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烨将撩着帘子的手微微放下,马车里重新陷入了暗沉。他今日出来,根本不曾与任何人交代,可江德却将马车直接的停在了端闵王府前,由此可见,景王妃对他这个做儿子的去向倒是十分了如指掌。
“其实你与景王妃有时候当真是瞧一眼都能瞧出是母子,对于许多的人和事,你们都想要拥有绝对的掌控,所以,你有多想摆脱如今这些,那就该明白景王妃有多想让你无法脱离控制。”江煦阳的一番话忽然回响于耳畔,江承烨缓缓靠向马车舒适的靠背,一双眼深沉无比。
马车很快回到了宁王府,江承烨下了马车,抬脚就要往自己的院子走,可他不过刚一转身,江德已经笑着上前来:“世子,王爷和王妃正在饭厅等着世子一同用饭。”
江承烨淡淡的看了江德一眼,连一个回音都没有,继续往自己的院子走。江德不好直接上前拦着江承烨,就在他正准备将王妃的话转述给江承烨的时候,忽然就瞧见这性情古怪的世子爷脚尖方向一转,走向了饭厅。
王府的日膳,虽然比皇宫中要删繁就简的多,可并不代表毫无规矩。一张大圆桌之上,要几荤几素,几冷几热,从里到外如何摆,碗筷菜碟朝哪方,有一样出了岔子,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罪,但也是坏了礼数的。
江承烨走进饭厅的时候,婢女们将将把东西都摆好。见到江承烨进来,宁王那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慈爱的笑容:“承烨,过来坐吧。”
过去在王府的三年,宁王事务缠身,鲜少能回来,景王妃每日都会亲自端了餐盘去江承恒的院子看着他进食。所以更多时候,江承烨都是呆在自己的院子。所以,宁王府的世子向来性情孤僻独来独往,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当初在何家村的时候,江承烨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自己的饭桌从东屋落到了堂屋里。那张不大的方木桌子,一家人刚好可以围坐一圈,因为他的加入,往往就是金玉满堂挨在一起,腾出一个位置给他。那时候的桌上,只有最普通的小瓷碗,上头勾勒着夸张的花样,偶尔有几个,还会在碗沿边上带着几个小缺口。江承烨还记得第一日拿到一只带着缺口的瓷碗,很是嫌弃的又放了回去,那时候如意只是瞥了他一眼,低低的说了声“事多”,可是从那以后,她每次递给他的碗,都是没有缺口的。
想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小女人,江承烨才终于露出几分暖色,有些出神的走到了桌边。而他这样一反常态的温暖表情,自然是被宁王和王妃看在了眼里。景王妃看了看宁王,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江承烨身边:“你父亲晓得你回来了,今日无论如何也不愿呆在房中了。还沾着做什么,快坐下……”景王妃伸手去握江承烨的胳膊,可就在她要挨上他的时候,江承烨从容的往前挪了一步,兀自坐了下去。
景王妃伸出来的手僵在空中,有些不自然的收回来,脸色也不甚好看。
宁王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他微微皱眉望向态度冷淡的江承烨,同样也没说什么。景王妃回到自己的位置,因为桌上只有三个人,景王妃要服侍着伤势未愈的宁王,乍看之下,江承烨反倒像是客人一般,让两人来招待。
菜已经上齐,可是这样三个人围桌而坐的氛围,竟真真切切的生出了几分尴尬。
也许天下间真的没有亲生父母和自己的孩子坐在一个桌子上时还要这般客气,江承烨三年前就已经回到了王府,可是像今日这样一家人坐在一起,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江承烨看着那满座的精致菜肴,却丝毫胃口都没有。
景王妃对一旁的孙嬷嬷抬了抬手,孙嬷嬷迅速会意,上前将江承烨面前盛汤的碗拿起来盛了些鸽子汤在里头,慈声道:“世子,这是王妃转成吩咐厨房做的。您和王爷都有伤在身,喝这个鸽子汤,正好。”
江承烨看着那碗氤氲着热气的鸽子汤,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因为他爱吃鱼,所以如意便当真为他做了各类各样的鱼。江承烨时常就双手环胸的倚在灶房边看着她做菜,她做菜时候的自信模样,仿佛浑身都能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芒。
兴许是怕他一个人站在一旁觉得闷,也许是因为他看的太专注,每当她瞧见他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时,就会用教孩子似的语气碎碎念。
好比她熬鱼汤的时候会说:“告诉你啊,饭前先喝几口汤,将口腔、食道润滑一下,可以防止干硬食品刺激消化道黏膜,有利于食物稀释和搅拌,促进消化、吸收……”
包了饺子下饺子的时候,她那一双漂亮的素手会拈着一只只胖乎乎的饺子下到锅里,目光专注而清澈,语气认真而温柔:“叫你煮个饺子都不会,真是笨,你将水里加些盐巴,就算水开了也不会外溢的!”
