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颤抖着双手替郭淮阖上双目,垂首哽咽道:“老将军,是我对不起你……”
话音刚落,城门陡然敞开,姜维策马行至他面前,斜睨他,冷笑道:“没想到司马昭竟派你这等蠢材挂帅出征,恐怕当年曹子丹都比你略强些,我暂不会杀你,回去替我转告司马昭,好生照顾馨儿,日后待我率军踏平洛阳城之时,便是他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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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节
宇文头垂得很低,姜维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的喘气声又粗又重,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他咬着牙迸出一句话来,“郭将军是因我而死,我作为魏军统帅,还有何面目再回洛阳?”
他陡然飞身上马,狂吼着催马杀了过去,手中一杆银枪舞得风车一般。
姜维策马持枪迎上去,厮杀了几十个回合,难分胜负,姜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暗想眼前的人不失为一员勇将,与其相持下去,也讨不得什么便宜,想到此处将鞭子狠抽一下,马儿长嘶一声,四蹄腾开,向城门狂奔而去。
“姜维,莫非你也怕了我手中这杆银枪,胆小鼠辈,不敢出城与我再战了吗?”宇文挥舞着银枪,在城门下叫嚣。
姜维站在城楼上,锁眉俯视着已急红了眼的宇文,良久不语。然而他身旁的将领皆扬言要乱箭射死这个狂徒,谁料他摇头叹道:“想他们父子二人忠心效主,昔日丞相欲招降其父张辽,可张辽仍自刎于山谷,想来他也并非奸邪之人,眼下我不忍杀他,放他走罢。”说罢转身离开。
夏侯霸目光凛然,暗自惆怅,“此人不除,终是祸患,也许他日落得个乌江自刎的下场,不再是张宇文。”
望着紧闭的城门,许久不见一人出战,宇文这才停止叫骂,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落下几行泪,滴在手背上,却灼烫非常,顿感钻心之痛,翻身下马,背起郭淮的尸体,又向战马猛抽一鞭,风驰电掣般地返回营寨。
待宇文返回雍州,便下令置备棺椁,休战几日,挂幡祭奠,帐下众将无不垂泪。
数日后,宇文一直送到城门外,望着他们渐渐远去,宇文便要打马进城,却见远处突然飞跑过来一队骑兵,为首的正是子风,他趋马上前,向宇文拱手道:“吾奉羌王之命,特来相助,共抗蜀贼。”
宇文一愣,仔细打量这人,见他身材修长,细眉俊目,面如三春桃李,身似玉树临风,便诧异地问道:“将军可是射亭侯郭淮之子,郭子风?”
子风昂首笑道:“正是在下,没想到张将军竟识得我,敢问张将军,我父亲可在军营中?”
宇文垂首不答,鼻尖一酸,纵身下马,满面愧疚,颔首低眉道:“宇文无能,没能救出老将军,老将军已在数日前亡于阵前……”他再也说不下去,又悄然落泪。
听到此处,子风如被电击一样身子一抖,他一声惊呼,“父亲——”脸色苍白得全无半点血色,伏在马背上喘息着,猝然口吐鲜血。
宇文心下一惊,欲上前扶他下马,怎知一紫影掠过,抢他一步,搀子风下马,来人正是紫嫣,她噙泪拭去子风唇角的血迹,轻唤道:“夫君,夫君……”
这时,陈泰脚步橐橐走了过来,方才送走的抬棺椁的队伍又踅了回来,子风微微抬眸,垂下两行清泪,他手指陈泰,颤声道:“如今的洛阳已没有我们父子的容身之处,在那里下葬,父亲岂能安息?陈泰,你跟随父亲多年,现今还请你在雍州寻一处僻静之地,将父亲好生安葬。”
陈泰泪眼模糊,点头领命,径自带几名将士默然离去。
宇文自知有愧,将与蜀军激战郭淮被姜维射死等惨况一一道明,子风听完这番话,薄唇一翕一合,双眼望着苍穹,狂呼道:“姜维,我与你势不两立!”
霎时,紫嫣变貌失色,拿眼一瞟宇文,忍不住脱口道:“张将军,羌王只命我们助战,至于先锋,还是你们魏将,我们连日赶到雍州,人困马乏,需歇息一日,请张将军恩准。”说罢,扶子风进城。
宇文顿时一惊,暗想此女子倒也不同寻常,才智不低于子风,若他们羌人并非真心助我军,那眼下局势怎能扭转?他心思机灵,倏然一转念:既然请不动,那就逼你出战。
星汉高远,天阔人静,月亮线儿似的高悬中空,城外河畔只听得呜呜咽咽哭泣声,却是子风与紫嫣伏地祭拜,身旁的陈泰也跪地焚香,好不凄苦。
忽然,一支冷箭“嗖”的飞来,竟直刺子风咽喉,陈泰面色煞白,大叫一声拿剑挡了过去。
子风举起纱灯,定睛一望,竟是数十名蜀兵,他顿时惊呆了,踉跄几步,恶狠狠喊了一声,“还愣什么?快去点拨五千精兵,今夜强攻阳平关,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姜维竟暗袭我等,真乃奸诈小人!我誓取其头颅!”
