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阁前大学士已将谢赟送出,正巧瞧着阴寡月和古雅一前一后的走过来。
寡月朝大学士与谢相作揖行礼。
大学士看了一眼谢相又看了一眼寡月,道:“靳南衣,时候已晚你先回吧,本官要去送谢相。”
谢赟凤眸微缩:“不如靳南衣送本相一趟吧。”
寡月微愣片刻后,跟了上去。
“你是来问本相为什么不给你休假的吗?”青年温和的说道,依旧是一脸的平静。
“求相爷成全,下官需要这个假期。”少年止步拱手说道,声音陈恳,神色微紧。
“可你可知你将这翰林院中一些人这一生的假都给休了去,你身上的伤势真的这么严重吗?”青年挑眉道。
寡月震了一瞬,俨然不知谢相为何会对他休假之事这般介怀。
“靳南衣,本相将将与大学士商量,这次皇室春季祭祀,由你撰写祭文。”
“……”寡月抬眸凝着青年,这谢相到底是何意?
还是为了谢家对他处处刁难?可是他离开长安一段时间不是更如了谢氏姐妹的意吗?
“相爷……是何意?”
谢赟步下一滞,偏头望向寡月:“你想说什么?”
寡月拱手道:“谢相此举,是于公还是……于私……”
谢赟何等人物又岂不知他此语言下之意。
“靳南衣,你大胆。”
青年语气依旧平静,只是从容之间带着些许愠怒。
“下官……不敢,相爷……恕罪。”
少年拱手,白色的宽袖垂了下来,眉头微蹙,脸上似有不甘。
谢赟深凝一眼少年,再道:“罢了,你回去吧,翰林派与你的任务并不重,至于休假别再提了。”
青年未看少年此刻的神情,拂袖离去。
●
寡月回到家的时候已是申时末了,月色黯淡,如同他此时的心迹,他本是想着能同顾九一起回去的。
卫箕上前来开的门,寡月勾唇笑问道:“用了饭没有?”
“九爷……九姑娘将将用下。”卫箕答道。
寡月颔首,边随着卫箕往正厢里去,又边问道:“九儿今日可有问我的事情?”
卫箕偏头意味深长地瞧了自家主子一眼,摇摇头道:“没有。”
“她可说宅子住着……怎么样?”
“卫箕没有问……不知九姑娘……是何意。”卫箕又望向自家主子,主子到底想问什么?
寡月绯红着脸,许久,将走过院子的水池子,又穿过长廊的时候又问道:“她今日……没有问过我吗?”
卫箕顿时扶额,算是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主子是说九爷有没有想他?
卫箕想了想,觉得似乎九爷一整天都在“自娱自乐”并不像有多想主子的样子。
“主子……”卫箕挠挠头,感受到素衣少年凝着他的目光愈加认真了许多,心头一紧,支支吾吾地道了一句,“九……九爷……”说什么呢?卫箕暗自着急。
忽然灵光一闪道:“九爷说院子里的秋千摇椅好,对,九爷今儿个一早上起来就说您找人做的摇椅舒服。”
素衣少年,眉头一动,游离的目远远的望向花园那处,新种的紫藤树下那新木秋千摇椅。
他眉头一展,面色和缓了许多,连唇角也带着笑意。
卫箕长吁一口气,他便知道主子今日定是遇上啥不高兴的事情了,虽然主子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这般反常,卫箕伺候主子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次瞧到。
“主子还没有吃饭吧,主子等着,卫箕给您端饭来。”卫箕说道想趁机开溜。
寡月点点头,道:“我去见九儿,给九儿也备一碗米饭吧。”
“是,主子。”卫箕颔首后,一溜烟的跑开了。
边往厨房赶,卫箕边想,那明日他与九爷回江南的事情,还是由九爷自己同主子说吧,他可不敢冒险惹主子不快了。
——
寡月瞧着正厢的灯还是亮着的,一推门进了厢房。
顾九吃完饭再园子里转了转,刚练完剑就在房里坐了会儿,正捧着茶喝上,就瞧见寡月进门了。
“回来了?”她微勾唇一笑,浅淡道。
少年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颔首。
顾九笑道:“回来了正好,明日我要随官车回轩城了。”
“嗯?”少年猛地抬头望向顾九,“怎么是明天,不是说……”
他方上前一步,忽觉自己失态,侧脸,转身掩上了门。
“萧大哥去问了,后日早上甄大人不回去了,便让我随着官车回去。”顾九捧着茶从容道。
寡月却是怔怔地站在那处。
“不能过几日,我让萧大哥也陪你……”
“不了。”顾九打断了寡月的话,少年的眸色瞬间黯淡下来。
“我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少年薄唇轻颤了下,垂下眼帘,终究是未再说什么。
顾九看着一旁煮沸了的茶水将小铜壶提起,未曾多说什么,素手给阴寡月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
