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刽子手手起斧落,鲜血四溅,钟会不经意间抬眸看见一熟悉的身影,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而默默走开。
司马昭余光扫过他,唇角勾起,又侧面问云翔,“浩鹰可到了雍州?”
“想必应该快到了,公子,夏侯霸跑不掉的。”云翔笃定地禀道。
司马昭平静的脸上被抹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经过一番动荡后,他似乎离心中的宫殿更近一步,贯穿他整个少年时期的宏伟志向,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终日悬在心中,而目送曹爽及族弟上断头台,恰是征途的开始。
年幼的曹芳正如昔日汉献帝一样,挣扎在噩梦之中,渴望终有一日柳暗花明,重振皇威。
司马父子从此共掌国事,这也许意味着新的排除异己与杀戮又将上演……
偌大而幽深的庭院里,只有馨儿一个人,静静聆听雪花飘洒,几个乐师正欲走上前来,谁知却被她无情地斥退了,也许城中喧嚣的闹声,早已不是淡淡的丝竹之声可以掩盖得住。
祈佑悄悄地走近她身边,“馨儿,你什么都清楚,可为什么你还要……”
馨儿猛然回头,看到祈佑风尘仆仆而来,顿觉心酸,眼前潮湿一片,沉吟道:“你不该直呼我的名字,你要记住,我是司马昭的夫人。”
“是……夫人……我方才出言冒犯了您,请您饶恕。”祈佑冷冷开口,低下头,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落泪的自己。
馨儿怔怔望住他,恍惚想起少时的他总爱低着头,犹如犯了错的孩子,却不知那是最为痛苦的表达。
那种眼神,好像祈佑眼里的她是天下最美丽的事物,她所在的地方,就是祈佑的中心。
馨儿螓首微抬,蹙眉问道:“现在你一定在怪我,是不是?”
祈佑似乎笑了,他的凤眼,和以前最快乐时一般明亮而美丽,只是多了一层水雾,他注视着馨儿,慢慢靠近,握住她的手,嘴唇一阵干涩,“我怎么会怪你?”
清风拂过他玉琢般的脸颊,隐约露出额前的一道伤痕,馨儿不觉心疼,几滴泪滑落,落在他的掌心。
他伸手替馨儿拭泪,修长的指节刚触到馨儿的面颊,眼前的玉人儿便怯怯的后退几步。
祈佑苦苦一笑,薄唇微动,“沈姑娘已经救出来了,她是个刚烈的女子,想来石苞可真有福气。”
淡淡梅花香随风袭来,馨儿从袖中取出一青色药瓶,递与他,声音极低,“你的伤口还未痊愈,这是茗轩为你配制的药膏,早晚涂于伤口,兴许还能清除你脸上的伤痕。”
祈佑唇畔一抹浅笑,衣袂飘扬,额前那道新的伤疤若隐若现,却丝毫不减他的俊朗。
突然院中闯进一个蓝衫女子,泪满眸子,“桐雨姐姐,她可曾来过这里?”
只见霜雪抓着一府上仆人,面上失色,呆呆的问。不觉引来了一众仆婢上前,大都一怔。
馨儿顿觉出了事,连忙过去拉住霜雪,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问:“桐雨不在钟府吗?”
霜雪失魂落魄地半倚着栏杆,含泪说道:“表嫂一大早就出府去了,表哥本叫我看住她,不想清晨起来就寻不到她,方才去了一趟嵇康府上,谁料也不在,我实在无法,才来寻姐姐。”
馨儿望着她双目红肿,身子还在瑟瑟发抖,原是出门也没披个斗篷,单一件蓝衫,怨不得说话声音发颤。
绿珠眼疾手快,早已从屋子里取出一件大红羽纱斗篷,给她披上。
“这倒奇了,她一向与苏菱要好,如今曹爽出了事,她竟没去找苏菱,莫非她还有别的知心姐妹,可以倾吐心事?”馨儿迟疑片刻,凝视着霜雪,若有所思。
“表嫂与木棉庵的洛煦师父倒也常往来,只因前一阵子她常夜不能眠,便去木棉庵静心了几日,不知如今她可是去了那里?”霜雪柳眉倏然挑起,脱口说道。
祈佑微微一笑,“洛煦为人孤僻,从不与官家子女往来,原来她推重钟夫人,我们这等俗人自是入不得她的眼,更难进木棉庵的院门,我看不去也罢,钟夫人若当真在木棉庵,也是为图个清静,我们何必去打搅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九十三节
乍一听‘洛煦’这个名字,心中不免一阵哀凉,喃喃道:“落絮无声,她取此名大概有隐世的意味。”
旋即冲霜雪笑了笑,“木棉树我倒有些年未曾见到了,连木棉花什么样都快忘记了,可惜还要再等一阵子才会开花,不过也无妨,先去找桐雨才是正紧事。”
然而不知为什么,祈佑却似乎在担心馨儿强展笑颜的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的痛,因为那还未绽放的木棉花正是关兴逝后带不走的蚀骨的孤苦。
古庵烟消,长廊昼静,徘徊四顾,阒无人踪,钟磬一声,恍来云外,数株木棉树已落尽枯叶,正经受着冬日的岑寂,唯有几个小尼姑在庵门前扫雪,只顾低头做事,却不言语,浑然不理会一架马车徐徐驶来。
绿珠与霜雪先下了马车,后又小心扶着馨儿来至庵门前。
“你家师父可在庵内,今日是不是有一位女施主前来造访?”祈佑漫不经心的问着眼前的小尼姑。
谁料到那小尼姑面无表情的提着扫帚便往庵内走去,另一个尼姑又急转身欲掩上院门。
祈佑急了,持剑横在门闩上,微嗔道:“你这出家人,怎么反倒躲躲藏藏的,难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那缁衣姑子双手合掌,颔首沉声道:“施主,庵内并无你要找的人,请自回罢。”说完又要掩门。
“我们今日前来,只为找你的师父叙话,你不必如此,我们小坐片刻自会离开,定不会扰了你们的清修。”馨儿细眸微闪,挽着霜雪一同走进庵内。
那尼姑无法,只得引她们往东禅堂去。
但见禅堂内仅一漆木桌案,旁有香炉,案上一卷经,雪白幔帐微微拂动,忽有一股梨花清香飘来,身袭缁色僧袍的尼姑卷帘而出。
原来她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尼姑,生得甚秀,眉梢下一痣,似嗔非嗔之态,轻声道:“这位施主,不知找贫尼所为何事?”
