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泠苏,在萧渝的微笑中,看到了苍凉。
萧家的故事终究以满门离世落幕,这曾经风光无限名满天下的大家族最终还是沦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世人的唏嘘扼腕都随风逝去,只有躲藏在黑暗中的陈初,始终不发一言。
陈初至今都还没有给自己一个君临天下的名号,除了这个江山实际的坐拥者,他并没有其他的虚名,没有人知道他在等什么,兴许是政局尚未稳定,平心而论,陈初是具备统领天下的才情与魄力的,在现今他的操纵下,民生也呈现出了些许向荣的景象,但他毕竟是篡位者,并非正统的继承人,异族的血统与他逼君的罪过还是远远地盖过了他的功绩,讨伐声此消彼长。萧渝也在暗中观察动荡的局势,只是现今举兵而起的都是些乌合之众,或是为了博取眼球,或是为了盲目跟风,往往是几声告诫或是一场小型战役就使得他们彻底偃旗息鼓。目前尚且还没有一股能够与陈初抗衡的坚定力量出现,萧渝也就按兵不动,在江南山水里过着韬光养晦的生活。
陈初没有再来打扰,他好似遵守了当年的约定,将萧渝从世界中抹去,他兴许和南城里的人一样,说服自己那里居住着的只是一个叫沈怀奚的年轻人。
转眼间,深冬的寒意逐渐退去,江南的柔水解了冰,又在城中潺潺地缓缓地流淌而过,又是一年,草长莺飞,南城也终于恢复了婉约的江南秉性。
小少年的武艺进步飞速,如今俨然一副江湖新秀的架势,在飞花下起身舞剑的势头虽说还有些不稳,但也是有模有样,萧渝抱着手肘,倚在一旁的花树下耐心地注视他。眼睛一动不动地随剑而动,这个小少年似乎是带着使命一般地在练剑,每一步都迈得谨小慎微,他这样要么就是对武学敬畏万分,要么,萧渝动了动唇角,就是有内在的原因。
他不打算去问。一段时间的相处下,小少年与他逐渐熟络起来,有时也会俏皮地朝他眨眼,叫一声“沈哥哥”,流露出满心的稚气,也会在泠苏到场的时候意会般地收起剑,狡黠一笑跑进屋子里。但更多时候,尤其是在习剑的时候,他还是面色严肃,万分认真。
“沈哥哥,我今天练得如何?”就在萧渝遐想间,那边的小少年已经收起了剑跑到跟前,歪着头看萧渝。回过神来,萧渝先是一愣,明白过来他说了什么后,眯着眼拍拍他的头,小少年在他的安抚下眨了眨眼睛,他笑着说;“你的进步神速。”
听到萧渝的赞美,小少年腼腆地笑了笑,抬着头问:“沈哥哥,那我长大之后能练得跟你一样好吗?”目光中闪过些许的羞怯与崇敬,还有对未名江湖的无限神往,萧渝想,他大概是憧憬江湖儿女血性的刀剑生活。
萧渝蹲下来,把他揽到跟前,拿过剑,时而看着剑刃,时而看着他,小少年则耐心地微微后仰着身子,听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见得有你好,当时泠苏姐姐却相信哥哥日后能够成为天下第一。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有可能就是多年之后的武林第一。”小少年见萧渝说的如此玄乎,不由得张大嘴“呼”了一声,似乎对天下第一这个名号相当敬仰。萧渝拍拍他的后脑勺,笑着站起身。他低头看着稚嫩的少年若有所思地拨弄着长剑,再遥想到血腥的武林,其实他对未来江湖的变幻,一点也没有想法。
就像当年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日照月落嗟星辰
萧渝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山水一片残阳晚照。
来到小屋门外,却没有见到以往袅袅而起的炊烟,屋内只点着昏暗的烛火,从纸窗中洒出光亮。而萧渝停在离小屋五米之外,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门窗的缝隙。灵敏的听觉捕捉到了屋内窸窣的动静,那是斟水饮茶的细小举动,他目光一动,一个疑问陡然跳出,是谁?这绝不是泠苏的习惯,敏感的他立即戒备万分地握剑。
剑鞘还残留着少年的手温,窸窣一声,萧渝将长剑掂了掂,重量压在手上,安全感也随之而来。他稳了稳身子,刻意压低脚步声,就在这短短几步之遥,他的热血上涌骤然冷静,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随着侧山漏过的几米阳光而来,他侧过脸,山体凹凸的岩石正奇妙地闪着光亮。
就在他距离小屋不过几步之遥时,屋内传来了一声陌生的男音,萧渝脚步平稳停滞,目光缓缓上抬,他心里意识到了这不是个一般的人物,但却增添了他想会会这位不速之客的念头。
“公子回来得正好。”
似乎是恭候多时,言语中的功力绝不是一般的布衣百姓所能操持的,这也就在萧渝心中打定了他是特意前来的想法,至于他的目的何在,萧渝唇角一扬,立刻即见分晓。
他上了阶梯,侧身来到门前,用长剑去将虚掩的门推开,吱呀一声过后,屋内传来一声轻笑,“你果然够谨慎。”
