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也算是郑家常用的一个,裴玉容的身子他也帮着调理过一段时间,听到裴玉容这样发问,大夫顿了顿,坦言道:“夫人,郑老爷痰中带血、午后潮热、五心热烦,种种迹象来看,应当是肺阴不足,这种症状倒是可以开些药来慢慢调理,只不过……”
裴玉容神色一凛:“只不过什么?”
那大夫默了默,道:“还请夫人看开些,郑老爷毕竟年事已高,身子各处都已经显现衰弱症状,须知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并非小人不愿救治,只是这百年归老之事,实在是神医也无力回天!”
裴玉容平静的听完大夫的话,命相思给了诊金,又折回了房间。
一旁喝完的汤碗刚还放在凳子上,裴玉容坐过去蹲在郑老爷的床塌边,郑老爷一看到裴玉容,忍不住老泪纵横:“大小姐……”
“公公!”裴玉容微微皱眉:“我如今是阿泽的妻子,是您的儿媳!千万别再叫我什么大小姐,阿泽听到定然会不开心,也折煞了玉容。”
人老了,总是会想起那些过往,郑老爷颤抖着枯干的手,就像爱抚亲女儿一般的抚了抚她的头:“大小姐也好,儿媳妇也好,你爹这一辈子待我不薄,可临到头来他有了难,我却一丝办法都没有……我愧对你爹!我也愧对你!”
裴玉容微微望向一侧,似乎是平复了心中的情绪,这才转过头来,保持着一个平和的笑:“公公,我爹一直把您当做亲兄弟,那您就是玉容的长辈。裴家落难,是你们收留了我,这怎么叫什么也不能做呢?是儿媳妇不孝,从来没能尽到儿媳妇应尽的孝道,玉容还怕到了下面,我爹会责怪我!”
郑老爷脸色一变:“胡说什么!”因为激动,他微微有些喘,裴玉容无意刺激他,立马闭了口。郑老爷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眼睛还是红着:“你和阿泽能在一起,是阿泽的福气!我没有什么别的念头,我只希望等我去了,你和阿泽能好好的……他能好好对你……我下去了,才好跟你爹交代!”
裴玉容的眼眸黯了黯,可是很快,她对着郑老爷微微一笑,耐心地点点头。
郑老爷看着裴玉容,忽然就生出几分感慨,他抹了一把眼泪,声音苍老:“玉容……阿泽这个孩子,是打心眼儿你喜欢你。我记得当初裴家还在的时候,我每回和你爹从外头回来,这个傻小子就闷闷不乐好些日子,因为他晓得你爹一回来,你便要整日缠着你爹问一问外头的事情,你喜欢外头,他便整日央求我出门的时候带上他一起去,可我们是去做生意,风餐露宿,实在不适合让他一个孩子跟着,可他说他不怕累也不怕吃苦,你爹看着他有股子拼劲,就带上他出去了。可我还记得,那一次我们回来,他兴冲冲的就要去找你,结果府里的人说,你在家一个人闲着无聊,便常常去沈大人家里和沈小公子来往,这傻小子一晚上没吃饭,之后出门,他就不爱跟着我们了。”
裴玉容微微一怔,似乎是没怎么想到郑老爷会和她说上这番话。
他口中的那个郑泽,已经模糊到让她无法再在脑海中勾勒出来,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一刻的裴玉容忽然很想多听一些从前的事情,她笑了笑:“我记得。那次我去沈大人家里,是因为元辉抓了一只小兔子,想给我养一段时间……”
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裴玉容的脸上多出了几分暖色。
她的确是记得的,沈远辉想把兔子送给她,可她脑子里第一时间记起的就是郑泽在后山的湖边面无表情的将一只兔子剥了皮清洗干净,架了柴枝烤兔子的情景,哪怕她再想养那只兔子,也终究怕遭到郑泽的毒手,心里隐隐有些埋怨他,所以回府以后,即便想要去问问他外头遇到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情,也因为兔子的事情而省了。而那之后,郑泽再没跟着出门过,反倒阴魂不散的跟着她。
每每裴玉容想要偷偷溜出去玩儿的时候,郑泽就一定去给夫人告状,一直以来,裴玉容总是和他吵架,觉得他是个阴险小气的人,可是有一次她偷偷翻墙出去,不慎掉下来崴了脚,她不敢告诉娘,是郑泽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将她背回房间,瞒着所有人,满头大汗的找跌打酒给她,等找到了跌打酒,他又红着脸不肯给她揉脚。
最后,他自然是为她揉了脚的,且那动作神态极近认真小心,仿佛手中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他一直红着脸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脚上,所以一直没有看清,被他揉着脚的女孩子,也是羞涩难当,抬眼看他时,眼中满满的都是微妙的神情。
猛然间回忆起那么多的往事,裴玉容才惊觉,其实那些往事一直都清清楚楚的留在他的心里,随着一道门打开,年少时候的种种,都清晰明了的在脑海中一幕幕的上演,而每每回忆到这些,都让她觉得温暖而幸福。
裴玉容看了看郑老爷的神色,以为他是累了,便想将他扶着躺下去休息,可她不过刚刚一动,郑老爷却又发话了。
“玉容,你既然当我是你公公,那也就是当阿泽是你的夫君。有件事情,我想求求你……”
看着精神越发不济的郑老爷,裴玉容忽然想起了自己离世多年的父亲,她伸手握住郑老爷的手,柔声道:“公公,一家人不说什么求不求,有什么吩咐,您直说就好,玉容能做到的,粉身碎骨都会做到!”
