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少夫人气色越来越差,这可怎生是好?怡苒寻思半晌,只有冒险出城走一遭,去城外柳家寻些安胎补药。
怡苒打定主意,换上村人的衣服,带上许多银两,悄悄买通了守城的士兵,偷偷溜出城来。
城外柳家原是她的姨夫家,开了一家药铺,倒是个忠厚本分的土郎中,乍一见怡苒乔装打扮而来,先是一惊,待怡苒讲明了来由,他也顾不得许多,将仅存的人参燕窝等滋品,全数相赠,又开了个养胎的方子,抓了些药给她。
怡苒再三言谢,只是她的姨夫不肯收下银两,她抹了抹眼泪,匆匆别去。
黑漆漆的苍穹之中,几只大雁哀鸣而过,沈沛带着数百名将士,埋伏在暗处,远远望见一人正低头疾步朝城门走去,沈沛嘿嘿一笑,登时飞身扑过去,将她按在地上,塞住她的嘴,速速命人绑了她,带回营寨。
这人正是怡苒,偏巧她身形高大,不似女儿般娇小瘦弱,一时间司马昭也识不出她是女儿身。
“你黑夜出城所为何事,莫非是公孙渊派你去搬救兵的?”司马昭挑眉喝道。
怡苒不卑不亢,淡定自若的凝望着他,微微一笑,“我只是个村人,听不懂将军之言,我出城只为寻些粮食充饥,还望将军网开一面,放了小人。”
司马昭蹙眉审视着她,摇了摇头,只命石苞先将她押起来,待明日再细细盘问。
石苞叫来几个士兵,把怡苒捆在自己的大帐内,又命人给她茶饭,正欲走开,就听见身后之人苦苦哀求着,“将军,你放了我吧,我家夫人身子不适,正等着我回去,我一时死了不要紧,可怕连累了我家夫人,求将军开恩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六十一节
怡苒终显悲戚之状,石苞转身睨视她,方知她是女儿身,而后转念一想,此人或许还有用处,便走上前去,俯身笑问,“你此番出城,当真只为你家夫人?”
她连连点头,泪珠滚落脸颊,石苞长长一叹,替她松了绑,又低声叮嘱道,“我权且放了你,你出了营寨,速速回城便是,切莫再东张西望,否则再被捉了来,我可救不了你了。”
听了这话,犹如吞下了定心丸,怡苒含泪叩谢,待石苞领她出了营寨,她便头也不回的朝城门跑去。
石苞一阵冷笑,忙叫来邓艾,各领一千精兵,尾随着怡苒向城门奔去。
守城门的将士认得怡苒,急忙打开城门,哪知石苞早已拈来一箭,直射进他的胸膛,守城的士兵登时慌了,欲要关紧城门,可惜邓艾一枪连挑了数名士兵,关也关不成,守也守不住,一时间他们乱作一团。
石苞一挥手,两千精兵纷拥而上,刹那时厮杀声不绝于耳,整个襄平城不再宁静,墨染得天际被血洗一般,连着惨淡的月色也蒙上了一层狰狞。
邓艾一声命下,不可屠杀无辜百姓,只取公孙渊父子首级。
攻破襄平城的消息很快传入司马昭的耳中,他欣慰一笑,与司马师率领大军直入襄平城,石苞与邓艾早已杀进了公孙府邸,但见公孙渊父子相继被捆了来,跪在厅前,狼狈的摸样,黯然的神色间不见往日的贪婪。
司马昭又命将士围住府邸各处出口,断不容公孙府上的亲眷趁机逃离。
此时的怡苒与少夫人正藏于后院的马厩里,怡苒探头望见一队将士已朝前院走去,眼下无人搜查此处,便拉着少夫人小心走出马厩,匆匆来至一柴火堆跟前。
怡苒俯身抱起干柴,但见一狗洞,少夫人怯怯的后退一步,怡苒慌忙拽住她,劝道,“这府里的出口都被魏兵包围了,唯有这狗洞他们断不能知晓的,少夫人莫要再犹豫了,否则到时我们实难逃命。”
公孙少夫人用衣袖擦了擦泪水,蹲下身子,慢慢钻进狗洞,怡苒也紧跟着爬了过去。
这等偷生,可算辱没了公孙列祖列宗。公孙夫人紧咬双唇,几乎咬破了红唇,殷红的鲜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可她浑然不觉,也许羞愧占据了她的心,若非肚子里的孩子,此刻她情愿撞头一死。
谁料到公孙夫人刚出了狗洞,面前已站满数千将领,为首的正是石苞,他策马而立,依然傲慢,气焰嚣张。一旁的便是邓艾,但他眼里倒流露出不忍与同情。
“公孙夫人,你要去哪里啊,怎么不走正门,偏钻这狗洞?”石苞又是一阵冷笑。
公孙夫人被羞辱的抬不起头来,脸上火辣辣的,犹如被重重打了一记耳光。
怡苒抬头一望,眼前的将军正是在营寨放过自己的人,她当即皱起眉头,怒道,“将军,你不惜诓骗了我,故作好心放了我,实为攻陷襄平,你可真真算盘打得精,一副好皮囊下竟藏着如此歹心,亏我还对你感激不尽,我真是瞎了眼。”
石苞冷眼俯视着她,挥鞭喝道,“把她们绑起来,公子可还在前厅等着呢。”三两个士兵当即上前。
