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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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重秋城-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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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倚华的剑终是跌落在了地上。
  韩霜的刀没有刺入他的身体,但是刀罡锐利而轻盈,姬倚华的经脉受损严重,大概是体内应该是失血过多而无力挣扎。那个风华绝代的白衣男人此时身上的血从各处流出来,口角,眼角,关节,胸膛……在月白的衣衫上触目惊心,他的步伐变得紊乱,“咚”地一声重重地跌在围栏上,浑身的经脉不争气地几乎爆裂。他倚在那里,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鲜血,却他努力地让自己不瘫坐下去,好似要用同样的高度,迎来和她最后的时刻。
  傅海卿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这些人是谁?他们的世界为何会与我相关?那个杀神一样的黑衣刀客为什么会是我的秋凉?那个乱七八糟的东海和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一定要亲眼看到这一切?
  他仰着头跌坐在磐石前,泥土湿润,大地吸干了不该流出的鲜血。他看见了奉先寺中卢舍那光明的微笑。佛陀用双眼看着一切发生,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幸,不是每个善存都能得到摆渡。
  我来这里,到底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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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百余招,他已经倒下了。
  巷子一下子变得很静,我双手淌着无数人的血,此时,那滴滴嗒嗒的声音一丝不差地漏入我的双耳。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温柔忧郁,好像要用凝视把时间变成永恒。
  “霜儿……”
  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温煦一些,但是流淌的鲜血直让局面变得狰狞。那些血,曾经的我每一滴都如此在意,今天,我只能看着它们肆意地汹涌。
  我站在他面前,却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喊你怎么不还手,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给他一刀结束这场无休无止的折磨,我累得几乎要站不稳,我无力叫嚣了,于是那狂野的声音顺理成章地占据了我,恶意地塞满了我每一根神经,我压抑良久,道:
  “疯子。”
  姬倚华的眼里流下一行清泪,他的微笑很艰难,口中喃喃道:“我差在哪里呢?我纵然一百个配不上你,你也应该去找一个更好的男人。”他每说几个字,口中便汩汩地流出若干的血液。
  我的喉头一哽,只感怆然,已将近生离死别,而我却再也给不了他一分我廉价的爱。
  我答非所问,哑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我承担这个定局?我和你对姬族的忠诚比起来,微不足道吧?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姬倚华,你一个人投胎去吧,我一定活得比谁都好!”
  我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连起来好似箜篌弦上绵绵哀婉的颤音。我便是杀了你的人来激怒你,我把天时地利都让给了你,你依然饶了我最后一次。你最后一次用行动证明了我的软弱和愚蠢。你就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人都是可以选择的,没有逃离不了的牢笼,恐惧只会带来难以承受的代价。
  可是你为什么对自己都不能彻底,你坦然地走向死亡,为什么不能决绝地走出那疯狂愚蠢的爱?你把你的另一个笼牢展现给了我,告诉我如果不能逃离,这就是我未来的命运,或许更加悲惨。
  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如此地虚伪而脆弱。
  姬倚华看着我的眼睛,竭力道:“你当然要好好活。”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拿着刀,我没法控制自己……不杀人!”
  “那就学着控制啊。”他微微地咧了咧嘴,“想着你将无法挽回的东西,去控制自己啊。”
  我紧紧握住双拳:“我要的不是你现在说嘴!”
  姬倚华惨然一笑,涩声道:“这不容你任性啊……你必须学会,不然你一辈子都逃不了啊。”
  我摇摇头,颤声道:“我逃谁?”
  我在问我自己。如果连刺杀你的命令都逃不掉,我还能逃开得了什么?你把死亡的责任推给了我,我只要活着就逃不了。我现在把自己看得越来越清楚,即使那个人的怀抱再次向我敞开,我怎么能以一个魔鬼之躯靠近他?
  姬倚华伸出出几乎无力的手,再次将我的脸捧在手心,好像那许多合欢树下的温存,好像一笔勾销了我的无情,好像在请求我饶恕他无数次的退缩,安抚我一次次从云端掉下来的“尊严”。
  他温热的手心一点点地渗着属于逝者的冰冷,他的力量越来越微薄,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下一刻他便不会再呼吸。我把刀扔在地上,慌乱地伸手握住他的手。便是回想起来,这也是我人生里见证过的最缓慢最接近的死亡了。这个死亡属于我曾经的最爱的人,也就是他说的无法挽回。
  姬倚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在日后许久的一段日子里,交织在我的梦魇里。
  “我只能用一个办法教你学会克制……再动手之前,想一想我的血罢。”
  我的嘴张张合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姬倚华的意识已经不清晰了,一阵模糊的歌声从他的口中飘出来。这首歌我曾经听海卿唱过,他说是来洛阳之后,听说城里有一个神仙一般人物的公子编了这么一只调子。词已经被改了许多遍了,我却从来没想过,这首歌如此沉郁,原来是姬倚华编来唱给我的。
  庭前院落合欢花,卿自在飞红,余凭栏且笑。
  不看那万般世事迷人眼,但求离人晓镜无霜华。
  白首相知,潸然泪下,一眼倾情,却做了失路之人。
  道是东风细雨迷人眼,却见洛阳秋霜一地砂。
  姬倚华终于坦荡下来的眼神里失了神采,垂下的手臂融入惨灰,惨然的微笑后没了后话。
  他总是可以做出圣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比如,为了这场离别,他愿意忍受鲜血流尽而死。
  哈,鲜血流尽而死。
  相对在这一刻正常地昏倒,我清醒得出乎寻常。
  我不奢求时间可以重来,但是渴望留给我的记忆可以错乱一些。譬如当年在那一株合欢树下,是我对他说:“我喜欢你。”
  而他同我说:
  “何必这样?”
