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可能。”薄媚道,“夙白的母亲绝非我的母亲,这一点是肯定的。所以一定是两个人无误。”
桀点头,继续道:“接下来的也都是传言——薄鄢与姬铭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此时因朝中变故,薄鄢回了乐邑一段时间。再来时已登基帝位,履行诺言迎娶姬铭入宫。而姬钧嫉妒妹妹平步青云,便害死了妹妹,李代桃僵,取而代之。”
薄媚心头巨震。这一切……果然跟夙白说得环环相扣,煞有介事。难道事实果真如此?难道四年的侥幸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可还是,不能相信。不相信。
“那便是你的母亲,现在乐邑皇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姬铭姬夫人。”
“几分可信?”
“你愿信几分,便几分可信。”桀幽幽道,“眼见未必为实,一切都有可能是幻象,哪怕如影随形半生。薄媚,人心险恶,世态炎凉。这世上没有谁是纯善的,便是最亲近的人,也有不为你所见的阴暗面的。你也不必惊奇,也不必害怕。这便是人间。黑暗丛生,才是真实。”
所以娘亲真的有杀死夙白的理由,所以早在曾经的曾经娘亲就已经手染亲人的鲜血……了么?为什么还是不信。
“你别这样一副沉重的表情,杀个人罢了,稀松平常。这没什么可惊奇的。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不妨告诉你——鸾洛国的灭亡,也与你的父母亲,脱不了干系……”
“……什么?”
突然感觉头痛,头痛欲裂。薄媚想起来,这几个月来发病周期好像越来越不规律了,频率也有变高的趋势。明明前几日在回乐邑的路上刚刚发过病,本以为眼下比较安全……急切地寻找醒来时所在的房间,却有些晕头转向,找不到路。桀看她抱着头团团打转,看了许久,才开口道:“原来你发病时这样狼狈?真是,比我心痛起来都丑……”说着便笑了,笑得不合时宜,却很狷狂邪魅。仿佛这才是他第一次真心的笑,带着嘲讽与讥诮,还有一丝莫名的满足,还有半分微不可察的同情。
“桀……”薄媚走投无路。
“要什么?”
“我的包裹……”
“包裹里的记忆簿是吗?”
“是,记忆簿,还有,银针……”
“想要吗?害怕丧失记忆吗?”桀慵懒靠着步辇,笑道,“你求我啊。”
薄媚愣怔,突然发觉大事不妙。此刻犯在别人手里,若是他执意不肯给她记忆簿与银针……那么难道,就要在此失忆?彻底失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平生第一次,濒临失忆,记忆簿攥在别人手里。当下方寸大乱,不知所措。若是这样放任,待她一觉醒时,记忆就会被清空了,二十一年的记忆,全部消失。她会变成一个六亲不认、没有回忆、没有灵魂的人。从前也曾想象过那样一天,好比鬼魅,还是孤魂野鬼。那是何等的可怕?
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她又转身在墙壁上一寸寸摸索,摸索有无门的痕迹。无果。
“宁可失忆,也不求我?”桀缓步走来,看着已昏昏沉沉靠坐在墙边的薄媚,俯身捏住她的下巴,道,“岁Ч鳎惶秋o!U饪墒悄闳康募且洌螅故遣磺螅俊�
薄媚闭眼不语。他若成心为难,想必求也无用,白白受辱罢了。到了眼下,只好认命,好歹保留尊严。她闭着眼,努力回想着生命中至为重要的往事,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它们一一刻画在脑海深处。母亲、父皇、还有……许许多多。待到明日醒时,但愿还能依稀记得他们。记得一分,也好。
“当真不求?”桀仍幽幽地道,“薄媚,你瞧——我看到你的记忆,在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流逝。喏,五岁、八岁、十二岁……晨曦宫里的枇杷树,父皇娘亲的宠溺呵护,清影殿前的白桐,还有……云和山上的望穿《秋水》……”
望穿……秋水?薄媚心里惊了惊,好熟悉的感觉。突然好像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满心的慌张无措。但是……丢了什么东西呢?
想不起,寻不回,好像现在正在消失的其他点滴记忆。薄媚闭着眼,终于颤抖着淌下一行血红的泪来。
“终于哭了。”薄媚听到他叹了一声,便有湿热的感觉覆上眼角,沿着泪痕一路舔舐到脸颊。
昏昏沉沉,好像失去意识了……而后有书本掷到身上来,桀的声音道:“你的记忆簿。我到底不想看你变成一个傻子……”
仿佛有人将尖细的东西刺进后颈,酥麻疼痛的感觉微微唤回了神智。薄媚看到金衣盲眼男子跪在一旁,虽看不见,却娴熟地提自己扎着针。
于是强令自己清醒过来,开始匆匆翻看记忆簿……
因为惦记着今天从公子桀口中探知的消息至关重要,又反复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以图牢记。
睡了不知多久,云里雾里做着不知名的梦。隐约听到耳侧有人在轻声唤她:“媚媚,媚媚,醒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很熟悉的声音,但梦里分辨不出是谁。只觉得熟悉到入骨入髓。薄媚想,还是睡吧,这只是幻觉……
☆、逃出生天
(第五十五章)
薄媚是被颠醒了。
……等等,颠醒?在、在做什么?
