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叹息未落,“喵”的一声脆响,只见软榻上薄薄的锦被中钻出一只雪白的小猫,滴溜溜的转着一双碧玉似的眼睛看着室中屏风前的两人。
钟会看着榻上的那只白猫,眉头不易察觉的微跳一下,然后不动声色的退离司马昭几步,“你不是很讨厌猫吗?怎么今个儿倒自己养起来?”
“人都是会变的,原本讨厌的,现在变得喜欢了,而那些往日亲密无间的,也会有疏远的那一天。”司马昭长眉一挑,双眸紧紧锁在钟会身上,似想在他身上找寻什么,奈何他神色淡然,没有丝毫的不悦!
钟会侧过身,漫不经心的道:“世事变幻无常,又岂是人能猜得透的?”
说话间,那白猫“喵喵喵”的叫着,跳下软榻,向屏风前两个人走来。
司马昭弯腰,伸出左手,白猫轻轻一跳,便落在他掌心,“喵喵”的在他掌心轻轻一舔,然后缩成一个雪球似栖在他掌中,不一会儿,白猫的双腿僵直,头一歪倒,不再叫唤。
“它死了?”钟会讶然。
司马昭移步走近窗边,然后一抛,那白猫便抛至了窗外,回转身道:“它的安逸来源于我喜欢,若我厌弃了它,它只能命丧黄泉!”
钟会面色微白,幽幽道:“你还是老样子,对谁从不手软。”说罢,甩袖而走。
闻言,司马昭一顿,然后微微扬声:“沈沛,去告诉小少爷,就说他养的猫走失了,改日我会再挑一只送给他。”
他起身,悄悄进入暗室,打开一锦盒,里面盛有三个锦袋,他双手紧紧抓住锦袋,神情复杂,心中纷乱,良久后重重地盖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九十九节
夏日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的,一大早还是艳阳高挂,可中午却下起了大雨,哗啦啦的打在碧瓦,滴在荷池,洗净那翠颜,涤净那花香,空中雨雾弥漫,朦胧着远山近水,那荷池西畔的瑞昱楼便如那蓬莱山上的蕊珠宫,迷蒙而又缥缈。
琴声渐起,如珠玉落盘,和着顺着屋檐流下的滴滴雨声,或急或缓,足显玉人儿心绪不宁,心弦越拨越乱。
临水的窗前,茗轩手端一盏酒,轻啜一口,再望雨中那不胜羸弱的青莲紫荷,微有些感叹,“秋霜晚来,枯荷听雨不知那种境界比之这雨中风荷如何?”
“何必枯荷听雨,这青叶承珠,紫荷藏露岂不更美?”承贤走近,与他同立窗前看着雨中满池荷花。
“夫人面色怎么这么差,莫不是在为东吴太傅之死而难过?”
馨儿闻言一怔,颤声问:“你说什么,东吴太傅他。。。。。。”
“他死了,”声音淡而无情。
一滴泪无声落下,心中一片凄然,“那他的夫人呢?”馨儿低声问。
“听说已经投湖自尽了。”承贤倦倦的答道。
窗外的雨忽变小了,淅淅沥沥的轻轻落下,细雨如珠帘垂在窗口,微微的凉风轻轻吹进,送来一缕淡淡的荷香。
忽然之间,竟是这般的静谧,这天地是静的,这瑞昱楼是静的,这心。。。。。。竟碎了。。。。。。
诸葛恪和绣娘这般走至人生的尽头,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他为了追逐权力,终究亲手打破了爱的巢穴,而她一辈子只能尝到那残缺的爱的滋味。
“夫人。。。。。。”承贤走了过去,“这对于你的夫君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诸葛恪一死,他又少了一个劲敌,夫人该替他感到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了?”
馨儿摇摇头,那双眼睛里涌出了泪,莲影瞬间消失,她费力地说:“。。。。。。我高兴。。。。。。我当然高兴。。。。。。”
“承贤,你说得太多了,”茗轩目光移到馨儿身上,又是一叹,“人死不能复生,伤心已无用,请夫人节哀。”
“伤心?我恐怕连伤心的资格都没有。。。。。。我是这世上最无情的女人。。。。。。”馨儿轻轻低语着,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说与逝去那些幽魂听,慢慢阖目,她不再说话。
烟霭之中,那微仰的脸白玉般净美,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可那笑却比那悲伤的哀泣更让人心酸。。。。。。心痛!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堵在胸口,让承贤无法呼吸,双眼酸酸的,涩涩的,竟是极想流泪,可他却不知道为何要流泪?眼前这个女人,是令祈佑痛彻心扉的女人,也是让其他男人魂牵梦绕的女人,她本应是让所有世人恋慕的!可他看着却只想哭!