紫嫣看得惊心动魄,但转念又觉不对劲,遂抢前一步,拦住子风,苦劝道:“子风,休乱了心神,姜维正是想引诱我们攻城,他沿途早做好埋伏,我们此时领兵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子风,切不可为了报仇,逞匹夫之勇。”
子风手按佩剑,额头青筋暴起老高,怒嗔道:“紫嫣,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难道你叫我一味隐忍?即便我今夜战死了,也绝不后悔!”说罢,“咔”一声把箭杆撅成两截,踩在脚下,又咬着牙,吩咐身边的兵卒,“准备火攻阳平关,今夜我定要姜维葬身于火海之中!”
紫嫣只能眼睁睁望着子风持剑离去,劝也劝不住,拦又拦不得,一场恶战来袭,她由衷的惶恐,只怕眼前的圈套非姜维设计,可惜痛失父亲的子风早已迷了心智,哪里顾得了理清思绪?
早有哨马来报,姜维登时一怔,抬眸问道:“夏侯将军,多日来魏军坚守不出,而今羌人为何趁夜攻城?”
夏侯霸一阵冷笑:“想必他们搬来了救兵,这才心急火燎地前来攻城,主公有所不知,此次羌王派来的大将,乃郭淮之子,郭子风,能文能武,实为一员良将,可惜当年遭司马父子陷害,才被流放。”
闻听此言,姜维拍案而起,怒道:“又是司马狗贼,真恨不能啖其肉,挖其心肺!”
而后又越发惆怅,馨儿被迫嫁与他,往后的日子又该怎样呢?
夏侯霸漆黑的眼瞳骤成幽湖,走近几步,笑道:“主公休怒,末将已有退敌之策,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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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节
姜维端着酒杯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见夏侯霸停了口,笑了笑道:“既有良策,但说无妨。”
夏侯霸清了清嗓子,慢吞吞说道:“主公,羌人此番前来必用火攻,然末将略识天象,料定今夜必降大雨,即便子风夜袭我城,也会无功而返,我军不如避实就虚,趁现在雍州兵力不足,我们绕过洮水,直取雍州,一鼓破之,这样,羌人进退维谷,必会不战自退。”
姜维一言不发,听完了他的话,沉思了一下,笑着说:“夏侯将军,你的话有道理,但这是一步险棋,若今夜无雨,只怕阳平关将陷入火海,到那时进不能,退不得,反而困住了我蜀军。”
“主公放心,我观天象断然不会错。”说话的人却是缓步走来的诸葛瞻。
姜维满面惊色,迎上去笑问:“你怎么来了,难道是皇上派你来的?为何现在才露面?”
诸葛瞻摇头,敛容沉声道:“如今可不是叙旧的时候,依计行事吧。”
姜维黑瞳骤成幽湖,顿了一下,走至案前,大喝一声道:“众将士,即刻在城楼备下几十张弓弩,一切听本帅号令!”说着又看了一眼夏侯霸,示意他听令。
夏侯霸“唰”的一步跨前,姜维亢声说道:“夏侯将军,我命你率领两万精兵,势必取下雍州。”他抱拳领命,持刀跨马自领兵抄小路奔向雍州。
而姜维与诸葛瞻并肩立于城楼之上,亲自操旗向军兵发号施令。
刹那间,箭如雨蝗,与射来的火箭连成一片,熊熊火光中云梯的坠落声,鼓声,呐喊声,惨嚎声,刀枪的碰撞声,和阵阵雷声搅成一团。
正在子风奋力厮杀之际,浓云密布,一道烁金流火似的金蛇从云层中猛窜出来,伴着惊心动魄的滚雷,大雨劈头盖脸地洒落下来……
骤雨打湿了羌人的衣甲,也浇灭了熊熊火焰,子风手举湿漉漉的长枪,眼前一片雨水,仰面狰笑道:“难道连老天都与我作对?我郭子风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怕再死一回吗?”遂带领着仅剩的几千精兵一齐涌了过来,高声喝令众将攀上云梯,强攻阳平关,哪知疲惫不堪的羌人都被连弩射倒在地。
眼见着羌人死伤过半,子风握紧长枪,腕上青筋暴起,一双凤眸射出寒芒,朝南眺望片刻,大声高喊:“天要亡我,我能奈何?紫嫣,等来世再见吧!”说罢飞身爬上云梯,步步逼近城楼。
诸葛瞻俯视,为之一震,立时挥刀斩断绳索,却不料子风手中匕首稳稳斜刺进城墙,强撑着身体,欲攀上城楼顶端。
姜维望见此景,由衷一阵心酸,嗟叹道:“此乃真男儿,思远,放他一条生路如何?”
诸葛瞻侧身与他相视一笑,随即下令撤下弓弩手,又向城下高声喊道:“郭子风,今日饶你不死,快些逃命去吧!”
