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怒瞪双目,伸手就将幔帐后的宝剑拔出,颤颤巍巍的走下床,剑头直指浩鹰,步步逼近他的咽喉,冷言道:“我曾经对你说过,要你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如今她生死未卜,你又岂能再苟延残喘?”话毕,剑已刺进他的胸腔,鲜血瞬间流淌下来,浩鹰竟浑然不动,既不蹙眉,也不哀求,恍若无事。
或许此刻他心已死,根本感觉不到身上的痛。
子冉见势不妙,匆匆伸手握住剑柄,双膝跪地,恳求道:“公子,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如今找寻小姐要紧,何不撵他出府,令他去别处查寻,或许事情还有转机,留着他,总比一具死尸有用。”
司马昭这才缓缓松了手,宝剑落地,吩咐道:“沈沛、何亮,立刻把他拖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再踏入府门半步。”沈沛、何亮遂躬身领命,速速拖他出去。
府门外一对冰冷的石狮,傲气凛然,犹如它府上的主人般,淡漠如烟。沈沛与何亮此刻也爱莫能助,只能一声叹息,掩紧府门。
浩鹰捂住胸口,艰难挪动着步子,滴落在青石上的血迹,不知不觉中竟引来了街头的黄犬,狂吠声令人顿生寒意。
恍惚间浩鹰听到有人在唤自己,转身一望,却是叶儿,只见她泪眼婆娑,怀里揣着一松花绿的包袱,疾步走来,双手递给他,哽噎道:“浩鹰,这里有些止血的丹药,还有几件衣裳,如今小姐不在了,万望你多保重,倘若我家小姐还活着,想必也会这么做的。”
浩鹰噙泪接过,目光笃定得劝道:“我相信她还活着,叶儿,你也要好生珍重,或许有一天,你还能与小姐重逢。”言毕,悄然走开。
叶儿擦干眼泪,仰望蔚蓝无垠的天空,欣然一笑,仿佛那淡淡的云彩映着馨儿的身影,叶儿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这份等待有多久,何时才能盼回她的小姐。
恐怕在这偌大的洛阳城里,再没有可以让浩鹰落脚的地方。他径自走到城外,遥望层峦起伏的青山,莫名的心酸袭上心头,胸口隐隐作痛,脸颊异常的惨白,无奈的他只得在溪边清理伤口。
阮籍骑马飞奔而来,一眼便瞧见浩鹰,他急忙下马,匆匆跑过来,沉声道:“快随我来。”话毕,二人乘马相继来到一茅屋前。
一个青衣小童笑脸相迎,又赶忙上前牵马,浩鹰一脸茫然,阮籍解释道:“这是我的屋舍,子冉已经把馨儿的事告知与我,你只需安心休养,其他勿要多想。”
浩鹰听了阮籍之言,感激不尽,只得跟他进了屋。书童端来热茶,径自走开。浩鹰出神无语,阮籍知他心事,也不多问,只是帮他上药,不时问他可还挺得住,毕竟衣衫上流了那么多的血渍,浩鹰皆都含糊摇摇头,敷衍过去。
阮籍因又寻思道:“按理说,馨儿若真的坠入悬崖,应当找得到尸首才对,虽然崖底有深潭,不久之后,馨儿的尸首也该浮出水面,如今看来,确有蹊跷。”浩鹰也不答话,依旧呆呆的坐着。
却说月娥近日也略觉清爽了些,因曹睿赐给她一胧月纱制成的幔帐,即使晌午阳光刺眼,也能透过这胧月纱变得柔和似月光,故而月娥用过午食,便拥衾欹枕,捧着一卷《左传》,细细翻阅。
这时,绿珠双眼红肿,缓缓走至月娥榻前,撩裙跪地,叩首求道:“娘娘,奴婢想出宫一趟,请娘娘恩准。”
月娥搁下书卷,垂眸笑道:“这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何须下跪,快起来罢。”绿珠再次叩首谢恩,方撩裙起身。
绿珠已从云翔那里知晓浩鹰被撵出之事,才来请示出宫,也好去探望他的伤势可有好转。心思缜密的月娥注视着绿珠焦灼的神色,便知与司马府有关,但月娥故作疑惑之态,柔声问道:“绿珠,看你泪眼汪汪的,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本宫一向视你为亲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定要告知本宫。”
绿珠噙泪道:“多谢娘娘关怀,只是与我熟识的友人受了伤,我想去探望一番,别无他事。”
月娥也不再追问,只叫绿珠速去速回,心下却寻思着其中缘故,究竟是什么友人,竟让她这般悲痛,或许他日可以借此人摆脱绿珠的挟制。
而在勤政殿批阅奏本的曹睿,心下也委实难安。原来他从很早以前就派人盯住司马府的一举一动,尤其观察馨儿的动静。然而今早他派去的侍卫前来禀报,得知馨儿已坠落悬崖,他登时从龙榻坐起来,无尽的怅然充斥着他的心扉。
不过惆怅之余,他即命人去搜寻馨儿的尸体,因为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决不容许其中有诈。但是侍卫们搜寻无果,这让曹睿顿感不快,白皙的面庞霎时浮上一层乌云,实难舒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二节
洛阳城郊外绿树成荫,山坡上盛开着白色的虞美人,袅袅娉娉,无风自舞,宛如披着轻盈白纱的豆蔻少女,羞涩的伫立在山坡上,仿佛翘首企盼,引人遐思。浩鹰独自坐在草屋门前的河岸边,注视着流水潺潺,他找寻馨儿的意念也更加坚定。不论阮籍怎样苦劝,他都一如既往的执着。
绿珠从子冉处探得浩鹰在阮籍住所,遂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怎知浩鹰已经前往渡口,欲要乘舟去青州等淮南一带,绿珠便又匆匆直奔渡口。
待来到渡口,已到日暮,岸边诸多船只欲乘风扬帆而去,在来往的船客中,绿珠一眼便望见将要登船的浩鹰,遂急忙跑过来,哽咽地叫住他,他转身一望,方知是绿珠。
映着晚霞的白净面庞上还残留着泪痕,浩鹰心生不忍,轻轻替她拭去,淡言道:“绿珠妹妹,快些回去吧,浩鹰不值得你这般眷恋,他日你必会遇到真心待你的人。”
绿珠双眸噙泪,不禁怨叹道:“你当真为了她要弃我而去,不是你不值得,而是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你的心里只有她,不是吗?”