几乎是在同时,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与屋中昏暗的烛光,来人的样貌清晰地映入了萧渝的眼中,就在那一晃眼,他立刻感觉到了血液中如同有成千上万条蠕虫在蜿蜒穿行,骨骼中也有满满的蚁虫正在蠕动,传来阵阵诡异的憷感。接着,他的头皮一阵发麻,随之快速蔓延全身,他竭力想用内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整个人都被这种奇异的不适感裹挟着难以动弹,双目圆睁,唇齿微张间发不出来一点声响,他甚至需要借助长剑的力量才能站稳姿态。
萧渝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瞳孔里会映出一张与他完全一样的脸。就在距离他不过一米开外的地方。
那是一幅极端恐怖诡悚的画面。他抬起头,看见那个人正微笑着朝他走来,萧渝闭上眼睛,靠在立于地的剑上,竭尽全力按捺住咽喉处的异物感与挥剑的欲望,他往下咽了咽快速分泌的唾液,挤出失真了的声响,“沈……沈……怀奚……”冷汗沁满了他的额头。
那人在第一眼见到他时面色一滞,显然也在心头涌过了些许的不适感,但他很快就在早有打算的预料中平静下来,而对方的反应,也基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走上前,在萧渝跟前立定,正色道:“是我,萧渝。”
萧渝挣扎着张开眼,使劲摇了摇头,这种不适感比当初第一次在镜中看到这张沈怀奚的脸时还要可怕,那种从身体的最低端传来的排斥感让他作呕,长剑被他握得颤动不止。萧渝终于在片刻之后缓缓站起了身。
还没有抬眼去看他,沈怀奚就又道:“泠苏快要回来了,倘若你也与我一样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劳驾与我走一趟,我有事与你说。”
沈怀奚似乎是料定了满心疑惑的萧渝定会跟来似的,说完这句话也不等他回应,甚至不待他抬首望他一眼,就挪步从他侧边而过,径直走离了小屋。
萧渝撑着剑站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如同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猛然睁大双眼,侧身跟了出去。
沈怀奚站在溪边的岩石上,双手负在身后,他着了一身浅色的麻布衣,发带缠着发丝被风微微吹起,隐隐地露出灵敏的双耳来,他的身长身形都与萧渝不相上下,同样颀长而削瘦,他并没有带任何明显的武器,看上去温和而平稳。
萧渝跟在身后,一袭黑衣,右手执着长剑,左手虚放在衣侧,四指轻握内收,眉头微微皱起地看着沈怀奚的背影,在风中被吹起的长衣,和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萧渝的诡憷感正渐渐退去。
空气里先传来了沈怀奚的声音,他的声音与萧渝有几分出入,更多了些清冽:“你就是萧渝。”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的口气,声音却又恰到好处地来到了萧渝的耳边,他并没有回过身,喃喃自语般地将见到的萧渝与脑海中的想象拼合在一起,萧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虽说素未谋面,但看来他是对自己早有耳闻的,那想必对这个借用了他的面容的人也该是有几分想象,萧渝听罢,抬首点颔,“抱歉。”
沈怀奚挑挑眉,回过身来,“什么?”先是侧过脸来,而后,几米开外,两人再次正面相对,萧渝闭了闭眼,努力将残存的一丝不适驱走,很快睁眼再次看向他,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放在沈怀奚的身上,却少了几分的戾气,“实属无奈借用了阁下的脸,万分抱歉。”沈怀奚扬唇一笑,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岩石,三两步跳了下来,步伐相当稳健,站稳后他便远远地端详起萧渝的脸来,两片薄唇微动,却也正好保持着合适的似笑非笑的弧度,想必这也是他第一次以这种奇异的方式面对自我,错觉般地,在这短短几秒的对视中,萧渝竟在沈怀奚的眼中看到了感伤,但眨眼间那一抹情绪就被他由唇角带起的笑意所掩盖,“我也是见不得天日的,这张脸既能有所用途,那不甚好?”末了笑出了声,低着晃了晃头,露出白齿。
萧渝并不笑,而是缓缓地眨眼,目光平稳地看向他,不去回应,转而下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你没有死。”
风声骤然停止。草丛中窸窣的动物活动声隐隐传来。
“对,我没有死。”片刻后,沈怀奚收起笑意,回敬一个肃然的目光,两人又一次在无声中对视,细看之下,两人极为细小的容貌差别体现在了沈怀奚额上浅浅的伤痕上,萧渝分辨得出那是一条细长的剑痕,由来已久,初时应当是极为凛人的深伤,在医术的治疗与时间的推移下,才逐渐沉积下来,萧渝立刻想,那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几乎要置他于死地的伤疤。