寡月凝了顾九一眼,似是轻叹了一口气上前去,茶水还很烫,冒着热烟,他没有立刻去用,而是轻道了一句:“我可能不能回江南……”
他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顾九。
顾九眉目一动,放下茶杯方道了一句:“无妨。”
素衣少年似是震了一下,凤目阴鸷。真的无妨吗?……
正巧这时候卫箕端着晚膳在门口敲门。
“主子,晚膳来了。”
寡月深吸一口气,又起身,将大门一把拉开。
卫箕愣了一下,显然不知里头是何情况。
“给我吧。”
寡月柔声道,卫箕忙将案盘送上前,见主子要阖上门,忙道:“主子,一炷香后我来送中药。”
寡月点头后,又掩上门,卫箕才走。
卫箕暗自长吁一口气,朝厨房走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小易。
易书敏呵呵地朝他笑。
卫箕却是擦了一把冷汗,白了易书敏一眼,道:“等会儿,你熬的药你自己送去。”
“为什么?”小易凝眉道。
“不为什么,我感觉主子今天心情不好。”卫箕嘟囔道,“也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送就我送,哎,奴才难做,主子也难做,你看咱家主子,娶媳妇儿跟取西经似的,唉!”
卫箕偏头睁大眼望向易书敏:“这你也知道?”
小易凝着卫箕意味深长的一笑:“不和你说了,主子的药浴还有药汤我都得备着了。”
“去吧去吧。”卫箕挥挥手。
●
寡月将晚膳放在桌案上,却未曾想过用膳。
许久,回过神来的顾九才放下手中的茶杯。
“怎么还不用,快凉了。”女子柔声说道。
那人身子颤了一瞬,心中暗道了:她平静的就如同一缕轻烟,而他坐在这里,却如同一个多余的人一般。
难道,时隔多日,他于她,已成为可有可无的一部分了?
那么昨日?
昨日种种,不过是寂寞之时,聊以慰藉的一场做戏了吗?
少年搁在腿上的手颤抖了一瞬,骨节微微泛白,他面容平静,幽深若古潭的眼眸里却是激流涌动。
末了,当女子温柔的手盛上一碗米饭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恍然间,那女子已站在他的面前。
“怎么还不吃呢?”
她微微皱着眉头,让他一瞬心紧,他以为她生气了。
而此刻她肯同他生气,再他看来都是一件欣慰却又难过的事。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等着我给你添饭。”
女子勾唇,昏黄的灯影映衬着她巴掌大的清秀小脸,更增添几许柔美。
他痴傻地接过饭,竟是先前的一切情愫烟消云散,什么休假被驳回,什么她不在乎他,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本来就是一个,那么容易满足的人……
顾九将菜朝寡月面前推了推,又道:“快些吃,别傻看着了。”
又用另一双筷子给他夹菜。
寡月机械地拿起筷子,猛地扒起饭来,他只知道要听顾九的,却连自己在干什么或许都不那么清楚。
顾九见他动了筷,才坐下。
“等我。”
她沉声道,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一句等她。
少年预料之中的一颤,顿了一下,点点头,又继续扒饭。
他鼻头微微有些发酸,眉眼又似有氤氲之色,他想开口道一句:“快点……”又觉得喉中艰涩,米饭的香甜在他口中全成了苦涩的味道,他不想给她太多的压力,更不想让她觉得有什么包袱……
他只是颔首,头越埋越低,不是软弱,不是无助……
只是,他在顾九这里,他自认为没有多少“筹码”,或者该说,他预计的相见,似乎是“遥遥无期的一个未知”。
他虽不是一个性子急躁的人,却是受尽了人世分离。
即使数日都让他倍受煎熬,若是再让他等上个一年半载,再或者三年五载……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
他没有一个同常人一样很好的身体,或许,注定不会是长寿之人……
只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想死,想活得更长久些,再长久些……
“怎么不吃菜?”
顾九未曾偏头望向他,只是捧着茶杯,淡淡道。
那人又是一震,忙伸筷子去夹菜,夹了菜又默默地扒饭。
“照顾好自己。”
那人一震,点头,又想开口同她说她也一样,却发现自己嘴里满满是饭,发不出声音。
“天气暖活了,药也别忘记了吃……”
顾九说道,偏过头,望向窗棂处,纸窗印着屋外院子里斑驳的树影,她眉眼也有些氤氲了,便是不再多说,将所有的话都留着重逢后吧。
她又何尝想要分离呢?