郑老爷强打着精神看着裴玉容,眼中有赞许也有欣慰,他点点头:“好……好……”顿了一顿,继而道:“玉容,我的确是人老了,可我的心还没老,有些事情,我看的明白。阿泽是个性子倔强的孩子,他把事情都藏在心里,除了那些他在乎的人,他可以谁都不理会。这样冷情的性子,肯定会不小心伤了你……可这个孩子他的确是真心喜欢你。这些年,我眼看着他接管郑家的生意,日子的确是越过越好,可我也越来越怕……”
郑老爷的眼睛已经半阖,却依旧强撑着清晰地口齿对她说:“他是个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孩子,可我了解他,他绝度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但是世道有多少变数,谁也不晓得,玉容……他这辈子最珍视的就是你……如果他哪一天走了歪路,你一定要拉他一把!你是陪着他走下去的那个人,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这么毁了自己……”
裴玉容的眼泪无声的滑下,声音却平静无异:“公公,你说的,我都明白。”她伸出手握了握郑老爷的手,似乎是想通过手上的力道让他感知,让他放心:“公公,我会陪着阿泽,你不用担心我们。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养身子,不要让阿泽在外面奔波的时候,还要记挂着你……”
郑老爷笑了笑,这笑容中多少有些得了儿媳妇承诺的老怀安慰,他在裴玉容的搀扶下缓缓躺了下去,嘴里还在不住的念叨:“是……是……我得好好地,才不让你们担心……”
裴玉容伸手摸了摸眼泪,笑着回答:“是,我们都会好好地。”
瑞兽香炉中燃起了袅袅青烟,整个房间里萦绕着安神静气的檀香,裴玉容为郑老爷盖好了被子,又将他的靴子一一摆好,最后端着那只汤已经喝完了的碗,轻声退出了房间。
郑家的马车抵达东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日落。郑泽面无表情的从车内出来,远远地就看到了那花街柳巷中的繁华。郑泽扯扯嘴角,随着已经等候的下人去了香满楼。
进门之时,郑泽警惕的看了一眼一旁载歌载舞的女姬们。王有财已经布好了宴席等着他,郑泽虽不晓得他是欲意何为,可是这样熟悉的场景,让他警惕大增,人一进去渐渐落座,郑泽便指着一干歌姬凉凉道:“王掌柜,若是有事要谈,便将这些不相干的人撤了吧。”
王有财的笑僵了僵,难免打起了哈哈:“郑公子,何必这么拘束呢!?莫非除了说正经事,王某就请不得郑公子小聚一番,吃吃酒,听听曲了!?”
郑泽神色淡漠,语气连客气也算不上:“王掌柜,若是没有其他事情,郑某便告辞了,家中内子身体不适,郑某心中挂念,实在无心应酬。”
王有财也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见郑泽态度强硬,便撤了那些歌姬舞娘。
而在房间另一头,通过特殊渠道听到那一头的对话时,如意忽然撇撇嘴,一副十分不屑的样子。
虽说那边的声音这边可以轻易听到,而这边的声音那边并不容易听到,江承烨还是压低了声音捏了捏她的脸:“做什么这副表情?”
如意扭头就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江承烨吃痛,却也不和她计较,举着被咬出牙印的地方凑到她唇边:“亲一下我就不和你计较。”
如意对他这副样子有些无奈,对着他的手吧唧了一口,想到那边的郑泽,依旧忍不住吐槽:“郑泽这个人还真是好笑,外出时候拿郑夫人做挡箭牌,可我也没瞧见他当真对郑夫人有多好!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三心二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江承烨定定的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仗着她不敢闹出什么动静来,伸手捧住她的连,与她水润乌黑的大眼睛对视:“何如意,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些什么?你对我不放心?”
