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窗边喝茶,一袭玄衣衬得人越发清瘦。“好久不见,苏掌门。”他的声音,果然似荒岭上那般沙哑,以至于我根本无从辨认。
我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告诉自己要淡定,要从容,不要胡思,不要乱想。一个已死之人,就不该有任何奢望。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苏家。
把过脉以后,苏芷沉吟了良久,要求看一看之前的药方。
“这几年一直都是不变的方子吗?”苏芷皱着眉放下手里的药方,也不知道是在问谁。我眼也没抬,站在门外就是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方子的内容。
“嗯。”紫衣女子抢答,“这几年请过无数名医,都没有人能改动这个药方。”
“阿夏,你退下。”清夜突然开口。
紫衣女子一愣,过了半晌才低声应答,“是。”随即快步走出了房间,差点在门口撞到我。我退开两步,看着她的紫色身影像一阵风似地消失在小片竹林后。
“灵儿。”苏芷的声音冷不防地响了起来,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是在叫“我”。接下来轮到我被赶走了么?
她声音提高了一些,“药箱。”
“。。。。。。噢。。。。。。是。”我如梦初醒,连忙捧了药箱进去。脚下“砰”地一声巨响,重重被门槛绊了一跤。。。。。。谷中的竹楼是没有门槛的,这直接导致我出谷之后特别不适应各种门槛,平均每天就会被绊到三次。所幸这次及时扶住了门框,没有太过狼狈。所谓熟能生巧,摔多了就有经验了。
苏芷狠狠瞪了我一眼,但碍于有外人在不好发作,只重重夺过药箱。我用余光瞄了瞄清夜,他只专心喝他的茶完全没往这边瞧。时隔七年,他已然成了这样沉静内敛的人。
苏芷把药箱打开,各式银针一字排开铺了满满一桌,寒光闪闪。她将烧红的银针在手指间转着,带着笑意,“楼主夫人真真是个美人,想我那傻妹妹……”
“你能改动那方子吗?”清夜端着茶烟袅袅的瓷杯打断她的话,淡淡问了一句。
苏芷一愣,秀致的眉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清夜的病她治不了。
清夜垂眸执杯,眼里是一派沉寂的浓黑,“七年了,从没有人改过那个方子。”
我瞥了一眼桌上的药方,泛黄纸张上的字很眼熟。唔。。。。。。就是我的字迹。一时气结,卜二作为首席医师,当初那样信誓旦旦地答应我。结果七年间,他这个不争气的居然连个药方都懒得开。
苏芷讪讪地将银针放下。“你真的只想知道这个?”言外之意是,今日之约不只是看病这么简单。其实相较于医术,苏家这一任的掌门人更精通商贾之事,甚至可以说是无师自通。她千里迢迢地赶来,看来是摇光岛和织月楼之间有笔大买卖要做。
“你以为,我会有什么不知道的?”清夜的声音淡漠,带着一股森然的冷意。
“你知道些什么?”苏芷的声音里荡起一丝涟漪,“是小叶子告诉你的?”
“弄清楚这点破事,我还不至于靠一个女人。”的确,以清夜的能力,摇光岛的秘密他迟早会知道。
苏家祖籍江南,世代行医,也算深受皇室信赖。但几十年前那场扑朔迷离的宫廷政变之后,苏家一蹶不振。尽管我们的先辈以最卑微最彻底的方式离开了朝廷,脱离了以前所有的关系,流落江湖,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苏家。在万般无奈之下,苏姓族人登上了探访海外的船只。之后,人们就从归来的人口中得知,苏家已在海上寻到一方净土仙山,立誓从此远离中原,永不归来。
我们只在每年的固定时节派人回江南一带采购草药,并将此时蜂拥而至的,当然也要出得起重金的病人带回岛上医治。江南苏家的老一辈名声在外,最初几年前往岛上的人络绎不绝,不惜一掷千金。但是,随着先辈的离世,我们的经营一日不如一日,甚至逐渐入不敷出。苏家不得已开始自给自足,几乎沦为了地地道道的农人,连医术都再难传承下去。
“在苏家最窘迫的时候,你恰好来到岛上重金求医。所以。。。。。。”苏芷试图解释,其实没有人需要解释。
“所以,你就把她卖了。”他专心盯着瓷杯,似在自言自语。
“我别无选择!我需要那笔钱。苏家这些年人丁凋零,继承下医术的不过我和小叶子两人,要养活的却是一大家子。我答应了父亲要守住摇光岛的秘密,并且不让苏家的医术失传。我只有让你带走小叶子。而且……小叶子也愿意,不是吗?”