“钟夫人可曾来过,望师父如实相告。”馨儿颔首笑问。
洛煦微笑侧身,不经意间瞥向祈佑,又深深低头,敛眉沉声道:“你们来晚了,钟夫人早已回府了。”
馨儿忽听帘后有细微动静,似抽泣之声,她顿时心中雪亮,欲要上前,却又止步,或许桐雨此时纷乱的心境,再不容他人打搅,强行带她回府,又有何意?
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也带不回她。
洛煦静如死水的面庞霎时浮上一抹悦色,扫向一边的小尼姑,那小尼姑顿时会意,端过来一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锺,另一个小尼姑提着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
“这是去年的木棉花苞,我摘了些,待晒干了,香气犹存,施主不妨尝尝,可化去心中郁结。”说罢,洛煦亲自递与馨儿。
馨儿婉拒,“不必,扰了师父清修,我们就走,告辞。”
祈佑几步上前,抢来茶锺,啜了一口,摇摇头,“这可是旧年的雨水沏的,只是味道苦了些。”说着搁置到案上,甩袖走开。
望着他们渐渐离去,洛煦一声叹息,卷起幔帘,看见桐雨仍旧无声地跪在蒲团上,散乱的乌发,微微颤抖着,如秋风下的落红,惹人心疼。
洛煦捡起榻边的白狐大氅,轻轻覆其身上,劝道:“好了,你的哥哥身在雍州,洛阳城的变故,也不会牵连到他身上,你不要多想了,还是快些回府吧,不然我这木棉庵也难以清净了。”
桐雨微阖双目,倚着墙壁,只觉得天昏地转,喃喃自语:“哥哥……他……他怎能幸免,洛煦……你不知司马昭,更不了解我的丈夫。”
猛然间一阵剧烈的疼痛,桐雨忍不住歪倒在地,霍现一滩血水,染湿桐雨雪白的衣裙,也映红了落在地下的绢帕。
刚走进禅堂的小尼姑登时满脸惊愕,洛煦暗自窃喜,脸上露出狰狞的诡笑,顷刻间抹去,淡淡说道:“去请大夫来,顺便通知钟会府上的人,钟夫人病倒在咱们庵里,总是不好看的。”
那小尼姑怔了怔,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
当钟会与霜雪赶到木棉庵,桐雨已平躺在榻上,一个老郎中正为她把脉,洛煦满面愧疚,双手合掌,颔首低声道:“这位女施主昏倒在庵门前,方才有人来庵内寻人,想必正是你们要找的人,贫尼便扶她进来。”
钟会哪里有闲心听洛煦讲什么缘由,只是凝眉问道:“大夫,我家夫人的病情如何?”