在好奇心与戒备心的共同作用下,薄媚惊醒过来。首先,记忆没有丢失,还好还好。其次……身下暖暖的,有人在背着她奔跑。是具宽阔可靠的肩膀。是谁?借着壁灯摇曳的光,可以看到那人白革覆眼。是他?
虽看不见,他却健步如飞,沿着漫长的甬道一直跑。
薄媚道:“桀找我?”
那人不答。
“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那人不理。
途径无数个岔口,一路跑到了那日出墓道的尽头。薄媚渐渐开始察觉不对,尤其当看到甬道尽头横着的几具女子胴体时……隐约猜到了什么,虽然难以置信。
男子放下她,开始拖弄地上的尸体。是了,这些都是尸体,是水晶棺中已死的女人。他将九具尸体分别摆在九个方位上,按照那日公子桀的阵型摆放。然后起身,运气去击顶上倒悬的绿玉麒麟。
纹丝不动。
再发力,再击,不动。加大力气,再击,还是不动。薄媚比较好奇,他眼睛看不见,那是不是内力打歪了,压根儿没打着麒麟,自己也不知道?忍了半天,还是觉得帮个忙比较好。于是上前去扶着他的腰身给他摆了摆位置,让他站在麒麟正下方,道:“这里,朝头顶发力,再试试。”
男子愣了下,任由她摆弄。然后听话地朝头顶推掌发力,还是纹丝不动。
薄媚思索一下,道:“是不是必须活人摆阵才行?毕竟那日九人都是站着的……对了,站着……你有办法让她们站起来吗?”
那人收手,有些迟疑地看向她……面向她。突然身后由远及近传来闷响,像是金门层层开启。心道一声“不好”,有人来了。男子迅速将薄媚拉入阵型中央,让她站在那里,又脱下自己的金衣,挥剑砍成九片长条,一头分别系在地上横尸的颈上,拉她们站起身,一头交到薄媚手里,让她站在阵中牵引。他自己则纵身一跃,亲手去扭动顶上的绿玉麒麟。
“轰隆隆”一阵机械摩擦声后,脚下终于一空,薄媚感觉身体骤然失重,飞快下沉。
下沉很快停止,她又落在了盲眼男子背上。他背着她疾驰,冲出白色殿堂,冲进悬崖山谷,踏上漫漫荒原,足下生风。回头看时,那巍峨高耸的殿宇,是凌空建在山崖峭壁之上,遗世独立。而举目所见,丝毫没有陵墓的踪影。
薄媚心想,八成是凿壁而成的崖墓,而非常规穴墓。内里又是黄金建造,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为什么救我?”薄媚问。当然得不到回答,因为他不会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薄媚自顾自问,“你帮我,算不算背叛了桀?他会不会为难于你?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乐邑会派人来救我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要不,你别再回去了,反正已经逃出来了,离开桀吧,离开悬花……”
男子不答,只是一刻不停地狂奔。薄媚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只盒子,突然猜想里面该不会装着自己的记忆簿吧?这猜想当然是无稽之谈,赶明儿安顿下来还是重写一份好了。正好多写写也能温习记忆。
这样想着,却感觉男子脚步趔趄了一下。他却未停,继续狂奔。薄媚道:“你很累吧?放我下来好了,反正已经离开很远了。”
还是不停,甚至更加加快速度。怎么说不听呢?薄媚咕哝一句,也任由他背着。
翻过三个山头,到达一处谷地,方才停下来。凝神听时,山谷里回响着沉沉行军声,少说有几百人马,速度不慢,来势汹汹。
男子迟疑一下,退了几步。薄媚感觉到他的警惕,道:“放我下来。”下地之后,拉他躲进一旁的灌木林中。灌木低矮,不大能遮住两人身形,薄媚安慰道:“别怕,八成是乐邑的人。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
拍了拍那人的手,他却有些慌张地缩回。薄媚也没在意,只是觉得他的手好冷。不经意低头,却看到他左腿小腿上扎着一枚金镖,鲜血如注,染红了鞋面。不由得一惊,抬头回望。来时路上隐约有人影绰绰,金色人影。
“这么快?”薄媚叹道。而后感觉手被男子死死攥住,似乎无声地在说“有我在”。他的耳朵动了动,敏锐地捕捉两边的动静。
“来者何人?”