“她愿意……”清夜轻声重复,带着凉薄笑意,转瞬即逝。顿了顿,岔开话题,“这次是阿夏自作主张地把你们找来,她做事情一向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所以我也就当闲来无事随她下江南看看。”
“呵……”苏芷突然怒极而笑,“小叶子死后你将势力迁移中原武林,在江南的根基荡然无存,织月楼自此绝足江南武林。薛清夜,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真是闲来无事才到江南来找刀子挨的。织月楼在中原武林如日中天的同时,也早已在江南遍地树敌,精明如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冒险只身前来,别人不知道,我会不知道吗?”
“不必再拐弯抹角,”这是第一次,清夜抬起眼来正视着苏芷,“你嫁给萧羽凡,想让萧氏一族做苏家的保护伞,与我织月楼无关。”
我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嫁。。。。。。嫁给萧羽凡。。。。。。
但是正处于白热化阶段的两人完全无视目瞪口呆的我,继续爆猛料。“怎么会没有关系?如今新帝初登大宝,时势动荡。既千门之后,你已是中原霸主。多年来你却始终安居一隅,不就是在等这个入主江南武林的绝好机会?只可惜在你动手之前,突然有人大旗一挥,借着对抗织月楼的名义,成功唆使整个江南武林结成同盟。薛清夜,织月楼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但你要对抗的是整个江南武林。萧家有朝廷作后盾,这样的盟友你没有理由拒绝。”
江南联盟?揉了揉额角,又是一个令我难以理解的存在。
“你为什么会站在我这边?”
“如果我说,为了小叶子,你信吗?”她说得动情。
我听得无奈。,一个已死之人,哪有什么资格做他们谈判的筹码。他们互相看重的,不过是对方的势力而已,偏偏这么矫情地把我扯进去。
清夜缓缓牵起嘴角,眼底却一片冷峻,“到底为了什么,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你大婚之日,我自当派人前去相贺。”
这日的收获远比我想像中的多:江南武林结盟相抗织月楼;摇光岛将与萧家联姻;清夜亲下江南与萧氏一族合作。
前尘隔海,往事成烟。其实那些事早已与我无关,我回来不为苏家,不为织月楼。我只想去一个叫溯回宫的地方,见一个叫江城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三、孤身遇险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我终日独自待在一条废弃的渔船上,每天的期待不过是清夜深夜归来,安好地坐在我身边,不言不语。江南四月的薄雨就静静地下在我们的船篷外,有细细的风从缝隙中吹来,就像他俯身在我额头落下的吻。
那段一无所有的时光里,有我最弥足珍贵的东西。
我自那场遥远的梦中醒来,睁开眼唯见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投在地上,像是一场茫茫大雪。在床上躺了许久,听见窗外传来久违的欢声笑语,细细远远的声音,透着莫名的暖意。终于想起来现在是在清镇,不是在深谷。
下到一半的楼梯,发现原本清冷的小客栈却也张灯结彩,挂满了各色的花灯。难得这个时候,不大的厅堂还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间或有穿着花衣裳的小孩儿提着花花绿绿的灯笼,嬉闹着跑进跑出,咯咯的笑声清脆如银铃。
“丫头,原来你回来了呀?”李姐在柜台后向我打招呼。
这家店也不算什么客栈,只是一间小小的食坊,一天不过十来个客人。因为老板娘李姐煮的红薯粥很好喝,所以我豪迈地放下一锭银子,告诉李姐我决定住下来。当李姐收拾二楼杂物间的时候,我才醒悟过来食坊是没有客房的。。。。。。李姐人很好,我时常吃饭赶不上饭点,但每次回来都会有热腾腾的红薯粥等着。
唯有一次,回到客栈已是半夜。李姐睡眼惺忪地下楼替我炒了一盘青菜。我只吃了一口就呕吐不止,那炒菜的锅绝对是煮过肉没洗干净。也是我不好,忘了告诉她我沾不得荤腥。
揉了揉额角,这样倒霉事还是少想为妙,换个话题:“……如今。。。。。。已是十月十三了吗?”
“是呐,十月十三了。”李姐冲厅堂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这些客人都是两天前就来到清镇的,专门赶着这千灯节呢。”
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李姐,那个……”
“饿了是吧?红薯粥早就给你留着呢。”李姐放下账本,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拐进厨房。
红薯粥又稠又糯,我舀了一勺子送进嘴里,“……太甜,糖放多了。”
李姐没有答话,只目光灼灼地含笑看着我。起初还能装作没看见埋头喝粥,但后来实在被她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不得已放下勺子同样端端正正地看着她。
“……啊哈……那啥……”李姐尴尬地笑笑,“我们清镇的千灯节是别处没有的。今晚在河里放一只花灯,祈求姻缘特别灵验。丫头你一会儿要不要去试试?”
