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负手跨过门栏,心中之志更加笃定了。
留在原地的陈昀有些手足无措,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他木讷地坐下,把头深深地低下,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处境四面楚歌了。
直到耳边响起了脚步声,他才坐直了身,他只当是父亲返回,还有些心存期待地等待父亲的安慰,但见到的却是陈家的老管家,虽说这位老管家也是从小对自己疼爱有加,只是眼下这一刻,他还是掩饰不了失望之情。
管家看着陈昀,顿了一刻,而后他径直走过去,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走到陈昀的身边后,他伸出双手把不安的陈昀轻轻地揽在怀里,就像当年抱着那个不知所措地奔跑在陈府的小陈昀一样,他用沟壑纵横的手掌轻抚着陈昀的头,抚慰着他:“公子别害怕。”
陈昀重重地点头,如果这句安慰是来自父亲那该有多好,这一刻,管家的关怀暂时弥补了陈昀父爱的缺失。
萧涟逃出牢狱后躲进了京城边缘一处偏僻的废弃房屋里,他没有任何兵器,若是就这么赤手空拳地与装备精良的军队正面交锋实在毫无优势可言,但若放在往日的萧涟身上,他才不会顾及这些,只是现在他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活,还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他必须得活下去。
萧涟拾了一些稻草将就着躺下,四面通风的房屋内翻身就能够望见整片天空,夜已深了,萧涟很清楚自己越狱之后,上面定将连夜搜查京城,只是京城之大,一家一户也够他们搜查一夜了,月黑风高的野外也没有人烟,呆在这里也还算安全。
天已经有些蒙蒙亮。
萧渝睁着眼,一夜未眠。一想到明日就是萧家满门抄斩之日,而他作为萧家长子却苟且偷生,这
让他如何能够闭眼,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明日在刑场上劫走父亲,但一旦显露踪迹,就白费了父亲的一番苦心。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始终想不到解决之道。
天彻底亮起来之后,屋外也不时响起了脚步声。萧渝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也知道刻不容缓,无论如何他总该再去萧府看一眼,在刑场上再见父亲最后一面。
萧府内一大早就被层层包围,守卫将整个官邸围得水泄不通,府内的人出不得,外人进不去,在守卫之外的便是平民百姓们,他们听闻今日是萧府满门抄斩之日,都纷纷前来抱不平,只见他们一言一语地道“萧大人为官清廉怎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啊”,“是啊,老天无眼啊,总是叫好人薄命啊”“萧府上下几百口人就这么共赴黄泉不成?”
只听有人小声嘀咕道:“听说萧家公子萧渝昨个越狱了,现在整个京城各处都张贴着紧急通缉令正在通缉他呢,赏金不低啊。”
萧渝略微伪装了一番,穿上了麻布衣,往脸上抹了些炭灰,只可惜易容术在江湖失传已久,不然此刻便可发挥巨大作用了。他躲在人群内向里张望,执行命令的官吏已到场,这场可入史书的灭门几乎是万人空巷。也好在有整条街的拥挤,萧渝才能够混在人群内不动声色,他全神贯注地望着萧府的方向。但没过多久就有守卫举着刀过来驱赶人群,一时间整条街变得十分混乱,百姓们四下逃窜,他们知道这帮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很快人群就散得差不多了,萧渝见情况不对,赶忙物色新的藏身之地,就在他四下张望的时候,萧府斜对方向房屋的一处位置吸引了他,作为萧家人,他很清楚那是萧府的视觉死角,于是他趁人不注意,一个翻身就上到房屋二楼上去。
站稳后他往下一望,发现这个视角果然将萧府的情况一览无余。他贴在柱旁,一声不吭地盯着萧府。
此时正有一帮人冲进萧府,萧渝本以为他们是执行处斩之令的,不禁捏了一把汗,但很快发现他们穿梭于府内大大小小各间房,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帮人是来清点萧家所有财物以便充公的。在搜查过程中,已是惊弓之鸟的萧家人在偌大的萧府内狂奔不止,推推搡搡彼此踩踏,生存欲望让他们往门外冲,但迎接他们的只能是冰冷的刀刃,一时间萧府乱作一团,死伤无数。
作者有话要说:
☆、塞北江南
很快,真正大面积的杀戮就到来了,萧渝不忍心看,回身微微闭眼,但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在他的耳边萦绕,即便闭着眼,浮现在眼前的也是一副血流成河,血洗萧府的场面。这简直是比给他一刀还让他痛苦的折磨,那些此刻歇斯底里地死在刀刃下的都曾经是他最亲近的人,他们视他如珍宝,几十年如一日,他与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纯粹的主仆关系。而此刻,他却躲在角落里,仍由他们被挥刀斩杀,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他还苦练了十几年武艺。那每一句喊声都喊在他的心上,每一滴血都滴在他的寸寸皮肤上。
