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却缓缓敛起,他忽而冷笑一声,从地上起来,掸掸袍上的灰尘。
“夫人以为,那区区烛台吓得了我?”魏蔷瞥着馨儿,慢条斯理道。
馨儿紧绷着脸,只将烛台对着他,声音出来,沙哑而颤抖,“我与你素未相识,为何害我?”
“素未相识?那么我的妹妹阿茹又是怎么走失的?想必在你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怨恨,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馨儿倏然睁大杏目,讶然,“你是阿茹的哥哥,魏蔷?”
他冷笑:“你总算记起了我,想当年丞相设计害死了我的父亲,他何其无辜?而你的母亲又假装仁慈接阿茹入丞相府,可才短短几年的光景,阿茹便在成都没了踪迹,你告诉我,是谁害得她?”
馨儿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纷乱的一幕,看见在人群中茫然四顾的无助少女,在荒野中发出凄厉哭喊的孤独少年。。。。。。
魏蔷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他狠狠攥紧馨儿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刻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家,也没有亲人,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黄皓,他是一个内侍,却深受刘后主的宠信,有他在,蜀国早晚会亡,而我就要看着诸葛瞻走上断头台。”
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诸葛丞相一生为兴复汉室鞠躬尽瘁,至死仍不忘先主的嘱咐,我笑他永远也不会料想到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会落到我的手里,叛臣也好,奸佞也罢,只要能为父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他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馨儿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她,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这一刻,馨儿突然想起母亲的话,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
假如换做了她,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仇人报复。
不独魏蔷,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父母、姐妹,在那个孤苦激愤的男人心中,父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和牵念。
馨儿将烛台放回案上,慢慢阖上双眸,“我并非有意的,阿茹姐姐的走失,母亲她日夜自责,她并非你所想的虚情假意,她是真心为阿茹姐姐好,我亦真心待阿茹如长姐。”
魏蔷定定看她,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
“魏蔷,有朝一日,你若能与阿茹重逢。。。。。。”馨儿直视他双目,“你心中的恨可会少些?”
他侧头不答。
馨儿望定他,“今日你害我,我无怨可言,但请不要将仇恨加注在整个蜀国的子民身上,他们是无辜的,倘若你真为一己之私,而让那些子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你的罪孽会更加深重,而你的父亲也将会被世人唾弃。”
“住口!”他暴怒,扬手一掌,掌风堪堪擦过馨儿的脸颊,却劈落在身侧矮几,杨木矮几应声碎裂。
“诸葛馨,你满口花言巧语,只是想为你的父亲洗脱罪名!”魏蔷双目赤红,陡然怒不可遏,杀机大盛,“现在你的性命,全捏在我的手心,要想活命,就乖乖给我闭嘴,羌国平南王允熙也被掳了来,他是在洛阳别宫失踪的,你觉得羌王会善罢甘休吗?到那时姜维必定会再次兴兵伐魏,我的计划可谓一箭双雕,夫人,待我们到了樊城,战争也将一触即发!”
他仍僵立在原处,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良久才转身走出舱去。
门被重重关上,似乎在外面落了匙,寂静之下,焦虑和不安复又涌起,自己突然失踪,府中必已是到处寻找,可现在,连她自己也不知身处何处,唇上用力一咬,馨儿顾不得歇息,打起精神走下榻,脚站在地上,阵阵绵软,她扶着墙,只见四处都是厚实的木板,严丝合缝,除了门,再无出口。
馨儿将耳朵贴在木壁上,声音空洞而杂乱,似有人行走,却和着莫名的响声,像是水流一般,脚下感觉到地面的些许起伏,馨儿愈加肯定自己身处在一艘大舟的舱室之中。