她放下茶杯,一声叹息。
末了,少年放下碗筷,帕子擦拭唇角。
再坐了不久,便听得小易在敲门。
那少年身子动了一下,便起身要去开门,却被顾九抢了先。
小易瞧见是顾九开的门,尴尬地道了一句:“九……九爷,这是主子的药。”
顾九柔声道:“给我吧。”说着就伸手接过。
她掩了门,将药端到寡月面前,并未督促他喝。
“先歇会儿吧。”女子说道。
少年点头,面色已恢复了平静。
——
这夜寡月入睡以后,顾九披着衣服来到了书桌前,她本是想过要留一封信,写下一些阴寡月想知道却一直未问的东西,她不想去当着他的面去提及,不是没有勇气,只是觉得用说的,终究是无法表达……
便是用笔墨,草草几笔,或许也无法道尽一切,可她愿意一试。
她不想,她与他之间再横亘着一条不想去提及,也无法逾越的沟壑,便是一切随时间流逝渐渐的消融吧,至少,以后回忆起,她是解释过的。
阴寡月,不管你信或者不信,那日白马寺旁的茶肆之约。我是真心且一心待你,可是世事无常,命运弄人,我不料昔年前遇见的那个人,他竟是寻着我这么多年……
失去记忆,也许是一件常人看来如此荒唐的事情,可是我的确经历了,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你……
我眼盲失忆的事情也许你已去寻问了御医苑院正,我不想瞒你,也不想骗你。
信纸最后的匆匆几笔,只留下踌躇的着墨,却又带着几许匆忙之色。
——不要冒险。
当次日清晨阴寡月手中捏着这封信的时候,顾九已出了东城门,昨夜的药里,顾九命小易加了助眠的药,她说他睡不安稳,便是求他睡一夕安稳觉。
当由她亲笔陈述这段过往,他心中的难过与愧疚依旧多余其他情感。
就如同,记忆、过往、命运在他的心口深深划下一刀,不是没有在意过这些,只是他早已没有勇气去承认了。
顾九的提笔,无疑又将他推向那日,在崖边寻到她一只绣鞋的时候。
毕竟,这一生,他终是将她离弃过两次,离弃……
他认不出她,还让她在伤痛欲绝中坠下悬崖,是顾九的痛,也是他的。
所谓的珍视,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所谓的守护,在过往的岁月里,是否只是一个如同为阴氏一族沉冤昭雪一般的执念而已?一个在脑海里如同任务一般存在的大致轮廓?
终于在悬崖之巅,在班尔拉草原的那一剑穿胸。
当北地的战歌唱起,在百来个日夜的思念成魔之中,在严寒风雪,铁马冰河,战鼓擂响之际,在黄泉碧落、忘川彼岸游历一番后,他终是明白了自己的心迹。
他爱上了一个人,却不知该如何去爱……
他在并不温暖的环境里长大,十几年,并没有那么一个人教他如何爱人,顾九的出现,于十五岁的他而言,的确是个意外。
对于一个成天唯唯诺诺,在众人嘲讽中生活的阴寡月来说,他不可能有向每一个初见的人敞开心扉的奢侈天真。
以往的每一天,他都在防人,每一天都在看人脸色过日子,便是练就了这一身温吞脾性。
顾九最爱的温柔啊,却是这般不值一提。
素白的手捏握着信纸,最后的四字在他阴鸷的凤眸中逐渐的放大。
——不要冒险。
她所谓的不要冒险,是指,要他不去招惹那个容颜绝美,阴寒狠戾的男子?
九儿,所有的他都可以接受,她让他等多久都可以。只是孤苏郁,他不会放过——
这是男人之间的事!
他不会冒险,他会好好活着,他会活着取了孤苏郁的头颅!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以往从未恨这么过一个人,对于孤苏郁是夺妻辱妻之恨,便是剥筋剃骨也不解心中恨意!
一口鲜血,染红斑斑墨迹。
修长苍白的手紧捂上胸口。
他阴鸷的凤眸落在墙上一副墨梅图上,他恨着孤苏郁,又何尝不恨着自己……
一滴血水,从指缝里滴落在地。
——
“你……意下如何?”白衣的少年坐在梨木大椅上,眉头一皱,又牵动了胸腔的不适感,“咳咳咳……”
男子眉头略动,拱手道:“萧肃听候主子的安排。”
寡月叹了一口气,将一个锦盒递与他:“盘缠,还有城北贾家巷老宅子的钥匙……。”
“别……让她瞧见了……咳咳咳……”
“她回长安的时候,早些……告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