  时庆历二年十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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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铮”的一声,头顶上一柄剑出鞘。
  韩霜甚至没有抬头,瞬间擒刀格住。她是世上最快的刀客,便是失了六神,也不会失去警觉。
  剑客的剑气挡不住她运刀时的杀意,他的虎口几乎开裂,但依然握紧剑反身一刺划了上去,韩霜矮身一避,没有拿刀的左手一分,一掌打了过去。剑客脚下虚浮,被力道一带飞了起来,撞在了在阿难尊者的金身上,一口血涌了上来。韩霜挺刀刺去,在接近时却看清了一个凄凉而熟悉的微笑。
  那个微笑是浑浊而苍老的,再也嗅不到泉水和清风的新鲜和清凉。
  它好像在说:我杀不了你,你来杀我吧。你是真的又如何?你是假的还能怎么样?我不在乎了。
  做你的选择,给我一个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  

  ☆、屠戮

  韩霜死死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她用手死死握住她的刀,步伐上拼命运气,强行将气息一岔,也是一口血呕了出来。她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散掉了,刀当啷地坠在地上,戗跪在他的面前。
  傅海卿满口是血地笑了,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如果方才两个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这应当是秋凉第一次去学着克制住刀性的,尽管这堂课的结果对于她颇为糟糕,但是,她还是我的秋凉啊,我一生都不会放手的秋凉啊。
  不管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总会回来的。是吧?嗯?
  适才被姬倚华逼迫离开的属下中的一个,不知道何时已经暗渡回了龙门。他看准了时机,忽然大吼着折回来,疯了一般地举刀砍过来,但是这一刀却沉着狠辣。韩霜慌忙一躲,长袍被削去一截,只听兵刃相咬的声音,傅海卿一剑斩向那个男人,为了她,他招招下的是死手。终于挑开那人的兵刃,一剑钉在了对手的锁骨上。
  而在他的剑还未抽出时,伊河岸堤走上了两个人,看装扮兵刃似乎是况族的弟子。两人步调统一,飞身掠向韩霜,兵刃的锋芒直锁住她的额头和心脏。然而韩霜依然不似具有反抗的能力,傅海卿一把将长剑抽出,硬生生地勾开那一鞭的鞭路,但是那一剑终究还是没办法避过,万念俱灰之下,他一把拎起韩霜淡薄的身体,只手想将她扔到这两人的攻击之外。自己无处可躲地留在了中央,等待利刃穿透自己的胸膛。
  你还记不记得那锅被你炸翻了天的白菘豆腐?快跑啊,跑到谁都找不到你的地方啊,你这个蠢妖精,我的傻秋凉……
  傅海卿没有死,被推出去的韩霜猛地折回来,抱住了他的身体,飞身一避,反手一钩,那只本应该刺穿傅海卿的长剑,正正地被韩霜的手里的刀罡弹开,可毕竟方才与姬倚华过招时的消耗不可忽缺,她的身法慢了一步,束起的长发被剑风席卷,流水一般倾注下来。
  韩霜松开了傅海卿,冰冷地不再回头看上他一眼,这一刻,她不是为了爱人而伤害自己的闵秋凉,韩霜的身份和意识再次占领了她的意识。她反手拎着一长一短的两把刀,信步走向面前的两个人战局的中央,神态里面的狂热和愤怒让傅海卿胆寒得几乎要呕吐出来。
  使鞭的人抖出了一个鞭花,好像长蛇一样将韩霜卷在中央,风雷般的巨响似乎是勒紧前的预警。那一边,长剑的剑光弥漫,封锁住了韩霜身上的几处要害。东海两人合作一般是一个长兵刃和一个短兵刃,习武的人不光要练习自己的招式,也要练习合击时候的技巧。而这两个人有胆量刺杀天下第一女刺客,自然也是有练到炉火纯青的本事。只可惜,他们的功力还差上一筹,所以他们的招式和技巧摆在她面前,都只是无谓的挣扎。
  “别再杀了他们……”傅海卿匍匐在地上,嘶声裂肺地哀求道。