“那你此次重见天日,是为哪般?”既是秘密幸存,自然当是隐姓埋名,躲避仇家,萧渝虽说对沈怀奚的过去一知半解,但也大抵知道是拜陈家所赐,如今陈府如日中天,势头正旺,他偏选在这个时候,重出江湖,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南城,其个中缘由萧渝能猜个大概,但这些话却又必须由他自己亲口说出不可。沈怀奚见他直切要害地发问了,唇角一动,似是想挤出一个笑又如同要开口般,随即又略微凝起了眉,看起来对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还没想好怎么言简意赅。萧渝也很有耐心,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无声注视着他,不发一言。他隐隐地察觉到,沈怀奚很有可能就是他等待已久的那股“坚定力量”。
白昼的最后一丝光亮彻底落下,灰暗的天际也被浓重的墨黑所掩盖,两人的身影逐渐融进难以分辨的暗夜里,只有远处的渔火与城内的火光亮在眼前。就在沈怀奚无声思索沉默不语时,萧渝抬首望了望天,他还没有多想什么,那边的沈怀奚就看出了苗头,也附和着看了看天,他“嗤”地一声笑了,“放心吧,泠苏只知你是被陈伯邀去吃酒,并不会起疑的。”
萧渝看着他,不经意间再提起泠苏,他比想象中的要安稳淡然,如同提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轻描淡写的语气略过泠苏的名字,他的眼睛在暗夜里闪出了透澈的光亮,萧渝看不清他躲在夜色中的神情,却忍不住想,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再提起过这个名字,他是不是也同样惦念着那个十几年来对他念念不忘的女子。
再见面时,已不再是少年。
在萧渝的注视下,像是不愿再让他看到自己的神色,沈怀奚侧了侧脸,眼睛飞速在四周转了一圈,随即忽地正色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再次出现吗?”萧渝没有说话,沈怀奚冷笑了一声,看向萧渝侧边一个不知名的方向,“陈初猖狂的时间够久了,现在,”声音的温度冷了下去,他蓦地转过来,直直地看进萧渝的眼睛里,忽地,他那双眼睛就好似两束刺光,明亮着照进眼里,萧渝忽然间动弹不得,仿若觉得四周一片亮堂,就连沈怀奚一字一顿地说完接下来这句话时张张合合的唇角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说:“现在该我们了。”
末了他头颅一低,唇角微微上扬。
作者有话要说:
☆、日照月落嗟星辰
光亮骤暗,天地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暗黑,流水潺潺而过,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立于濮水之滨,场面一片死寂。他们的武艺在当今武林都算得上难逢棋手,但沈怀奚的江湖传闻早就停留在了“死”的那日,他是天下的隐形人,正如眼下他藏在暗夜里,只有一双明眸闪着光亮,面对着这双发着光的眼睛,萧渝突然直问:“你是要报仇吗?蛰伏沉寂了十余年重见天日,只为报了少年时夺命之仇?”
“你知道我与陈家的恩怨纠葛,因而你来寻我,望我们结成同盟?”气势按压不住地逼人。
沈怀奚等了等,证实萧渝话已说完,便从暗影中向前走了几步,城内烛火洒下的一片光亮立刻覆在他的眉宇之上,他的身影映在嶙峋的岩石,终于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萧渝接过他的目光,带着坚定的,灼人的目光,又深深地像是在透露着什么,那个藏在他身后的故事,但萧渝还来不及细看,沈怀奚就一个轻瞥,移开了目,随即迈步上前,萧渝以为他有话要说,却不料他不发一言地果断从萧渝身边走过。
“我并没有惹怒你的意思,请你谅解,我对你一无所知。”意识到方才的话可能触怒了他,萧渝在他走近时叫住了他,但沈怀奚没有停下,甚至没有理会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知道他去意已决拦他不得,但就在他的身影一晃而过时萧渝脑内突地闪过了什么,他立即回身,对已走出几步远的背影说了一句:“至少去看看泠苏吧,我知道你已经十余年不曾见过她了。”
萧渝的视线中,沈怀奚蓦然停住了,缓缓地,头颅微低,修长的白色背影被暗夜的昏光衬得黯淡,他仿佛站在了黑暗的尽头,永远望不到边际。
萧渝上前两步,“她能在我脸上准确无误地还原出你的样子,你呢?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你不想见见她现在的样子吗?”沈怀奚就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萧渝能清楚地看到他沉重而缓慢的点头,和良久之后,那句嘶哑的回应:“我会再来找你的。”说罢沈怀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萧渝愣在原地,他离开的方向被黑暗吞噬,他就这么注视着,久久不曾移目。脸上消失已久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