老郎中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摇着头说道:“可惜了,真是可惜,尊夫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公子怎么毫不知情,如今孩子没了,公子还能怨得了谁?眼下还是将夫人的身子调养好,我看你们还年轻,日后还会有的。”
桐雨泪眼模糊,她的双手一直在发抖,钟会忙俯身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桐雨,不碍事的,我们以后会再有孩子的,这次只是个意外,你不需要难过,你也知道,我一向都不喜欢孩子……”
禅堂很是昏暗,似乎看不到光亮,空气里透着压抑,令桐雨一时喘不过气来,更听不清钟会那许多所谓宽慰的话,只觉得后背丝丝冒着寒意,仿佛屋内总有个人在窥视着她,如魑魅魍魉藏于某处。
她不敢再睁开双目,唯有紧紧抓住钟会的手。
或许经受丧子之痛的她,心力交瘁,浑浑噩噩回了府,对钟会也无半句话,只是静静地躺在榻上,一面流泪,一面抚摸着隐隐作痛的小腹,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与她杳无音讯的兄长一样,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思念与悔恨。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黑夜,不仅仅是洛阳城,同样这场漩涡也波及到了雍州,馨儿一直寻不到的浩鹰,正是领命去了那里,而司马昭交付他的任务,恰恰是取了夏侯霸的首级。
一片肃杀的大寨中,只有点点星光,巡守的雍州将士早已困倦地倚在营门口。
而夏侯霸却异常的不安,在帐内伏案阅览着一张图纸,他在等从洛阳来的信使,那是曹爽每月必会派人来传递的消息,而现在已到年末,来自洛阳的消息还是迟迟收不到。
他本来生性多疑,早已察觉其中的诡异,甚至是不祥。
这时,侍卫宏浦掀帐而入,慌慌张张禀道,“主公,据营外一百里处有一队精兵正朝这里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九十四节
夏侯霸仿佛闻到了阴谋如野兽般正在悄悄逼近的气息,帐内一片烛光摇曳,偶然有寒风冒失地闯进来,舔噬着此刻的平静,宏浦再也按耐不住心内的焦躁,挑眉怒道:“洛阳城定出事了,与其在雍州坐以待毙,还不如挥师奋起杀入洛阳。”
此时宏浦拔出利剑,面孔严峻起来,向一只即将出击的野兽,夏侯霸只是对着火苗出神,轻抿一口茶,根本不理会忿然立在一侧的宏浦。
这时,一心腹小将掀帐入内,拱手禀道:“雍州太守已被撤换,现由司马孚监管,从洛阳调来数千精兵,正屯于城外。”
“速去告知各营将领,即刻率军南下。”夏侯霸突地站起,面色肃然。
宏浦惊诧莫名,“南下?去哪儿?”
夏侯霸沉声道,“汉中。”
宏浦闻言瞪大双目,惊问:“为何?那不是羊入虎口?”
“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现在派司马孚镇守雍州,无非是要取我的性命,以绝后患,想来司马父子已独掌兵权,他们手下良将众多,依我之力,难以抵挡他们,况且洛阳城必定戒严防范,如果我们冒然领兵进城,就是真的羊入虎口了。”夏侯霸速速披上墨色战袍,提起大刀,欲走出大帐。
宏浦微微一怔,猛然想起了身在洛阳的桐雨,慌忙追问,“那小姐怎么办?我们若投奔了姜维,司马昭岂会轻易饶过咱家小姐?”
夏侯霸停住步子,回眸望住略显忧虑的宏浦,冷笑道:“我料钟会必定能保全小妹,司马昭也绝不会轻易与钟会翻脸,毕竟他们是洛阳兵变的主谋,自乱阵脚可不是司马昭想看到的。”说罢向帐外走去。
月色惨淡,寒风瑟瑟,夏侯霸引着数千将领望汉中奔去,正如他所担忧的那样,司马昭断不会这么大意,令他逃脱。
前方大片的篝火点燃,宛如白昼,映出夏侯霸不安的神色。
却见浩鹰面沉如水,低着头轻轻拍抚着坐下白马,抬眸含笑道:“夏侯将军,在下等候您多时了,敢问您匆忙去往何处啊?”
宏浦心里一惊,按住佩剑,催马上前,锁眉喝道:“你不过是司马府上的小小仆从,岂可挡住我家主公的去路,还不快闪开?免得无命再回洛阳!”
浩鹰轻笑摇头,扬鞭浅哂:“夏侯将军,你的属下好生性急,若要在下动手堵了他的口,到那时恐怕会惹将军动怒。”
夏侯霸凝眉沉吟片刻,眼底划过一丝失望,清叱道:“宏浦,你不是他的对手,还不退下。”
宏浦气得直咬牙,拨马退至其后。
望着浩鹰身后的数万铁骑,夏侯霸提起的大刀又缓缓落下,暗想如此与他交战,实难逃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在浩鹰寒如冰霜的面孔背后,隐藏着与司马昭截然不同的心绪。
夏侯霸忽仰天大恸,捶胸大哭道:“想我夏侯一族世代忠烈,而今我却死于非命,沦为叛党贼子,恐怕日后尸首也将被人鞭挞羞辱,我之不幸,却连累满门耻辱,痛哉!昭伯!哀哉!昭伯!”
“将军怎知曹爽(字昭伯)已亡,莫不是他早传信与你?”浩鹰抬眸诡笑道。
夏侯霸翻身下马,跪在浩鹰马前,泣道:“曹族与夏侯一族唇齿相连,岂能不知?想我昔日也与司马昭湖畔宴游,旧日情分仍存,可惜他却全然忘却,对我痛下杀手,我怎会不悲愤?”
浩鹰佯笑道:“将军欲效仿武王华容道化险一事,故作凄容诓骗与我?可是我比不得关云长,有刘玄德这位好兄长,此时放你容易,回去后我可无法保得住命了。”
寒风袭来,夹着冷冽的雨雪,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