  韩霜依然面无表情,她长刀刀身一卷,使鞭的人承受不了速度和剑罡的两重力道,鞭形一乱,直直地飞了出去。使剑的人正庆幸一击就要的手,忽然韩霜的身子好像游鱼一样避开了这一剑,她的左手反刺,神出鬼没地一刀刺入他的肺叶。那个使鞭的人暴喝一声,鞭坠已经直直击向韩霜的头颅。这简直是绝杀,傅海卿只觉一切近在咫尺却阻挡不及,几乎要昏厥。但是韩霜头一歪,这一坠就擦过了她的左肩,她左手一提长鞭,不顾肩上擦出了血花,运气一拽,下一瞬,长刀已经没入那人的腹中。
  “秋凉。”
  傅海卿看着浑身是血的爱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群山环绕般的的佛身把人间的修罗场围在中央,鲜血胡天黑地,残肢遗体横七竖八,韩霜慢慢转过身来,她的脸苍白冰冷,仿佛失去的痛觉一般。她缓缓走到傅海卿的面前,平静得好像一个死人一样,重重地跪了下去。
  ***************************
  海卿。
  傅海卿。
  多少个梦里,我又见到你拉着我穿过洛阳的街头。你带着清风一样温煦微笑,泉水一般的眼神,说你愿意做我的酒。你为我弹琵琶,给我写诗写赋,为我煮饭,为我插上那“昂贵”的珠钗。
  我看见月亮饱满成一个孤寂的银盘,再逐渐被时间侵蚀,只余一弯月牙。醒来后抑郁得直想哭泣,眼窝缺酿不出一点泪水。
  我发现我桌案上的酒瓶又多了起来,白银像年华一样,从我的指尖大把溜走。
  我发现周围的所有人又叫我霜姐了,闵秋凉随着与你的别离成为了一个遥远的美梦。我每天清晨不用给人备晨炊,我只需要练刀。我不再需要和人欢笑争执,我只需要杀死我义父命令里该死的人。
  我发现站在我昔日的爱人的遗骸前,他的每一滴血里,都在为我流着罪孽,他的血就这样要流干了,我的罪孽就永远渗入进大地里,尘埃不灭,天地为证——今生今世,我无法挽回洗刷。
  你看我手上的血,我不能给任何人承诺。即使他用生命来挽留,我依然脱离不干净那些恶魔的血。
  我曾经因为发现你不是一个神而窃喜,因为我的周围都是神,我的义父,这个我刚刚杀了的男子。而你是个平凡的人。哪里有神会给我宽恕?他们在人间作出的事历历在目。在这世间,只有你这样的人,会痴妄地伸出手想要拉我出去。
  明明什么都救不了,什么都不会得到。
  但是平凡的人怎么会摆脱人世那诸多的苦痛和磨难?好像姬倚华,他只是有一瞬间摘去了天神的羽翼,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好像你,自从我们爱上我,我带给你的痛苦衬得那些快乐微不足道。
  我只是个魔鬼。我玷污天神纯白的长袍,让凡人挣扎直到溺水于绝望的长流里。
  我从来都不该改变自己的诚惶诚恐。我不配被救赎,连死得干干脆脆也没有权力。
  一地的血,也都在说,妖女,你不配。
  “杀了我。”
  时庆历二年十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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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果然是个妖女啊。”傅海卿强撑着爬起来,扑上前去,一只手死死地捏着她的下巴,“你的善良和温柔都是装的吧?别摆这副表情啊,你这个贱人,你看着我啊……你……回答我啊……”
  你不要像一个死人一样行吗?躺下这一地的人,他们才是死人啊。你现在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无所谓是吧?和我没关系了是吧?看着我啊贱人。东海什么江湖什么,和你相比他们都不重要。我从来就不是侠,从来就没想着锄奸扶弱匡扶正义……但你不能这么活啊,你会耗光自己的生命。
  你会丢了本心的。
  “杀了我。”韩霜失魂落魄道。“趁现在我还想死,杀了我。”
  傅海卿双耳边风声乱响,他握不紧拳,连咬紧牙关的力量都没有。如果不是悲伤和愤怒冰与火般纠缠在他的脊梁里,他恐怕要被现实打成一滩烂泥。
  有几个人已经冲进这个横尸满地的寺院。“霜主事,我们来迟了。这……” 
  “下去!”韩霜声嘶力竭,她的一双手全是血,别人的血。
  韩霜缓缓跪在傅海卿的面前,她垂下眼,雪白的脖颈就在他的眼前垂着。
  “海卿,杀了我。”
  傅海卿泪流满面,望向灰白的天空,极尽全力地大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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