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雨绸缪。”
“若是未雨绸缪,就该赶快想办法笼络军心才是。”
“公主这么说是不肯了?”阳正甫今日有些格外不近人情,“公主莫不是贪恋权势,不肯放手?天下大事自古就是男子的事情,帝王也只有男人做的道理,陛下虽年幼,却是当之无愧的正统!公主虽有守护功劳,但也不能成为僭越的借口!”
“你这话何意?我还会抢我弟弟的帝位不成?”薄媚冷笑,“大不了我从此卸去所有职务,再不管朝堂之事。”
萧长史道:“阳老头你疯魔了?当初残宫里只剩了我们四人时,彼此是如何相依为命的,公主殿下又是怎样为复国殚精操劳的,你都忘了吗?!”
阳正甫仍是一脸固执。他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前半生深受薄家厚恩,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江山落入外人之手。而薄媚,她不是男儿,更不是薄家血脉。
“陛下何意?”阳正甫冷声向座上发问。
薄珏其实不大明白和亲的意义,只知道一边是他既敬且畏的阳大人,一边是他的亲姐姐,阳大人是绝不会错的,可是姐姐又很疼他……如今两边吵起来了,所有文武大臣都瞩目他,等他说话。他不知所措,急得快要哭出来。
“别为难他。”薄媚道,“先散朝。阳大人,我们下来再议。”
……
出了殿门,一阵阵的心凉。薄媚拢紧了衣襟,还是觉得瑟瑟发抖。肚子隐隐作痛,想是分娩那日天寒地冻里闹了一场,落下了病。
萧长史紧跟其后,安抚她道:“公主殿下,你别在意。阳老头这是异想天开,什么和亲,狗屁办法,臣民绝不会答应的……”
说到这里,却没了声音,步子也顿住。因为他派去宫外打听产婆底细的人回来了,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让他惊心动魄的话——
那产婆是阳正甫收买安排的,吩咐她薄媚生的若是个女孩儿,不要动,若是个男孩儿,当下便掐死。
慕氏孽种,留不得。
大雪纷飞里,萧长史看着薄媚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又回头看看向另一边离开的阳正甫,忍不住的战栗胆寒。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
曾经相依为命的人啊。
彼此最信任的人啊。
多少年共患难,也换不来一个同心吗?
怎么会,这样……
他突然有些茫然,有些无措,本想去找薄媚,又想去找阳正甫,有好多话要问要说,甚至想要高喊宣泄,可天寒地冻里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行尸走肉般回了自己住处。
一回去却发现慕子衿不见了。问时,手下人说,他把那可疑侍卫打了个半死后,就疯了一样冲出去了。属下们追出去时,已经不见了人影。问过宫门守卫,说没见有人硬闯出去。
那便应该还在宫里。去了哪里?
萧长史去看那名叫“李末”的侍卫,只见已是奄奄一息,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叹一口气,带人出去找慕子衿。
☆、夙白之言
(第一零九章)
李末说,夙白的秘密是,她才是真正的薄氏公主,而薄媚不是。她要告诉阳正甫此事,她要取而代之。
慕子衿得知后,立即飞奔去了晨曦宫。
孩子的事与薄媚无关,雍门轩是被夙白害死,而夙白眼下说不定就在这宫里某处窥伺着媚媚,要伤她害她……
错了,一切都错了……
或许是时候了,是时候带她离开这里。
纵身从后墙翻入庭院,三两下闪躲过宫人的目光,溜进薄媚房中,司徒夏在床上睡觉,薄媚却不在。方才想起现在是早朝时间,媚媚还没回来。
于是躲在了内室屏风后,等她。
一刻,两刻,她还不回来。
……
其实薄媚已经回来多时,只是一直站在院中风口上深思。
和亲啊,是否可行?
又或者,北狄的威胁,要怎样解决?