……薄媚觉得自己产生了幻听。
男子又重复一遍,许是太久没说过话,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来者何人?乐邑还是苍慕?”
“你……会说话?!”薄媚只顾惊奇。
“乐邑还是苍慕?”他只管简明扼要。
薄媚张望一眼,山谷入口处已有暗尘随马,轰轰烈烈奔来一队精兵。旌旗被风吹得飘摇,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字。为首的将领一袭红战袍,飒爽英姿,有些纤瘦……走近了方才认出,那是雍门轩。
“是流火。”她小声道。
“善否?”他声音比方才清澈许多,薄媚觉得有些耳熟,便认真盯着他看。
“流火善否?”他重复一遍,没等回答,却听到后方追兵越来越近,道一句“自求多福”,便揽着她起身,跃出灌木丛,拦下流火兵马,把盒子塞到薄媚怀里,又将薄媚扔入军中,道:“走!”然后回身迎着追兵跑去。
“阿苦。”来不及多想,雍门轩已自马背上伸手下来。薄媚翻身躲过马蹄,握住雍门轩的手,被她拉上马背,同乘一骑。
“坐好了,看来前方有妖鬼出没,我们要绕路了。”雍门轩号令一声,全军呼应。大家勒转马头,沿着羊肠小道进入山中。
全军狂奔将近五里,方才放缓速度。薄媚也换了匹马单骑,终于得空同雍门轩打招呼:“多谢雍门将军仗义相助。”
“哪里的话,好歹相识一场,比点头之交还是要亲那么一点点的。”雍门轩笑着打量她,“多日不见,岁Ч饔制列矶喟。饨形颐钦庑┓绱等丈沟牟谌撕蒙勰健彼底湃赐蝗欢偕久嫉溃啊梗枪予蠲欢阅闶苟景桑俊辈坏缺∶幕卮穑慵辈豢赡驼倩骄缴锨啊�
薄媚婉拒再三,还是盛情难却,只好隔着马伸手过去给军医号脉,又应要求吐舌头给军医看舌苔,军医表示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她又好心把目望见借给他用。
军医表示公主身体康健,无有异样。雍门轩捏着下巴半信半疑道:“奇了怪了,你以前不是一个风骚的人啊,怎的现在如此风姿绰约……莫不是……用了公子桀研制的什么美颜的药?听说他是很神神叨叨的。”
薄媚觉得她“风骚”一词用得很不恰当,但左思右想仿佛不大好纠正,就权当她夸奖自己了,点头道:“是服了一味美颜药,听说名叫‘芳华劫’。”
“是么?赶明儿派人求些来……”
薄媚心道,只怕你的人有去无回。嘴上只正儿八经道:“雍门将军何以途径此地?”
“哦,这不白歌的危机解除了么,我流火援兵班师回朝,刚好路过此地,刚好碰到你,你说巧不巧?这都是缘分啊缘分!”
“回流火国路过悬花?”并且路过这荒山野岭?薄媚在心里默默画个地图——苍慕在流火西方,悬花在流火西北,悬花在苍慕东方,轩丘在苍慕北部,白歌在苍慕东南,那么悬花在白歌的……白歌在流火……白歌在悬花……白歌到悬花……白歌到流火……咳,真他娘的悔恨当初地理没学好。
那么问题来了,白歌到流火国都到底经不经过悬花呢?薄媚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雍门轩只当她精通地理,发现了端倪,当下有些心虚,咳两声道:“那什么,直接回去那条道上听说有劫道的,所以我就决定绕个远。正好看看风景什么的……”
“这样啊……”薄媚心不在焉点点头,脑中还在排版各国方位,隔了一会儿,“流火雄师害怕劫道的?”
“啊,那、那什么,这不大部队先遣回去了么,就我带了这几百人垫底,想着劫财不要紧啊,反正我们也没财,别被人劫了色才好,我虽不美艳,但也是有许多仰慕者的,譬如说那条道上的那个山大王听说就很仰慕我……好歹也是一国公主,不能失了尊严不是……”
薄媚:“……”
雍门轩:“总之要我说,这他娘就是缘分!你说是不是?”
薄媚:“……”
雍门轩:“好了话不多说,我们赶路,后天太阳落山就能到达流火境内。”
薄媚:“哦不不不,从这里北上就是乐邑京畿,流火我就不去了。我们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雍门轩:“那怎么行?公主这么如花似玉,我怎么放心你孤身赶路?万一悬花也有劫道的呢?”
“怎么是孤身赶路呢?”薄媚眨眨眼,不解,“你不打算派人送我?”
“……呃啊?”
薄媚环顾随行兵马:“借我十个人就够了,放心,安全抵达乐邑,会给他们赏赐的。”
“……哦,那不行,我的兵都是伤兵,要赶回家养伤的。”
薄媚又打量一遍:“伤兵这般矫健?”
“啊哈,他们好面子,这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