还有太多太多有关她的事情,仿佛都已经满满的塞在了江承烨的记忆里,只要他稍稍动一动心,那些回忆便会蜂拥而出,她的音容笑貌,即便只是闭上眼睛,都能清晰的映衬在眼前。
江承烨迟迟没有动这一碗鸽子汤,孙嬷嬷将汤碗放在江承烨面前,退回到王妃身边,对景王妃使了使眼色。
景王妃看着目不转睛盯着那碗汤的江承烨,笑了笑,柔声问道:“承烨,怎么还不喝?是不是不喜欢这个?”
宁王一直在一旁看着这个和自己并不亲近的儿子。
当初江承烨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江承恒,却在回到王府后自报了身份,他手里的银簪花是老王妃曾赐给身边的嬷嬷的,而那个嬷嬷,之后被派到了当时那个美人的院子里伺候。且不说那银簪花,就说江承烨的样貌,都是与宁王年轻时极为相似,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只有江承烨更加青出于蓝,容颜更加的出众!
从怀疑到彻查,再到真相大白,宁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接受这个现实。
期初,宁王对江承烨有怀疑,可他没想到的是,江承烨之所以会自己找回来,乃是因为那些线索和证据,当真是他多年来自己摸索出来寻得的,让人无法怀疑击破。而后的三年,江承烨多半都是在他自己的院子里,从未生过什么事端,更没有招惹过什么人。但他的过去实在太神秘,无论密探怎么查,都是无功而返,所以宁王的怀疑,并没有消减。
直至数月前,太子执意要出兵攻打南姜,宁王领兵上了战场。但南姜士兵拼死一战,局势并没有那么好把握,千钧一发之际,江承烨竟然去到了军中,单枪匹马的就将南姜军队的将领挑下战马,这才解了危机,也让宁王重新审视了江承烨。
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江承恒已经是一个半身不遂的废人,往后生养在王府,再也不可能上阵杀敌立战功,可偏偏这时候,上天告诉他这个孩子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眼前那个功夫了得冷静睿智的孩子,那一刻,宁王看到的,是整个王府的未来。
然而,二十多年的疏离已成定局,要在一朝一夕间弥补回来又谈何容易?
江承烨的冷漠疏离,宁王觉得不难理解,所以一顿饭下来,他也只是喝了些汤,嘱咐了江承烨几句,让他回府之后好好将养,若是有什么不适,一定要立刻宣太医,说完这些,他便起身回了房。
这一顿饭,自然是没有人能吃好,而这个夜晚,也注定无法安宁。这厢一家三口围桌而坐的时候,那一边的江承恒再次陷入了情绪崩溃的边沿。
而是年的教养,江承恒从未辜负过王妃和宁王的期待,上头顶着父亲年轻时骁勇善战的传说,所以他立志要做的更好!可他没想到的是,老天居然会跟他开这样一个可笑的玩笑。他不是亲生的孩子,他曾经信仰的,追随的,孝顺的,竟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而突然冒出来的江承烨,仿佛不遗余力的就能让王妃和宁王的目光望向他。想到自己下半辈子也许就要坐着过活,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
侍奉江承恒的婢女见到公子又发了狂,赶忙去通报王妃。很快,景王妃就赶了过来。
见到景王妃进门的时候,江承恒生生的别过脸去,嘲讽般的笑道:“这群狗奴才还真是没有眼力,明晓得王爷和王妃今日要陪着世子,还是闹到了王妃您那里吗?”江承恒这几年都是这样,每每他心中愤恨的时候,便不会再叫父亲母亲,仿佛用这些生疏的称呼,能让他更加能泄愤一般。
这么多年,景王妃都由着他闹了过来,可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今日的饭局实在是有些尴尬,景王妃也有些恼了,她走到江承恒身边,那高贵的模样不怒而威,冷冷的呵斥道:“闹够了没有!?”
江承恒看了景王妃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好、好……母亲对恒儿的耐心,当真是用完了是不是?对恒儿的心疼也没有了是不是?只因为我如今是个废人,更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所以母亲要不要也无所谓了是不是!”
“啪!”
一声脆响,将江承恒的声音给扇了回去,景王妃红着眼,看着江承恒的时候,第一次有了些恨铁不成钢。
“恒儿,若是你父亲和我当真如你所说,那我们或是三年前,或是你受伤的时候就该把你赶出去!难道在你眼里,父亲母亲真的只是看中你能为王府做什么,当真与你没有半点骨肉至亲吗!?你这样说话,就真的不怕伤了母亲的心吗!?”