很多年后,承贤依然无法忘记这一日的馨儿,总是会想起她那一笑,那仿佛是寂寥了千万年,也哀伤了千万年,却犹是要云淡风轻的一笑,那一笑,不论过尽多少年,总是让他心酸得无以复加!也许从他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心里的怨恨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感伤。。。。。。
书房之中只有司马昭一人,负手立于桌前,静静的看着这室中悬挂的华铤剑,良久后,似是看累了,他闭上双目,门口传来极轻的推门声,闭目的司马昭不由睁眼。
“炎儿,你又不听话。”司马昭的话似是责备,可语气却带有一种宠溺。
“父亲,您干么呆在这里?”
一个着火红锦袍的男孩踏入室内,仿如一束彤霞涌入,这死寂的书房竟添一抹朝气,“爹爹,山先生总是教导孩儿书法词赋,好生无聊,不如爹爹教我习武练剑,娘亲房里便有一把剑,我去把它拿来。”
“炎儿,不得胡闹!”司马昭呵斥着,但显然效果不大,况他本也无心苛责爱子。
“本来就是嘛,娘亲有心事,也不告诉爹爹,整日在房里盯着那把剑看,爹爹,那把剑的主人是谁啊?为什么娘亲总是看着它落泪?”炎儿的声音若银铃相叩,小人儿却学着大人一样皱眉。
司马昭几步上前,把炎儿抱起来,笑着说:“炎儿,你太小,有些事还不明白,幼而学,长而壮,你现在首先要好好练字,多学历史,多看人、历史,可以知兴衰,引以为鉴,人呢,分两类: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镜子,你可以对着他们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们的镜子,你心底光风霁月,你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们的丑恶来,山先生教你的道理,定会使你受益良多,你要好好听他的话,明白吗?”
炎儿“嗯”了一声,跑了出去。
司马昭失神地呆坐在那里,目光里掠过一丝落寞。
待馨儿走至东偏房,她止了步。
琴声悠扬,是“流水”之曲,竹影为她披上纱衣,她静静地倚在廊下听琴。
金灯之旁,山涛看着炎儿弹琴,一声一声的流水音,都是他一点一点地灌到孩子的心田去的。
炎儿虽然初涉琴艺,但弹琴极具灵性,明显超过这样年龄的孩子,人道炎儿天资秀绝,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司马昭日理朝务,自司马师休养在府后,朝务比之前繁了许多,馨儿身子一直不大好,也不能说学识渊博,因此炎儿的师傅,便要承担全部的责任,山涛教他六艺,也教他为人。
炎儿一曲奏毕,肃然起立,到案边倒了一杯茶,奉给山涛,“先生。。。。。。”
山涛喝了一口,道:“此曲弹得比以前进步了,但还有不足。”
炎儿生就珠耀玉润,明眸白皙,笑起来秀发如画,“我就知不好,我待在府里少见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胡乱拈起一支笔,摆弄起来。
山涛笑道:“此言差矣,谁说知音非要是孩子?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于年龄,身份?渔夫可以为圣贤知音,老者也可以为孩童知音。”
炎儿靠紧他说:“渔夫听琴,可以说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个人内心的全部。”
“炎儿,红尘之中要找个人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运的人,难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愿意懂你的人,你将来要像你的父亲一样,成为将相之材,哪里能找到几个知音?若是要君临天下的话,大臣,后宫嫔妃,能懂你的人就是难能可贵了。”
炎儿用手指揉了揉鼻尖,“。。。。。。难道娘亲不是爹爹的知音?只要能让娘亲开心,炎儿什么都愿意去做。”他的神态还未脱天真稚气,可言语十分认真。
山涛沉默片刻,微笑着拍了拍炎儿,“小世子能有这份孝心,实属难得,只是世事难料,非人定也,顺天应人罢,不然就是逆行。”
馨儿点头,走入室内,笑道:“怎么,我不能当炎儿的知音?”
“娘亲来了。”炎儿朝她跑过来。
馨儿摩挲着他的头颈,他对山涛吐舌,“让娘亲听去了。”
山涛起身,问她,“夫人,小世子聪颖好学,有大富大贵之相,夫人可以放心了。”
馨儿却轻叹,“他越是如此,我越担心。”
山涛默然。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节
她若有所思地转身走了出去,台阶上尚有些湿滑,怕是今夜的雨不会停了,洛阳的天气究竟如何,她困在这里多年,还是模糊不清的。
回到屋内,竹影就问:“夫人要不要沐浴?”
馨儿才应声,梅兰菊三人就先步入后堂,温泉水从金龙嘴内缓缓流出,兰香被熏得满室。竹影帮她解开发髻,梅影又跪地解她的衣带,夏风从绣着金孔雀的帘幕里透过来,馨儿的双膝上伤痕都愈合了,但伤疤是永不磨灭的,那是在郯城王府留下的唯一记忆,她把身体全浸在水中,默默的思索。
兰影杏眼圆睁,不知道想点什么,。。。。。。等馨儿叫她,她才拿着篦子蹲在池边,“夫人。。。。。。您别动,这里有一根白发,奴婢这就给您拔去!”