他忍不住痛苦,却只能低吼“我是罪人”,他这么一句一句重复着,眼里闪过的都是一张张他最
熟悉的面容,他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亲人,整个萧府被鲜血浸得通红。
等到杀戮彻底结束,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可他的脑子里却是“嗡”的一声,紧接着,他浑身瘫软,跌坐在地上,但他还不能停,他还得赶到刑场去,那里还有他的父亲。
他伸出手擦了擦已经冰冷的两行泪,站起身来就要离去,刚一回身,他突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年及中年的女人,只见她荆钗布裙,但透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看样子她在这里已站立多时了,这么说方才自己的样子她尽收眼底了?那么他定能猜测得出自己的身份吧,此时若是她大喊一声就能引来大批军官的注意,他萧渝倒是有这个自信对付他们,只是这就将耽误他赶往刑场了。
他赶着去刑场,也无暇多想,眼泪混杂着炭灰,他能想到自己的脸上一片混乱。他只当眼前的女人是这家的女主人,只是他们相居对面,却素未谋面,想来也是自己呆在府内的时日太少了些吧。以防出现什么意外,加上时间紧迫,萧渝也没有作长久停留的打算。他顿了一下就大步往前走,经过女主人身旁时,他略微停步,声音嘶哑地低声道:“抱歉,打扰了。”
女主人并不言语,与他四目相对了一会便目送着他离去了。
萧渝赶到刑场的时候,已然是人山人海了,他费力地挤进人群中,四下嘈杂混乱。
身旁有百姓在闲谈:“萧大人到底是怎么落马的?”
话一问出,就有不少人抢着接话。看着自家的惨剧成了坊间谈资,萧渝有些无力,他有些不自然地抖动肩膀,但这细微的动作丝毫没有被周遭聊得兴起的百姓注意到。
“听说是从萧家公子行李的一封信牵扯出来的,说是勾结边将的证据呢!”萧渝身旁一个身着素衣的百姓一脸神秘地在人群中低语道。
萧渝一听,猛地脊背发凉,信?!他猛然惊起,这些时日变故太大,父亲也未曾提起过,他早把信的事抛至脑后了,此刻想起来他才惊觉他到眼下都还不知道那封所谓勾结信到底出自何处!他停在原地,思绪飞得飞快,他的记忆开始自动扫描从江南到京城的每一个细节。
收到父亲的加急信,与师父商量,决意回京城,羽商帮忙收拾东西……他站在原地,目视前方,
浑身颤抖。
羽商!萧渝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是羽商帮忙收拾的行囊,只有她碰过行李,而且……他的耳边响过一句话,然后他近乎浑身冰凉。
“公子……羽商有一物相赠,请公子务必到达京城再翻看。”
搜查行李的时候他们曾把行囊里的东西全部翻动过,萧渝当时瞥了一眼并未发现任何陌生的东西,除了……除了这一封信,也就是说……
萧渝不想再想下去,但一个清楚明白的答案已经闪现在他的眼前了:羽商送的礼物,就是那封葬送了他全家的勾结信。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羽商的感情是装出来的,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大阴谋,他开始深信,羽商是陈昀的人,英雄救美的戏码是演出来的,孤苦伶仃的伶人经历是编造出来的,她用心良苦伪装出来的这个假象都只是为了一步一步挖陷阱,然后把整个萧家推进去。
萧渝浑身有些微微颤抖,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还来不及镇静,一道更可怕的晴天霹雳就来临了,人群一阵喧闹,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瞥见了囚车里的萧涟,父亲还是昨日的那番样子,只是换上了一袭白衣。
萧涟坐在囚车里依旧不动声色,气定神闲,全然没有临死前的恐惧感。萧渝就这么望着他,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不期望父亲的到来。
有不少百姓在为萧涟抱不平,但没有人敢,也没有人会傻到去阻止这场处斩的发生。萧涟被带上行刑台的时候看见了萧渝,他没有惊讶萧渝现在的样子,一眼就认出了他,萧涟只看了他几秒钟就移开了视线,这里到处都是陈家的耳目,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实时传送到陈家父子的耳边,他不敢因为自己的私心让孩子处于危机之中。
行刑前有人端上来一碗水给萧涟,萧涟潇洒地一饮而尽。那人问萧涟还有什么话要留下,萧涟大笑一声,道:“我萧涟这一生问心无愧,无愧于圣上,无愧于朝廷,死有何憾?如今我死于奸佞小人的阴谋之下,我死无怨,只当今天下已然危机四伏,四面楚歌,奸佞小人居心叵测,我实为圣上担忧啊!君要臣死臣定当死,只劝圣上日后小心才是啊!”