浩鹰顿时无言以对,缓缓转身,绿珠不由得拉住他的手,心疼不已,“我不留你,只是你若去远处打探她的下落,少不得要花银两,这些盘缠你权且拿去,日后兴许用得着。”
浩鹰不知如何言谢,只得深深作了一揖,绿珠虽有万般不舍,但此刻明了任谁都劝不动他,眼里闪着泪光,泣道:“我会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望着他疾步走到船上,船夫摇桨渐渐远去,绿珠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驻足许久,才强忍住悲戚,独自乘马回宫。
却说宇文自从那日离开司马府,就心生疑虑,故而叫人去打探消息,方知馨儿坠崖之事,他反复思量,都觉得不对劲。明明司马昭对她百般疼爱,为何又会无缘无故的寻死呢?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宇文在厅中来回踱着步子,却听见院内崔管家在训斥一小厮。
原来那崔管家约摸五十岁出头,面宽耳大,眉眼间透着几分吝啬,只见他狠狠揪起那厮的耳朵,怒斥道:“你真是好没规矩,怎么来个乞讨的人你就给赏钱,前几日那俩个穷丫头来府上,我不是吩咐过你,不要给她们银子,你可倒好,给了她们那么多银两,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那小厮呆头呆脑的,被骂得手足无措,连连点头赔笑道:“崔管家,您是那王小姐的舅舅,我怎么能对她们置之不理呢?更何况她们是拿钱去救人,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也显得您慈悲心肠不是?”
崔管家当即啐了他一口,厉声骂道:“她是我哪一门子的亲戚,我可没她那样的外甥女,从小就克死了她娘,被王家赶出来不说,还连累的我把官都给丢了,本来就是芝麻大的小官,当初花了多少钱弄来的,她呀,她就是个晦气的主儿,我可不想再与她有什么瓜葛,你给我听清楚了,以后——”崔管家还未讲完,就被宇文一阵清咳给吓回去了。
只见他顿时变了脸色,堆下笑来,躬身作揖道:“不知公子的晚食可有准备好,奴才去厨房看看。”言毕,欲转身溜之大吉。
怎奈宇文不依不饶的追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等亲戚,前几日既然来到府上,你也应该引来与我认识,这样才算不失了府里的规矩。”
崔管家连忙跪地,低头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她本是我的外甥女,我亲妹子是东郡太守王肃的夫人,只怪她母亲命薄,在生下她之后,便过世了,王肃忧伤过度,又恐无人照料她,遂把她抱回老家,由她的外婆抚养,日子久了,王大人续了弦,也没再接回去,就一直跟着她外婆过活,可能是村里闹了灾,她才来洛阳寻我讨些银两罢了。”
宇文听言,微微点头,垂眸问道:“王肃,他的父亲可是昔日的司徒大人王朗?”
崔管家连连点头,低首回道:“正是。”
宇文淡淡一笑,轻启朱唇,“他们父子可都是执拗的很,没想到王肃的女儿竟会有如此境遇,真是世间罕事!”崔管家只得躬身陪笑,心下却万分恼火,没想到因为她,自己惨遭训教,真是个晦气的丫头。
再说阮籍此刻在屋门前徘徊,越想越觉得没有头绪,浩鹰一走,心里空牢牢的,也不敢再去寻嵇康,毕竟他已有妻室,不能再随意打扰他了,只得独自找了一家酒馆,靠窗坐下,闷声饮酒。
这时,听到酒家掌柜厉声斥责,“三番五次来我这里白吃白喝,你当我们店是做赔本买卖的,还不快给我走人,今儿个可没人招待你。”
阮籍转面一瞧,竟是管辂,只见他怒瞪那掌柜,忿然拍向桌案,笑骂道:“你家店哪是做亏本买卖的,明明就是一家黑店,专门坑人钱财,昨日还给我一坛掺了水的酒,大家可要瞧仔细咯,莫被骗了还不知晓啊!”