“且慢,容我再说两句,之后要杀要剐,任凭处置。”怡苒身子笔直站立,昂首厉声道。
石苞越发好奇起来,似笑非笑的盯着她,“你倒有些胆量,请说吧。”
“我虽读书不多,但也知忠君报主的道理,主人既对我有恩,我必舍命相报,恳请二位将军开恩,放过我家夫人,我愿领全部责罚。”怡苒陡然跪地叩首,目光笃定。
“若依你之言,放过她,恐怕我们回去也不好交差。”石苞佯作犯难,瞄了她一眼。
怡苒惨然一笑,起身夺过将士的佩剑,只往项上一横,艰难开口道,“那我替夫人一死,还望将军开恩放过夫人。”
话音未落,怡苒已倒在血泊中,公孙夫人一面抱住她,一面失声痛哭。
邓艾不忍亲睹,闭目长叹,“我魏军如虎如貔,却抵不过一小小女婢舍命救主的勇气,真是可惜,可叹,公孙渊竟不如府上一仆,难怪守不住祖业,更成不了气候。”
石苞也着实一惊,没想到她真是一位义婢,不觉自悔,又命将士拖怡苒的尸首回去复命,只说,“公孙少夫人已自尽身亡。”
邓艾下了马,送与夫人一袋盘缠,劝她趁早离开辽东,以免再遭暗杀,夫人经历了这一事,昏昏默默,不知去了何处。
司马懿又吩咐将士贴榜安抚城内百姓,待一切安置妥当,便挥师回洛阳。
自此,公孙康及子孙正式从辽东绝了踪迹,他们就像袁氏一族辉煌时养成的良莠不齐的习惯,不论是好是坏,都必将伴着无尽的遗憾一同走入坟墓,他们恰恰皆是被魏室所灭,或许这也多少预示着魏室将来的走向。
回洛阳途中,子冉又遇到那日赠金矢的老者,遂向司马昭引荐。
司马昭甚是恭敬的作揖,笑问,“老先生怎得此金矢,莫非也是高人所赠?”
忽地马前一道白虹,自地而起,如白练冲天而去,司马昭深感惊怪,那老者呵呵一笑,捋须劝道,“公子兵权在手,恐为人所算,不如暂且随吾归隐山野,或可保命?”
司马昭闻言大惊,追问,“先生此言何意,谁要暗算与我?”谁知老者微笑点点头,不再多言,拂袖而去。司马昭再向前一望,已是一片雾霭,再无踪影。
子冉惊道,“此必神人也。”
“枉我处心积虑多年,他竟劝我归隐,难道只有此法才能保我性命,若真是如此,与亡我何异?”司马昭摇头苦笑,目光透着深浓的凉意。
司马懿在旁凝眉不语,心里却惶惶不安,莫非皇上真的对他们父子起了杀意,想司马家为魏国鞠躬尽瘁,从未埋怨过,到头来却因功高盖主,要绝了他们的后路,这着实令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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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节
洛阳大殿内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焦急地望着殿外连绵的雨雾,龙位上的曹睿神色凝重,他不安的旋转着手中的铜钱,那枚铜钱与金案摩擦的声音,和着单调的雨声,在大殿内回响。
突然,曹睿咳嗽不止,铜钱滚了下来,沿着玉阶向下滚动。
“怎么还不来,太尉领兵去了辽东,百日已过,战报也该到了?”曹睿忍耐不住内心的焦虑,有些失态的脱口而出。
这时,一个士卒高声呐喊着跑入殿内,浑身被汗水和雨水浸透,却见他喜不自禁回禀道,“回皇上,太尉已率军攻破襄平城,公孙渊父子皆被斩首,如今太尉正挥师回洛阳途中,想必再过一月便可回朝。”
曹睿强展笑颜,顿觉身体不支,急唤张公公扶他下朝。
众臣见曹睿面色惨白,皆大惊,面面相觑,匆匆退下。曹爽面色沉重,与夏侯霸结伴离开,钟会也不语,独自走开。
洛阳的雨季,总是来得迟些,而且又显得如此短暂。宫苑内的花匠们,各自抱着一盆白色的荼蘼花,步履轻盈地来回奔走,他们彼此间说笑着,那声音仿佛雨后盛行于洛阳的季风,遥远而孤寂。
花匠们正在冷泉亭附近搭造一片白色荼蘼花海,平添一抹如雪的忧郁格调。
其中一花匠不解的问,“真是怪了,为什么偏偏每到这荼蘼花盛开之时,皇上就命咱们把这花搬到冷泉亭,年年如此,是何缘故?”
稍年长的花匠笑了,指向冷泉亭,低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昔日的文昭甄皇后最爱在冷泉亭赏花,原先这亭子溪畔栽满了各色奇花异草,只可惜甄皇后去得早,先皇也不知怎的就把那些花草全移走了,咱们皇上是个孝子,自然怀念他的母后。”
张公公听到他们在那里窃窃私语,顿生不快,当即斥道,“你们可都仔细着,再在那儿胡言乱语,我定重罚,皇上待会便要过来,你们还不抓紧干活,磨蹭什么呢?”