说罢萧涟朝皇宫的方向深深磕了一个头,随后对身后的刽子手干脆地道:“来吧!”
刽子手踌躇了片刻,眼神闪烁。主审官又下达了死命令,他不得已,只得使力挥刀。
萧渝一个闭眼,人潮传来一阵惊呼,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等了片刻,他才敢微微睁眼,血泊里的父亲,望着的却是他的方向。眼神一如生时那般坚定有力。
萧渝蹲在人群中间,被挤得浑身颤抖,他再一次,泪如雨下。
他弱冠之年入仕为官,同年迎娶江南望族顾家小姐顾惜,成就一段佳偶天成的美好姻缘。他为官清廉,举家迁至京城,夫人顾惜心甘情愿过起了粗茶淡饭的生活,不久,长子萧渝出世。他才智超群,仕途一帆风顺,他不畏强权,公然上书弹劾官场不公之事。几年后,夫人顾惜一家以谋反罪被满门抄斩。第二年,他送走了长子萧渝。此后再未续娶。
他这一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这样的人,本该是寿终正寝,身后扬名。但他却死在污浊的臭名里,被诬陷而死,被陷害而亡。
直到死的这一刻,他仍旧心系朝廷。
只是他心底还有两个最放不下的人。
萧渝,顾惜。
风萧雨兮天涯陌路,雪落云停生死异途。
作者有话要说:
☆、江湖夜雨十年灯
海棠初开,妃色簌簌。
庭院内一颗海棠树下,一位身着青裙的女子衔花而立,花落肩头,蜂蝶纷纷,女子浅笑轻蹙,明眸皓齿,不施粉黛却是面容清丽。
此时从门内走出一位男子,他对着女子轻喊道:“惜儿。”
只见女子回眸,落花簌簌而下,飘过眼帘,惹得女子轻眨双眼。青裙上落满了花瓣,晕开一阵一阵的清香。女子望见是男子,便轻笑道:“快快过来,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
男子听罢便一步一步走过去,女子立在花雨中等待,她巧笑倩兮,如花般的笑容几乎要融进海棠里。
走近后,男子便对女子道:“惜儿你闭眼,我有惊喜。”
女子微笑着闭上双眸,她是全身心地信任眼前这个她深爱着的男子。
男子望着如花一般的她,沉凝了片刻。
下一刻充斥着视野的是鲜红的血色,还有女子缓缓倒下的身影,血液从胸口淌下,染红了整条青裙,她半开着眼,沉沉地倒在血泊里。
男子手里的剑刃,还在不停地滴着血。
山谷清冷,雾气氤氲。
一位荆钗布裙的女子于濮水之畔浣衣,年幼的小小少年正在另一边挥剑练武。
潺潺的流水声中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女子只当是少年来了,也不回头,轻笑道:“渝儿怎么不在练剑?师父知道了又该怪罪了。”虽是略带责怪的话语,但口气里却满是宠溺。
身后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是我。”
女子闻声一惊,手中的衣物掉落水中,溅起大珠小珠般的水滴。女子慌忙捞起衣物,起身恭敬地回身,面对着男子,微微低头,道:“大人您来了。”
男子点头回应,四下望了一眼,询问道:“渝儿如何了。”
女子赶忙回道:“大人放心,公子一切都好。”
男子又问道:“你呢,你过得如何。”
女子有些不安,但仍然恭敬回应:“多谢大人关心,一切都好,大人无需惦念。”
男子顿住,沉凝了片刻,语气平淡地道:“阿凌,这里不需要你了。”
女子反应不过来男子的话中意,男子也不再等她反应。
他出手极快,等女子明白过来,已然是倒在血泊中尽留一口微弱的气息,她挣扎着转头望了一眼男子,眼里没有怨恨,满满的都是温柔,她又望向小小少年的方向,竭力微微一笑后,断了气。
男子将剑在水中涤了两下,回身离去,身后,血流成河。
“母亲!凌姨!”
萧渝浑身冷汗地从梦中惊起,他坐起身,满是戒备地四下张望,抹了一把汗后,他才把记忆串连上。
昨晚他为了躲开朝廷的搜查,藏在城中极不显眼的一角,偌大的京城内整晚都不得安宁,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他有些戒备地四下看了看自己的喊叫是不是引起了注目,但好在,夜很深,周遭的人烟稀少。
他惊魂未定地靠在城墙上,透亮的汗滴就顺着轮廓这么落下来。
这几乎是他每天都在做的噩梦,梦里的母亲和凌姨死在父亲的剑下,整个梦里都是血红。他是见惯了这些杀戮血腥的,但惟独这两个人的鲜血让他那么不安。
萧渝挣扎着站起身,撇开身上的稻草,远处的篝火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薄凉的月色洒了一地,他望着月色,想着不久前和那个女子星夜兼程地赶路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