,官车停下了,说是自行生火做饭煮水,弄完再赶路。
这时候小易和宁远忙下车,只留寡月一个人坐在车上。
那两个同进士一看便是一起的,其中一个下去取水,一个看着行礼。
那同进士一直瞧着寡月,寡月也感受到了,被人这般看着他微微有些不适应,正想下车的时候,却见另一个同进士进车里来了。
“这么快?”那看守行礼的同进士问道。
“你以为是人家侍读大人水要煮沸了才能喝?我取了水就上来了!”那同进士将水袋递给看守行礼的。
寡月微微皱眉,以前他也喝生水,只是被九儿“教育”了一遍后便不再喝生水了,如今水煮沸了才能喝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了。
九儿说生水里头有看不见的“虫子”,当初听着觉得危言耸听,又听得顾九解释说古代很多人体内都有“血吸虫”,他虽听不懂,却是记下了。
水要煮沸了才能用,就算是洗手的水都是如此的。
等了许久才瞧见小易和宁远上来,烧了热水,还给他泡了紫藤茶,那紫藤茶是顾九晒的,眼看着再放就不能饮用了,他便带上了。
紫藤的花瓣丢在竹筒里头,寡月微抿一口,又见小易将一块煮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