竹影脸色一沉,嗔道:“休要胡说,夫人年纪轻轻,怎会生白发?兰影,真是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
兰影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馨儿苦苦一笑,没有言语,那白发何时长出,又因何长出,恐怕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
她的眼里,周遭的一切都是黑暗的,由于最浪漫的期待和害怕心愿落空的疑惧而终日被噩梦缠绕。
外面更安静,只有风雨作响,馨儿冷静的穿好白绢衫,又套上一层素纱,她走出后堂,侍女们却都不见了。
在一盏铜身银首仙鹤灯的光晕下,男人正靠在象牙床上,是他,他怎么来了?而且馨儿没有听到一点声,竹影四姐妹忙低头躲到了一重绣帘后头。
司马昭居然睡着了,他睡姿随意,就跟轴水墨写意一般旷美,他呼吸均匀,黑眉在大理石般额头上舒展,白皙脖子从纯黑的领口全露出来,更像水墨画了,她好像还是第一次那么认识他,无论在祁山相遇,还是在郯城重逢,都跟眼前这个熟睡的青年不相似。
馨儿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里边,只要用寒冷的铁器一刺,也许这幅画就会变成红色的了,她生来不渴血,但是当得知诸葛恪与绣娘皆殒命后,犹如处于刀锋的边缘,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爆发。
司马昭就在那一刻张开了眼,他定是世上清醒速度最快的男子,他旋即坐正,“馨儿,你来了,我此刻竟也有倦意。。。。。。”
她想他大概会笑笑,但他没有,反而更严肃了。
“近日来夫君处理朝务,忙碌得很,今个儿真是难得,夫君竟会来这里小睡?”馨儿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他将黑色的袖子拉开,覆盖在下面的是一只黑猫。
馨儿见过这只猫,本是他赔给炎儿的,没想到炎儿竟十分厌恶它,她冷笑一声,“你还用得着这黑猫?”
他摇头,“用不着,我本不喜养猫。”
馨儿想了想,“难道你想让我来替你喂养这只猫?”
他眸子明亮中带着一点润泽,“带它来你这里,就是这个意思,我不能再养它了,它喜欢和走失的那只白猫作伴,可惜白猫一去不复返了。”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说对宠物最周全的办法就是杀了?”
司马昭抚摸了一下黑猫的头,那猫实在不讨人喜欢,又丑又凶,他说:“它被豢养久了,不会出外觅食了,人人都说司马昭残忍。。。。。。不是吗?我以后杀它罢。”
馨儿忽然觉得凶悍的黑猫也有可怜处,便吩咐,“竹影,把猫抱下去。”
竹影她们方退下。
司马昭心里残存的一丝情绪也被藏起来了,他站起来,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说:“馨儿,今夜我来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我知道你在为诸葛恪的死而伤心,而且你认为他的死与我有关。。。。。。”他也不给馨儿喘息的机会。
馨儿沉默片刻,心头有一股火苗窜起,瞬间星火燎原,她仰头大声说:“司马昭,你是个心怀叵测的野心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堂兄乃东吴太傅,你一直视他为眼中钉,铲除他是你梦寐以求的事,如今他死了,你高兴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若没有炎儿,我早就笑着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殿外的风雨更狂暴了,司马昭依旧是毫无表情,但他听得极为认真,他走到一幅西域经绘挂毯旁,背对着馨儿,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可以恨我,我从不否认杀人无数,也确是一位意图夺取玉玺的残酷之人,但诸葛恪的死并非因我,若真是我所杀,当年也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洛阳,诸葛恪死于紫雲庄少庄主孙韶华之手,而蓄谋这一切的则是祈佑!”
她声音颤抖了:“你。。。。。。你胡说!堂兄与祈佑幼时便相识,结为挚友,岂容你如此诬蔑于他?况且祈佑重情重义,他不会。。。。。。”
司马昭摇头,“重情重义?馨儿是否还对他有所迷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因为他与我有着同样的野心,上次我中毒昏迷,他趁机要挟与你,你可是都忘了?不光如此,就连王元姬之死,他也摆脱不了干系,一个弱女子的性命,他都要夺去,这么做,无非是要我们再无重逢的机会,他赋予你的爱才是最残忍的,血淋淋的爱情!”
他的话无疑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她满头冷汗,剧烈的抖着,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觉。
祈佑,那个温情脉脉的痴情人。。。。。。竟杀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那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
她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听不见,舌头里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谁的血?堂兄的眼睛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