子风奋力向上攀爬,怒视城楼上的人,陡然大笑道:“杀父之仇不报,有何面目存活于世?姜伯约,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若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出城与我厮杀一回!”
正在这时,千军万马中一紫色身影,划破阴暗苍穹,凌空抄起一杆先锋大旗,“唰”的在空中挥舞着,顷刻间射杀了城楼上数名将领。
“休伤我夫君!”一声清叱,震响四方。
诸葛瞻暗暗骇异,此突兀冒出的女子,武功之高,实在令人震惊,他不由得弯弓搭箭,一箭向紫嫣射去。
箭去如风,然紫嫣反手迎风挥动大旗,羽箭立时被挡了出去。
姜维先是一惊,而后又凝眉叹道:“想来夏侯霸未能得手,这女子武功了得,却是劲敌。”
眼见子风身遭危难,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这两下起伏只片刻之间,紫嫣已飞身抓住子风的双肩,随即劲运双臂,与子风二人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就如双宿双飞的鸟儿平稳落地,城上城下兵将数万,无不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但见紫嫣搀扶起子风,颤声道:“夫君好糊涂啊,何必以卵击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们还是先回西羌,再作打算。”
子风点点头,没有说话,原来他的右腿中了箭,血水早已浸透战袍。
紫嫣噙泪给他塞进一粒药丸,柳眉皱的很深,背起子风,飞身上马,长鞭一扬,回顾城楼,一阵狞笑,倏然三枚淬了毒汁的银针直直射向姜维。
姜维闪身躲过,怎料又有数枚银针朝他袭来,没等他来得及避开,诸葛瞻已抢先横剑挡出,又大声喝道:“放箭!莫要放走他们!”
话音未落,姜维急忙摆手喝住,“罢了,他们也算亡命之人。”说完,黯然离去。
正如姜维所料,夏侯霸吃了败仗,没想到反中了宇文的埋伏,弄得丢盔卸甲,好不狼狈。
接着阴雨绵绵,一连数月的大雨将阳平关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甚至连将士们的表情也因多日未见阳光而日显苍凉伤感,城中粮草不足,兵心开始涣散,姜维终无奈撤回汉中。
铺天盖地的雨雾,迷失了它本来的方向。
紫嫣手持青绸油伞,伞下一神色黯淡的将军,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注视着低矮的孤坟,雨水沿着他铁灰色的冰冷头盔亮晶晶地滑下,风悄悄地鼓动着紫嫣轻盈的麻质孝服,那瑟瑟抖动的宽大衣袖,就成为了此时死气沉沉的潮湿空气中唯一的一丝动静。
她垂下眼帘,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俯身拉起子风,颤声道:“夫君,我们该回去了。”
子风握住她的手,望着阴郁的天际,缓慢而艰难地说:“父亲戎马一生,不曾有半日清闲,而今他长眠地下,也该好好歇歇了。”
一行人匆匆地消失在茫茫雨雾中,这场惨烈的战争也随之烟消云散。
待宇文回到洛阳,因他连损几员大将,虽抵御了蜀军,但并无战功,遂不赏不罚。
他心下沉郁,多日足不出户,人皆说他战场失利,昔日霸气不再。然而他并未因此难过,只因姜维意外的说出馨儿的来历,让他心神不宁。
郯城的她心有他属,已是笃定一心而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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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节
这日,吕安正欲往阮籍家中做客,沿途却听到歌声漾起,“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吕安循声行至河畔,一身袭绿罗裙的采莲女坐于舟上,游于田田荷叶中,她的脸庞掩映在盛开的荷花间,面如红莲,歌似黄鹂,一时间又不见了踪影。
他痴痴遥望,止步不前,倏然一盆凉水泼在身上,打了个激灵,只听得背后有人咯咯发笑。他转身一望,竟是那日在翠烟阁见到的雨筝姑娘。
但见她陡然愣住,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吕安讪讪地垂下眼帘,施礼道:“在下吕安,闻听一曲婉转小调,故而停步,不想打扰了姑娘雅兴。”说罢,抖了抖湿漉漉的衣袖,转身要走。
“且慢,方才雨筝得罪了,先生若不嫌弃,可先去我家换上干净的衣裳,权当赔罪了。”雨筝脸颊绯红,手端木盆,缓缓在前引路。
吕安低头不语,紧随其后。
走到一间草屋前,只见门前琼花盛开,芳香馥郁。吕安微怔,环顾周遭,在此独居,倒也清静。
雨筝堆笑请他进屋,又快步进了里屋,少时手里捧着一件灰布长衣,淡淡笑道:“这是家父旧时的衣裳,先生将就换上吧。”
“家父?莫非令尊也住在这里,在下唐突了,何不领在下去拜见?”吕安腾地站起来,扬眉问道。
雨筝苦笑着摇头,“我幼时父亲便病故了,在来洛阳前,母亲也没了……只不过留下几件衣物,权作念想罢了,如今我与菀姐姐同住,也好做个伴儿……”
这句话直如当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