北狄的威胁解决后,还有东戈。东戈之后,还有诸多事务……这半年多时间里,她满心只铭记着倒塌的宫墙、纷乱的战火、慕广韵窃国的罪孽,全然忘记了世上还有许多其他虎狼。如今大仇得报,薄野复国,一转身方才发觉要做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这世上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解决不完的难题。帝王事,当真是举步维艰。
突然很想逃离。可是弟弟还小,她不放心。可是她的记忆力一日不如一日,头脑也不行了,实在操心不动了……
自从慕广韵出征到现在,头痛病没有再发。
她隐约知道自己是有头痛病的惯疾的,却不记得病根是何。对镜梳妆时看到额头上的花,久久觉得似是而非。
一站就忘了时辰,转眼风雪大盛,天已薄暮。看到远处白桐枝丫被松厚积雪压得摇摇颤颤,她方才觉到冷了,一抬手已是十指通红。
转身推门而入,却听到门外有人造访。是阳正甫和薄珏。
“外面冷,弟弟进来。”她招呼道。又命人点了炭火盆,放在弟弟脚边。
内室屏风后,慕子衿听到薄媚回来,刚要现身,却又听到有人来了,便没动,侧耳仔细听着外面动静。
“姐姐救珏儿……”薄珏一下子跪倒在薄媚脚下,苦求不已。
“男儿膝下有黄金,珏儿又是帝王,怎可以轻易向人下跪?”薄媚微怒训他,而后放缓语调,“起来说。”
“姐姐,求姐姐替我薄野与北狄和亲,否则、否则他们就要打到乐邑来了!珏儿还小,珏儿对付不了北狄,边疆的将士又不听我的……”
薄媚瞥了一眼阳正甫,心知是他教唆:“珏儿,你是天子,你当有号令天下的威信和尊严。第一不可向人卑躬屈膝,第二不能听人指使摆布,你当有自己的主见。如今并未宣战,笼络军心还来得及,苍慕留下的兵力相当可观,若为我们所用必然能抵御北狄。珏儿,你说,要怎样做?你说怎样做,姐姐尽全力帮你实现。”
薄珏懵懂地回头征询阳正甫的意见,阳正甫却只冷着脸道:“陛下请以大局为重。可以不损一兵一卒的事情,为何要冒险?”
薄媚笑笑:“大人这是逼我了?”
“姐姐,求你了,帮帮珏儿,不要再不顾珏儿的死活了……”薄珏哭了起来,“姐姐就听阳大人的吧,阳大人是绝对不会害我的!当初珏儿被姐姐赶走,险些被人杀死,是阳大人舍生忘死保护珏儿,不是姐姐……现在只不过是和亲而已,姐姐你为什么就不能为珏儿牺牲一点呢?姐姐难道真的……真的是想要珏儿的皇位吗?”
“你说什么……”薄媚气得语塞,胸膛起伏半晌,笑道,“阳大人,你对一个孩子说这些?我看是你心怀不轨才对!”
“老臣忠心,天地可鉴。”
“你……”
“我来。”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泠的声音,随之走进一名身姿袅娜戴浅黄面纱的女子,“阳大人,我来劝劝她。”
阳正甫看了看那女子,欲言又止,带着懵懂的薄珏出去了。
“你是何人?”薄媚警惕,“怎能随意在我薄野宫里走动?”
那女子轻笑一笑,不见外地捡了张椅子坐下,不开口,先环顾一圈屋内环境:“媚媚,这晨曦宫,还是老样子。”
“你到底是谁?”
女子揭下面纱,笑说:“我是你的阿白姐姐啊,怎么,不认得了?”
“阿白?”薄媚蹙眉轻喃,阿白,阿白……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面孔……怎么同自己还有几分相像?只是她眼角有一枚艳丽的朱砂……
“啊呀,看来果真是不认得了呀!”夙白做惋惜状,“我都忘记了,你小时候脑袋被池底的石头撞傻了,记性不好,是吧?现在记忆算是彻底乱了套了,是不是?那么也好,你既然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我就重新、郑重地向你介绍一下我的身世身份好了,正好纠正这二十多年来的一些谬误——
“我叫夙白,是薄野朝宣帝薄鄢同姬钧的女儿。”说着瞥了薄媚一眼,冷笑,“不必诧异,没错,我才是薄氏正统的公主,而你,和你的母亲姬铭,都是鸠占鹊巢的阴谋家!
“二十七年前,你母亲嫉妒我母亲的帝王恩宠,狠心杀死了我的母亲、她的孪生姐姐,而后假慈悲地将我送去一户品行恶劣的人家寄养。所以从小我同你是一起长大的,但我,真正的薄氏公主,一直都充当着你这个假公主的陪衬、玩偶。我的衣服是你穿剩的,我的玩物是你不要的,我可以出入学堂都是托你的福,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和你母亲的那一点点可怜赏赐,我必须日日感恩戴德!可是我,才是真正应该享有这些东西的人!而不是你!
“你十四岁那年爱上一个人,为了他远走游学,三年。三年里我遭遇了什么,你知道吗?