我一口粥含在嘴里,半晌才笑了笑,不置可否。
浮月当空,星蒙如尘。街市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河两岸到处都是年轻男女在放花灯。灯影倒映在水中,朦朦胧胧,宛如银河。
传说百年前,南北武林都以清言宗为尊,清言宗第七任宗主在生命的尽头,为他一生挚爱却不得的女子点起了千万盏风灯。而那名女子却选择用余生在霜雪之巅守护一个冰封的影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清夜。他依旧是一袭墨衣,冷着一张脸,迎面走来。
沿河街道狭小,仅容三人并肩而行。下意识地想伸手拉低风帽,随即想起风衣那日淋湿后一直晾晒在窗外。我立即转身一边逆向而行,一边观察着河上来往的几条小船。无奈每条小船都已经人满为患。
环顾四周,仅远处第二座桥下还停着一艘小船,其上已有一位客人。岸边还有人围着艄公讨价还价。等跑过去的时候,那几个人已提前一步上了船,一时间这船也没有了下脚之地。
“来。”正踌躇间,一双手伸过来。率先上船的少年倾着身,眼底有一抹微蓝。
“开船喽!”艄公没有注意到迟来一步的我,一篙撑开了去。咬了咬牙,一把握住对方的手。
上船以后,我始终低头瑟缩在那人怀里。只听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略显尴尬:“那个……姑娘,你是不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真是小气,借你的高个子躲躲而已嘛。我小心翼翼地抬了抬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远远地望见清夜中途折上了石桥。直到那个墨色的背影走下桥,完全淹没在人群里,我才松了一口气。刚刚他是说我踩了什么东西吗?脚下确实软软的,还有弧度……好吧,是一只脚……
“呃……对不起……”抬头想向他致歉,额头却被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小子下巴真是够硬的。
我勉强退后一步揉着额头,看着同样揉着下巴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笑起来右边脸上有一个很浅的梨涡。他着一身青衣,衣领处绣了暗色玄纹,做工精细考究。没有多余的饰品,仅手中一支玉箫。
那玉箫似曾相识,我心下一紧,“……你……”
脚下的船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伴着众人的惊呼,船被后面急驶而来的一条船猛烈地一撞,穿过了桥洞直冲向岸边。
混乱只是刚刚开始。
后面的船从桥洞冲出,船上的五人每一个腰间都藏着软剑。在那条船自身也结结实实地撞在另一侧河堤上的同时,船上的五个人齐跃上半人高的河堤,抽出腰间的软剑,以合围之势冲上了桥。
桥上、岸边的人群在短暂的沉寂之后,骤然尖叫着四散开去。岸上人们的惊慌同样带动着船上的游人,船与河堤顶端还有半人多高的距离。此时的人们已经顾不了许多,争相想往上爬。一时推的推,拉的拉。街道狭小,汹涌的人流根本顾不得这些在下面挣扎的人,想上岸的非但没爬上去,反而是手被千万只脚踩了个稀巴烂,岸上也不断有人被挤入水中。
“大家别慌,松手!松手!我们走水路,走水路!”反应过来的老船夫颤颤巍巍地撑起了槁。
“小心!”混乱中,一根巨大的旗杆不知被谁砍断,迎头向我砸了下来。少年一声惊呼,转身将我护在身后,手中玉箫一横,在旗杆最后落下的时刻,却突然一勾手将玉箫收回,代以整个手臂格挡,左脚随即将旗杆扫向一边。只是那旗杆分量极重,在格挡的瞬间他手中的玉箫脱飞而出,我伸手试图去接住那玉箫,却被人一把揽进怀里。他一个燕子三抄水,转眼间便上了岸。
回头去看时,小船受不起旗杆的巨大重量,彻底翻转过来。
少年似乎在对我说了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因为在来时的那座桥上,被杀手团团围住的那个人,分明是去而复返的清夜!
那批杀手远远不止船上的五个,只一眼望过去,有不下七八个人在与清夜交手。
一般的刺杀,第一轮都是靠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进行偷袭,成功则矣,一旦偷袭失败,埋伏在各处的杀手就会一拥而上采用第二轮人海战术。不过像这样一下子派出七八名杀手的刺杀,倒也少见。一是太明目张胆,二是以人海战术对付一名绝世高手往往是行不通的,人没杀成,反而容易被抓住把柄。
一次专业的刺杀,通常会由三队人马组成,一队负责刺杀,一队负责接应,如果刺杀不成,同伴又无法成功接应,这时第三队就负责将任务失败的同伴毫不留情地杀死,以求不留下任何线索给对方。
如此看来,他们并不是专业的杀手组织。而且他们选的刺杀地点也不合适,那石板桥仅容三人并肩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