魏蔷要绑自己回樊城,再引起战争,凶险的预感逼迫而来。。。。。。
馨儿不禁心神一凉,正觉着慌,忽然,她瞥到大箱旁边的一块木板,目光定了定,她走过去。
只见木板上堆着许多布袋,打开来看,竟是各种香料,馨儿闻了闻,瞬间明白过来,教自己一路昏沉的,便是这些东西无疑。
愣怔许久,馨儿深吸一口气,手握着宝石项链,将它贴在小腹上,“定要平安出去才好。。。。。。”馨儿在心底默默道,又转身将木箱推移至门口。
浓浓的睡意袭来,她倚在壁角,一次次睁眼确认周遭动静,才在杂乱的意识中沉沉睡去。
南郡(东吴境内)江口,水面宽阔平静,正是风和日丽,靠在岸边的一艘大舫上,承贤端坐着,手捧茶盏,温文地往茶汤上轻吹,缓缓抿了一口,抬眼,面前一老一少两名舟子都看着他,肤色黝黑,满脸小心。
承贤微笑,抬手示意他们面前的茶盏,“怎不饮茶?初秋暑热,饮茶有益。”
舟子们咧嘴笑了笑,神色尴尬。
“我等粗鄙之人,不惯饮茶。。。。。。”少年舟子笑道。
话刚出口,却被旁边的年老舟子用力一碰手肘,一惊,忙赔笑,只噤声不语。
承贤神色恬淡,笑了笑,将茶盏放下,命从人换清水来。
“有劳二位,前日我收得从樊城运来的椒实,喜爱不已。”承贤和气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一十二节
年老舟子忙道:“公子喜爱便好,得贵人关照,我等不敢居功。”
承贤莞尔:“水路辛苦,某亦是知晓。”说着向旁边侍从示意,侍从颔首,将一只小口袋交给年老舟子。
年老舟子一脸茫然接过口袋打开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只见里面全是黄金,足有一斤重。
“区区小钱,权当酬谢。”承贤继续道:“此后还需你们捎带些郡中货物,只靠尔等关照。”
二舟子笑逐颜开,连连唯唯。
这时,食物香气飘来,一列侍从从江畔走到大舫上,往三人面前的案上摆满饭菜酒水,热气香浓,二舟子早已饥肠辘辘,看得垂涎,闻得承贤招呼他们用食,喜出望外,谢过之后,即大口地吃了起来,一顿饭吃得尽兴,酒足饭饱之后,二舟子皆有了醉意,话也说了开来。
“那丹水。。。。。。”年老舟子打了个酒嗝,红着脸对承贤笑道:“那丹水水道弯曲,两岸皆荒山绝壁,遇湍流多险之处,行舟十年之人尚且轻易送命,何人敢去?后来官府才在浙水东岸修了运河,直通大江,出入便利,这些年已没有多少人在丹水行舟贩货。”
“哦?”承贤看着他,饶有兴致,“这么说,官商的船只都由浙水直通运河,而丹水附近已无官府盘查?”
年老舟子点头,叹了口气,“就因官府不管,丹水附近常有贼寇出没,倒苦了我们这些舟子。”说着扫向旁边少年舟子,“这小子的父亲与我相善,常出来贩香料,不料前年在丹水遇难,听说是被一伙贩私盐的贼人杀害了。。。。。。”
少年舟子垂下眼睑,掉下许多泪。
承贤望着河面,面色沉静,日头灼灼的光芒下,眉眼微微蹙起。
“樊城可有个姓魏的员外郎?他家宅院外种满了白蔷薇?”承贤问。
年老舟子抬眸,略怔,缓缓道:“姓魏。。。。。。你说的可是魏大善人,他家常年施舍给城中贫人许多粮米,在樊城无人不晓。”
“如此。”承贤颔首,但笑不语。
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迷雾般,风吹不动,手搅不开。馨儿站在其中,想走出去,却觉得身上沉沉的,迈不动步子,她张张嘴,想呼唤谁,声音出来却不真实,似碰在厚壁上一般沉闷,心中生出丝丝焦虑。
馨儿努力地挥手,想将那无形的羁绊拨开。
忽然,淙淙的水声入耳,她低头,只见黑色的水正从脚底迅速漫上来,倏而已至膝头,搅起巨大的漩涡,深处,红光诡异。
一股莫名的恐惧突然袭来,馨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被吞没,失声尖叫。。。。。。
馨儿一下惊醒,眼前黑洞洞的,寂静无比,她睁着眼睛,心犹自激烈地跳动,她伸手向一旁,摸到蜡烛和火石,忙点燃,微弱的光将空荡荡的舱室照亮,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枕边,宝石项链闪着光芒。
“梦而已。。。。。。”馨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将手探向小腹,那里安稳如常,并无不适,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慢慢躺回榻上。
这舱室丝毫不透光,馨儿不知日夜,只能从魏蔷身边的侍从送三餐的次数来判断过了几日,她时时留意着逃出去的机会,将耳朵贴在榻上,能听到时而的踱步声,不算太响,却清晰可闻,那是门外看守她的侍从站累了,来回走动的声音,可惜门只有一处,而且从馨儿进来,外面的侍从除了换人,从未消失。
馨儿望着头顶的舱板出神,这舟要从洛阳往樊城,路程遥远,途中总要靠岸补给,外面的侍从倒不是大碍,要万全地逃出去,还需等这舟靠岸才好。
货舟头舱上魏蔷倚着小几,对着盘盏满满的漆案,慢慢饮酒。
这时,外面进来一人,魏蔷以为是取肉的侍从,正要开口斥他太慢,抬眸却发现来人正是当年射死关兴的黑衣人,那人眼角下的泪痣,依稀可见。
魏蔷盯着他,面色渐渐冷下,神情慵懒,“来此何事?”