如意的目光已经说出了她的答案,可是江承烨并不生气,反倒很开心的样子:“原来你已经这么紧张我了吗?”
呸!不要脸!
这一头意思打情骂俏,那一头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拍案之声!如意和江承烨对视一眼,立马开始关注那一头的动静。
彼时,王有财已经拿出了有郑泽签子和印鉴的订单,郑泽脸色黑沉,看着上头的内容,冷冷道:“不可能!我绝不会签下这些!王掌柜,郑家的规矩,向来都是一式两份,郑某若是签下了,为何我这里没有另外一份?”
王有财却是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郑公子!这可不当耍的!我们从前便听说郑家作坊信誉良好,从不店大欺客,货真价实,所以才会把这样一比大单子交给你们,可临近贵宝号交货的日子,郑公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让王某意想不到!若非是王某一直没能得到郑公子货物赶制进程的消息,只怕还得到了那一日才晓得郑公子贵人多忘事,把这桩生意给忘了吧!?至于这订单,就更是好笑,郑公子也会说是一式两份,那郑公子那一份弄丢了便要赖账,王某也真是无话可说!若郑公子在规定期限拿不出货物,就请按照这签订的所说,耽误了我们的生意,照价赔偿吧!”
事到如今,郑泽要是还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就当真白白闯荡了这么些年!
王有财利落的将单据收了回去:“郑公子,要么交货,要么赔钱,十日之期,郑公子好自为之!”
按照签订的内容,不说数量庞大的货架,即便是那五十多个按照他们给出的图样做出的摊点木柜台,每一个都要花上好些功夫。且他们指定要柞木为料。若是要桐木,他的作坊里尚且还存着许多,可是耐高温耐磨的柞木因为价格较贵,要的人不多,数量也就少,如今是绝对不够!若是那批木材没有不翼而飞……
郑泽猛然一震,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那木材被人截了去,郑家已经为这件事情伤了不少神,一张订单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绝不是巧合!
郑泽在脑中飞快的回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时期,在他看见王有财得逞的笑时,猛然想到了前几日木材寻回的乌龙事件。
连城煜其人郑泽接触的并不多,可是东桥镇酒楼的内里行情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连城煜和李恒才向来不和,可是他查到的消息,那木材却是李恒才送到连城煜府上的,最终那木材他亲自证实了并非自己所丢的那一批,但现在想一想,这件事情是在是有很多可疑之处,而最可疑的人,就是李恒才!
郑泽冷着脸沉默,良久,他不紧不慢的将抱拳:“郑家从不失信于人,既然王掌柜拿得出这凭据,买卖一事自然就是存在的,十日之内,郑某一定将所有货物赶制出来。不过郑某须得明言,郑家的买卖从来都是货真价实,郑某绝不因为赶工而弄虚作假,等十日之期过后,能交得出多少,郑某就交多少,交不出的那部分,郑某自会按照规定,双倍赔偿,也希望王掌柜能与郑某各让一步,莫要苛责。”
王有财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郑泽,笑着点点头:“郑老板的诚意王某已经瞧见了,那便十日之后再做定论了。”
郑泽已无心与他多做废话,这件事情摆明了就是在针对郑家,他虽恼怒,却不愿让这件事情令郑家的声誉蒙羞,与王有财客套几句后,郑泽起身告辞。
等到郑泽离去,王有财自然是屁颠颠的跑到了隔壁去给如意一个交代,可等到他到了隔壁的时候,里面早已经空无一人!
郑泽的马车将将离开东桥,江承烨后脚就带着如意再一次去了连府。如意这次的目的很明确,她想向连城煜问清楚郑家的木材究竟在哪里,可答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连城煜正在修一把琴,琴弦已经全断,他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一旁的江承烨,淡淡道:“李恒才送过来的那批木材,从一开始便不是郑家的木材,所以之后从何家村替换的木材也根本没有用上,我索性就都堆在一起了。”
李恒才根本就没有送真正的郑家木材过来,仔细想一想也就不难明白。郑家丢了货物又被人闹上门,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李恒才在送过来的路上被发现,郑泽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他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嫁祸连城煜,而后那个举报之人,也是很有可能就是他,目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闹出些动静,将自己和连城煜系在一起,让郑泽晓得他可能和连城煜是一伙的,连城煜道上的势力大,这样一来,郑泽就不会轻举妄动!
回去的路上,如意不断的和江承烨说着自己心中的想法,说着说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天李恒才派人截货的时候,算是他指使的杀人灭口,我们一直以为他会处理那批木材,所以跟踪到了他的木材藏匿地点就回家了,可现在他根本就没有动那批木材,你说那些木材会不会还在原来的地方放着!?”
回去依旧是坐的牛车,以前两人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