江承烨是景王妃的孩子,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对他不是没有愧疚,可江承恒却是她实实在在捧在手心里养了二十多年,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婴孩成为了那个能上战场为国为家争光的铁血男儿,如果不是因为江承恒的腿废了,景王妃也许真的会保住他的世子之位,用别的来弥补江承烨,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当做命一样来疼的儿子,竟会堕落至此!
那一巴掌,轻重如何旁人不得而知,可是那一声脆响后,江承恒愣了很久。
景王妃不想再和江承恒多说什么,若是他无法自己想通,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白费,又僵持了片刻,景王妃令孙嬷嬷重新送食物过来,孙嬷嬷领命出门,却在打开门走出去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惊住了!
仍旧穿着那身粗糙衣裳的江承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外面,他双手环胸,靠着门口的门口的红柱子,方才房间中的一切,与他而言仿佛是一场好戏一般。
景王妃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她走到门口见到江承烨的时候,也是一惊,可她并没有惊动江承恒,而是走到江承烨身边,低低的说了一句“跟我过来”,便转身离开。
江承恒的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江承烨跟着景王妃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江承烨的院子人并不多,他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是以一路回到房间里,连一个婢女都瞧不见。
江承烨的房间里已经换上了过冬的东西,厚厚的垫子,暖手的暖炉,价值连城的披风,景王妃几乎每一日都要命人送东西过来,可这些东西到了江承烨这里,仿佛都成了一文不值的东西,他依旧整日穿着那身寒碜的衣裳,冰冷无比。
景王妃进到屋里,将随身的侍婢都遣了出去,侍婢们出了江承烨的卧房,乖巧的关上了门,而就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景王妃面相江承烨,竟双腿一曲,作势就要给江承烨跪下来!
江承烨的动作极快,他伸手一把扶住景王妃,眼中有冷色闪过:“你这是做什么?”
景王妃红着眼平静的看着江承烨,说道:“承烨,你恨不恨母亲?”
江承烨的力道很重,他稍稍使力,便将景王妃扶到一边坐下,自己却隔了些距离,神情淡漠的站在了一旁。
景王妃看了江承烨一眼,露出的笑容多了几分凄苦:“你应该恨才对。我生下你,和你的父亲一样,从未尽过一日为人父母应尽的责任。这么多年,你在外头是如何过过来的,我们都不晓得。从前我们不晓得你的存在,而等你回来了,我们却又对你怀着戒心,你怎么能不恨?”
景王妃缓缓起身走到江承烨身边,目光中少有的带上些慈爱:“可你却是个好孩子,倘若你心中当真已经绝情绝义,你不会去战场上救下你父亲。”
说到这里的时候,江承烨原本微微垂下的眸子忽然抬了起来,看着景王妃的目光中带着些嘲讽的味道,景王妃自然知道他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她不过稍稍停顿,便继续道:“我晓得你心中还因为恒儿给你下毒,而我却还一味的护着他而生气,可你如今还好好活着,恒儿却依旧是一个废人!我可以对天发誓,倘若恒儿是我的亲骨肉,你才是我错养多年的孩子,今日是你对恒儿下了毒,为娘的同样会保住你!”
自从江承恒知道有江承烨这个人存在后,竟派了人去给江承烨下毒,“千日毙”这样的毒,每日都会损伤人的五脏六腑,等到毒发时,即便是吐出的毒血都会带着剧毒。
江承烨并没有因为景王妃的一番话而有多大的动容,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恨和怨,还有那些不甘的不信,都已经在当初毒发时每一日的挣扎中一并被毒杀,他捡回了一条命,更看明白了一个道理,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曾经执着不放的东西,根本毫无意义。
所以才会放弃回到汴京,所以宁愿找一个安静的小村庄过一过清净的日子,也许他总有一日还会回到这里来做一个了断,可那一刻,他对汴京,对王府,对他曾经苦苦寻觅的亲生父母,没有半分的眷恋。
如意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个动心的女子,唯有这个女子,能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能让他陷入她给的滋味中无法自拔。
也许,他还要谢谢江承恒的这一出毒手。若非如此,他不会去到东桥镇,不会遇见如意,不会被她的手艺而震撼,更不会选了她的家来栖息,自然而然,他也不会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诺大的王府,对他而言已经再无意义。他从前便是孑然一身,而今,留在这里的日子令他厌恶,他想要的,只有何如意给他的每一天。
忽暗忽明的灯火在从窗户外掠进的凉风中跳跃,江承烨微微移开目光,看着那闪动的灯火,淡淡道:“即便你这样说,在你心底,终究只有江承恒一个儿子。我不想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