承贤看着他,笑了笑,道:“无甚事,只想向你讨杯酒喝。”
“哦?”魏蔷酒意正浓,看也不看他,自顾举箸夹起些小菜放入口中。
承贤也自行在一旁席上坐下。
蜡烛渐渐燃尽,烛火挣扎着,光照渐渐微弱。
馨儿正要起身去换火,忽然,似听到有声音从门外传来,她警觉地一惊,转头盯着门上,过了会,却不见丝毫动静,她忙将耳朵贴在榻上,只听外面的声音有些纷杂,似掺着人语。
片刻,一阵脚步声清晰响过,再无动静,心中生出一阵狐疑,馨儿再附耳细听,仍是寂静,连踱步声也不见了。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馨儿起身,小心地将木榻箱柜一一移开,走到门边。
“门外有人么?”她定定气,佯问一句。
无人应答。
“可有人在?来人!”片刻,她将声音稍稍提高。
仍是安静,心砰砰撞在心壁上,馨儿站立片刻,伸手向门闩,慢慢打开。
待摆正衣裳,承贤缓缓道:“你难道不好奇当年我为何射杀关兴,如今我又为何突然造访?”
魏蔷仍品着小菜,淡淡说:“关兴横竖都要死的,而至于死在谁手,与我无关。”
承贤笑笑,字字清晰道:“当然,也许那时我的意外出现,还替你解决了许多麻烦,不过唯有你,扯下我的面纱,看到了我的真面目。”
魏蔷瞪他,含糊地“哼”一声,“因为你不是我们的人,我自然要提防着你。”
承贤仍笑,“虽如此,但我认得你的妹妹,这样算来,我们应该会成为朋友。”
魏蔷愣了愣,未几,幽幽道:“你见过我的妹妹?她在何处?”
承贤神色淡定,望望舱中明亮的火光,神色平和,“她被我的哥哥救下,现在很好。”他看向魏蔷,目光深远,“可是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货舟甬道狭窄,黯淡的灯光下,果然不见半个人影,馨儿顺手捡起地上的匕首,望望两头,朝光照较暗的一头走去,拐角处,是一道木梯,上面的出口透出烛光,馨儿闻到一些烟油的味道,似乎是一处庖厨,正犹豫要不要上去。
突然,她听到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刀兵撞击的响声,未几,只听一声惨叫,头顶猛然压下一片黑影。
馨儿大惊,忙躲到一旁,过了会,只见那阴影被移动,光亮中,一张死前惊惧的带血面容掠过眼前,肚子里一阵翻滚,馨儿睁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一十三节
“这话何意?”魏蔷脑中的醉意消退些许,神色不定地看着承贤。
承贤微笑摇头,“你虽然没机会再见到你的妹妹,但是我保证,你会很快去见你那枉死的父亲。”
忽然,外面进来了许多侍从,手中持刀,火光下,刃上竟染着血一般的颜色,魏蔷又惊又怒,瞪着他们,喝道:“尔等作甚?”
那些侍从却不理会他,只向承贤一礼。
“处置完了?”承贤淡淡问道。
“处置完了。”那侍从道:“十四人,包括平南王,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拖到了一处。”
一阵深深的惊骇由心底冒起,魏蔷面色发白,只觉身上血液渐渐凝结,他咬牙盯着承贤,一字一顿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杀死平南王?”
承贤看向他,唇边弯起笑意,缓缓道:“方才你不问,现在你却问,可我已没了兴致。”看着他的眼睛,笑意愈深,“不过你必须死,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锵”的一声,魏蔷已经将腰中佩剑拔出,指着他和侍从,额上青筋毕现,“你。。。。。。你好狠毒,平南王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他作甚?莫非你。。。。。。”
“是的,我杀他,与你当初的想法一样。”承贤眯眸,低声道。
魏蔷气急,一脚踢翻案几,盯向承贤便挥剑劈去,剑刃未及触到。
忽然,“铮”地一声弦响,一支羽箭迎面飞来,正正将他的胸口贯穿,他看着胸前插着的箭杆,又抬眼看向持弓立在门前的马骏,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片刻,手中的剑“铛”地落下,他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承贤微笑地蹲下身,对犹未闭眼的魏蔷道:“我乃鄢陵侯之子,你的父亲当年投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