经管辂这么一嚷嚷,在座的客人也开始闹腾起来,酒家伙计见势不妙,忙卷起袖子,欲将管辂暴打一顿,阮籍匆忙上前拦住,拿出一锭银子,拉着管辂速速离开酒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三节
淡月疏烟,微风习习,一树的梨花散发着寒香,远处几座村落依稀亮着点点火光,多少有些清寂,唯有茅舍门前的梨花静白如霜,花蕊轻盈摇曳。这便是管辂的住处,因管辂醉醺醺的来回摇晃着身子,阮籍只得扶他进屋。
屋内残灯忽明忽暗,幸好月光照进窗来,阮籍这才得以找到茶碗,替他倒了些茶水。婆娑的花影穿过门窗,倾泻地织出一袭如烟似雾的薄纱,洒在案前,阮籍不由得一声叹息,想到馨儿如今下落不明,在这孤寂长夜,她又该怎样度过?
管辂勉强从席子上爬起来,迷离着双目,直盯着出神的阮籍,竟呵呵一笑,饮尽那碗茶水,又不禁朝窗外望去,喃喃自语道:“梨花浅黛,似静女;冷月溶溶,如君心,可惜啊,这般愁苦,竟不识花中滋味。”
他似醉非醉,阮籍委实难猜,只得躬身问道:“不知可否为我卜一卦,她究竟是生,是死?”
阮籍蹙眉拈来一支笔,轻蘸一点墨,在纸上写了‘馨’字,递与管辂,焦急的等待他的回答。谁知管辂根本不瞧,只是丢在案边,起身走至窗前,淡笑道:“旧香犹存,却换新颜,恐君再难识也。”
阮籍听得一头雾水,浑然不解其中深意,微嗔道:“此话何意,她究竟是吉,还是凶?她还活着,对吗?”
屋内霎时沉寂,忽闻牧笛声由远至近,管辂唇角漾起一层涟漪,转过身来,轻笑道:“用君之心,行君之事,君自会知晓,恕我再难相告。”言毕,拂袖离开。
阮籍夺门而出,欲要追赶过去,奈雾霭沉沉,再无他的踪迹,连那隐约的牧笛声也随之消失。
一时间他恼怒的双拳砸向梨树,刹那间满枝梨花,纷纷飘落,犹如漫天飞舞的雪花,沁人心脾的清芳拂面而来,宛如往日馨儿身上的味道。
他双眸中闪着泪花,回望满地的花蕊,片刻间忿然离去。
再说曹睿满面愁容,缓步来至凤藻宫,却见月娥正伏案疾书,一旁的绿珠静静地研墨,曹睿便放轻步子,悄悄走到月娥身后,定睛一看,原是在临摹司马相如的词赋。
曹睿微微一笑,握住她执笔的纤手,垂眸沉声道:“想不到你竟有如此雅兴,当真有些才气,比整日里疑神疑鬼的皇后强多了。”
月娥一惊,仰头笑道:“皇上越发取笑臣妾了,臣妾自知愚钝,怎可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曹睿伸手拈来一笔,俯身写道,“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皇。”月娥不由得念出,抿嘴一笑,云髻上的凤钗轻轻一颤,曹睿扶她起身,柔声道:“好久没有听你弹琴了,今日抚上一曲如何?”
月娥含笑点头,径自走到庭院,饶有兴致的驻足在牡丹花下,宫女们早已摆上了焦尾琴,铺好坐席,静立两侧。
但见她撩裙坐下,素手轻抚琴弦,因她今日身披明艳的海棠纱衣,挽如半朵菊,绣履遗香,幽韵撩人。轻抚绵绵琴音,清眸流盼,令曹睿痴痴得凝望,仿佛又看到馨儿的身影。
尽管曹睿几番告诫自己,她不是馨儿,但自己还是忍不住去想,恍若馨儿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不曾离开。
须臾,琴声止住,月娥转面斟酒,递与曹睿,嫣然一笑,垂眸低声道:“臣妾琴艺不精,自比不得皇上每夜呓语中人。”
此话道破曹睿的心事,他有些惊愕,眼前的女子洞穿了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或许他忽略了,女人异常的敏感,超乎男人的意料。
曹睿微微仰头而笑,瞥向那片红艳似火的牡丹,霎时间敛容道,“这片牡丹,不适合栽种在凤藻宫,不如移些海棠花来。”说着转身离开。
那一刻,月娥突然觉得心里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望见花匠们匆匆将一株株牡丹花搬离凤藻宫,她竟怔怔出神,心里一片空茫。
绿珠悄然走来,小心翼翼地端着参茶,细语道:“娘娘,进屋吧。”
月娥无奈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海棠纱衣,不由得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有人可以雍容华贵,轻易博得别人的欢心;有人却命若蝼蚁,只能努力求生,何来别人的怜惜?
“罢了,挑一件素净的衣裳,我不喜欢海棠,更不喜欢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