“我十六岁时被一神秘金衣女子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把此事告诉了养父家的哥哥,伊祈,以为他能帮我夺回身份,可是他不肯。后来我只好靠自己,可是我连天子的身边都接近不了。
“我十七岁那年,养父伊明臣欠了大笔赌债,赔光了家产不说,还挪用公款继续去赌。结果被你的母亲姬夫人发现端倪,抓住把柄。大概她曾以此威胁过伊明臣什么,所以伊明臣那一年异想天开想要扳倒她。所以他想出来很下流的一招——他见我生得与姬夫人年轻时有几分相似,便在家将我迷晕后,趁在宫禁里当值的夜晚把我送到了我亲生父亲薄鄢的寝宫中。薄鄢是个昏庸无度的老色鬼,见我美貌,又像极了姬铭姬钧年轻时的模样,自然动心不已。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亲生父亲赤条条躺在我的身边!而我,终于,终于有机会接近他,可以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生女儿的真相了!可是我突然不想说了,我觉得恶心,只想杀死他,杀死姬铭,杀死伊明臣,杀死所有这些赠与我悲惨命运的人。而伊明臣还寄希望于我能魅惑君主,挑拨他杀了姬铭。
“结果不等我动手,薄鄢倒想把我随便配给一个下人。无非是怕他那爱妻生气。而姬铭在得知我与薄鄢发生的事情后,便开始屡屡派人来解决我。
“我没有办法,只好求哥哥帮我逃离乐邑。我无处可去,便想到你,天真地想着你能不能帮我。可是你好无知,你那样无忧,那样单纯,那样幸运,于是没有办法,我只好夺了你的夫婿,又夺了你与他爱恋的记忆。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呢?你夺走的是我一生的命运,我不过要你一个慕广韵而已!后来我怀孕了,孩子是我亲生父亲的。挺恶心的,我只好借你的手除掉他。不过抱歉的是,没想到会顺便连你的孩子也打了。
“后来慕广韵也护不住我,我便离他而去了。
“后来他又爱上你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好在兜兜转转,该是我的,我还是拿回来了。这些话说出来,也算痛快。如今阳正甫已经知道了你我的真正身份,他这个人最老顽固,认准了血脉正统这一条,眼里揉不得沙子。”
薄媚眼睫扑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其实是没大听明白的,她说了太多,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很难理解。
“别这么震惊。”夙白低头看着自己精致的红指甲,笑说,“世事就是如此,有太多的出乎意料。不过比起我的遭遇,你这已经算是轻描淡写了。接受吧,好歹你尊贵了那么多年。如今呢,阳大人的意思是,杀了你这个冒充的公主,以净我皇室血脉。可我到底是跟你一起长大的,我心里不忍呐,所以才提出来让你和亲这个办法。这样你好歹能留一条命不是?再说那北狄汗王也很喜欢你,你嫁过去过得也未必会坏。反正你远离中原,远离我薄野的皇宫,大家就都可以相安无事。”
薄媚起身下逐客令:“我的身份血统,岂是你三言两语就可以抹杀的?无论你是谁,给我滚。”
“哈,你还在这里装什么高贵?我们大可以当着众人与珏儿滴血认亲。再说,你是替慕广韵生过孩子的女人,又是他直接传位给的人,又手握大权这么多年,你以为薄野谁不忌惮你?谁不骂你肮脏?你刚才也听到了,就连‘亲弟弟’都忌惮你!你猜我说出真相后,他们是会要你这样一个危险的公主,还是我这样一个无害的公主?”
薄媚抿唇不语。
“媚媚啊,你这一生,总是在做无用功。对慕广韵也是,对弟弟薄珏也是。你大概没有想到吧,操持半生,最后会被自己认为最亲的亲人排挤忌惮!只要没有了血缘维系,你的一切功劳都可以被抹杀殆尽。哈,哈哈哈哈——”
薄媚蹙眉闭眼,半晌方道:“你且莫笑,我们看看珏儿是认你还是认我。”
“就那没有主见的小孬种?别挣扎了,薄媚,你无路可选,人言可畏。要么身败名裂,作为野种的身份被我们处死,要么体面地和亲,为你所依赖归属的薄野王朝做最后一个漂亮的贡献。”
“她哪一个都不会选!”慕子衿从屏风后面跳了出来,一柄从墙上取下的装饰用的短刀恶狠狠指向夙白,“无论她是不是你们薄野的公主,她永远是我们苍慕的不二皇后!媚媚,别怕,我带你走。”
“哟,屋里还藏了个小贼汉?”
“贱人,嘴巴放干净点!”慕子衿挥刀过去。
夙白吓得连滚带爬冲出门去。慕子衿要追,却被薄媚唤住:“可是慕子衿?”
“是我!你总算记全我的名字了。”
“你潜入我宫中有何目的?”
“媚媚你别再这样质问我。”慕子衿走过去拉薄媚,“你也看到了,薄野的人待你如同仇敌!简直忘恩负义!我带你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薄媚躲开他:“我无论生死都是薄野的岁Ч鳌D阍俨蛔撸揖鸵叭俗侥媚懔耍 �
“媚媚!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哎——”慕子衿死命拖了她往里间走,里间榻上司徒夏已经醒了,正一脸惊惶地从被子里往出看。
“我就让你看看明白,谁是真正在意你的人!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慕子衿抽出床下两个暗格,拿出里面两份明黄绸缎的文书,递给她,“我哥出征流火那天对我说,晨曦宫床下有两个暗格,此战若胜,取出左边的昭告天下,若败,取右边。你自己看看,左边诏书是传位于薄珏,右边诏书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