那些花匠们听了这话,都垂下脑袋,纷纷各自干活去了。
却道这冷泉亭以叠石为山,引湖为泉,作小亭于其旁,因地势偏高,景致清凉,三伏之中绝无暑气,真乃蓬莱之仙境。夜间更听得溶溶水声,闻得淡淡花香,撩人心扉,沉醉不知返。
待月初上,亭中摆上御榻,屏几、酒器,西畔荼蘼花间一班教坊工,箫韶齐举,八音并作,缥缈相应,如在霄汉。曹睿自举金盏,侧耳聆听天乐之声,暂且忘却身上的不适。
月娥闻声赶来,绿珠手执彩纱宫灯,盈盈在前,月娥走进亭内,微微一笑,“皇上,今夜好兴致,不知可曾服了药,臣妾可记挂着皇上的龙体哪。”说着上前夺过他手中的酒杯。
柔和的月光映照出他如斧削的轮廓,粲然一笑,立时吩咐张公公取来白玉碾花杯,又递给月娥,笑说,“此杯盛酒,更为香醇。”
月娥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形似钵而小,做工极为精致,抬眸笑问,“单单只此一只,还是宫内皆有?”
曹睿凤眼扫向静谧的泉水,笑靥如花,“这白玉碾花杯乃朕母后昔日所用,别宫自是没有的。”
月娥自悔失言,但转念一想,他的母后岂不是甄氏,也就是叔叔袁熙的原配夫人,论理来说,该叫她一声婶婶才对,只可惜她半途改嫁曹丕,落得个不贞不洁的坏名声,难怪袁氏祠堂没有她的牌位。
她面孔微沉,将白玉碾花杯丢在案边,自去拿别的玉盏盛酒。
“怎么你不喜欢?平日里我可不舍得拿它出来与嫔妃用,你可算头一遭了?”曹睿用一种颇有玩味的眼神凝视着她。
“臣妾怎么敢当呢,皇上还是自己留着用好了,算臣妾没福罢了。”月娥扭过脸去,望着银光闪闪的泉水,若有所思。
曹睿又命那班乐师退下,还打发了张公公与其他宫女们去别处候着,冷泉亭下唯有他与月娥二人而已。
“朕的母后生前最爱荼蘼花,不是因为它的娇艳,而是因为它的盛开,预设着群芳的凋敝,就如朕的母后,她在后宫独有的美丽,却以凄凉而终,父皇对她的宠爱,也不过如此,或许在她一生之中,仅有的盛开不是在洛阳皇宫中,而是在遥远的冀州。”曹睿望月长叹,黑濯濯的眸子里透着几许哀凉。
月娥不禁投来鄙夷的目光,冷冷一笑,直面他,“皇上,你错了,是因为她最愚蠢的背叛,使得她只能痛苦一生。”
曹睿忍不住伤感的落泪,霎时又止住了,他望见月娥孤独的倚着阑干,游丝般的笑容划过脸颊,又问,“何谓背叛,只因为母后抛弃了一段毫无意义的婚姻,在朕看来,母后只是为了挣脱不公的命运而作出最为强烈的反击罢了,其实你与朕的母后是一样的,袁月娥,朕说的对吗?”
月娥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是惊诧,还是忿恨,她只觉眼前潮湿一片,脑间也不再清醒,也许积压了太多太多,犹如阻挡不住洪水的堤坝,所有的情绪都瞬间爆发出来。
她猝然转身,狞笑道,“是的,皇上终于明白过来了,我是谁,我为何会来到宫中?我们袁氏一门的绝迹,全拜曹操所赐,而甄氏背叛了她的丈夫,你也不可避免的遭受着无数阴魂的谴责,魏室血脉同样会遭到无尽的诅咒,这就是我来此的目的,我要亲眼目睹这一切。”
曹睿勉强站起来,从双瞳中透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端详过月娥了,他走近来,伸手轻轻拭去月娥面庞的泪珠,神色异常的凝重,沉声道,“为了所谓的背叛,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直到今日,朕都从未看见你真心的笑过,若脱去那层仇恨的面具,你可曾爱过朕?”
这一问,问得月娥肝肠寸断,一直默默告诉自己来到宫中便是报仇,而此刻却真正的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才是她苦苦挣扎的漩涡,蚀骨的爱意正慢慢湮没旧时的仇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六十三节
一扇透明的山水屏风映出了月娥泪光闪闪的双眸,仿佛比月光更为夺目。曹睿欲再言,身子却支撑不住,渐渐瘫坐在席子上,月娥慌忙蹲下身子,声声唤道,“皇上,皇上,来人,快传太医。。。。。。”
阵阵凌乱的步子响彻整个洛阳宫阙,太医们匆匆赶到大殿,曹睿慢慢苏醒过来,只叫那些太医先退下,抬眸望见月娥俯身为他拭汗,陡然抓住她的手,低声问,“朕还有一事未与你讲,不知你肯不肯帮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