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萧渝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地探出身子,手里的竹篮哐当一声掉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染湿了她的裙边,受到了惊吓一般,她向后退了两步,望着在水上漂浮的竹篮失了神。她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否则她不会低着头转动着双眼,却又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何处。
她那副受了惊的模样却让萧渝有些忍俊不禁,他五官舒展开,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而去,他的眼睛始终看着泠苏,泠苏则稍显慌张地不知所措,有些想抬首,动作却又停在了中途,有些想上前,却在几番踌躇之后觉得脚步沉沉,只有心里,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泠苏始终都低着头。而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萧渝已走了许多步,他的步子坚定有力,那肃穆的样子,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很快,萧渝就来到了门前,在距离泠苏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从他的高度望下去,只能见到她的头顶,和她紧张地拽着裙角的双手,萧渝突然温柔地笑了,皓齿粲然,明眸浮光。只是低头的泠苏没有看到,这个在阳光的尽头发出无限光亮的微笑。
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那个温暖明亮的沈姓少年。这是一个在萧渝心底闪过的疑问。
而他也没有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下一秒,他就俯下了身子,伸手牵起泠苏由于紧张而颤抖的双手,冰凉的寒意迅速被自阳光中而来的萧渝驱散,她抖动了一下,萧渝则慢慢地看向她的眼睛,夕阳就在这时突然斜照过来,他的笑就这么浸在了明媚的光线下。
他握着她的双手,轻轻开口的样子像是怕惊扰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受苦了。”泠苏发愣地回视着,表情僵硬。这一刻,萧渝在心里跟自己定下了一个无声的约定。
我要予你,一场泠苏与沈怀奚的爱情。
至于萧渝,他从来就不该出现。
江南的深冬虽说没有大雪的纷纷而下,但凛冽的南风却也来势汹汹,萧渝站在南城有名的南山之顶,寒意袭人。
此时时候已不早,但自山顶望去,山下依旧是薄雾迷蒙,隐约间能见得结了冰的江面。萧渝站在山沿,自下而上的冬风将他的发丝吹起,如刀似剑的风力狠拍在脸,他右手执剑,剑已出鞘却是剑尖指地,目光投向山崖,在朦胧的雾气中,眼神竟蓦地平添了一抹悲伤。
他到底还是来到了羽商的坟前。
这里的冬天,异常阴冷。
萧渝并没有走近,而是停在了几米开外的一条小路上,他离开时还是花团锦簇的坟山眼下已是荒草萋萋,呼啸的寒风吹得草木摇曳,成排的青冢无声而立,庄严肃穆地吟咏着同一曲丧歌,萧渝站在原地,遥遥地注视着那块青石筑成的石碑。他似乎一下就被唤醒了所有被迫沉睡着的记忆,如今再次想起那场命中注定的相遇,他那满满的恨意终于消失了。那个风华绝代的戏子,那个温婉淑静的女子,都将被江南厚重的过往所掩盖。
大概在若干年后江南人的子子孙孙们倘若问起当年的城中趣事,会有人提起,曾经有一个名满天下的伶人,她叫羽商。
一个只为他唱了那一曲桃花扇的羽商。
他闭上眼睛,站在羽商的坟前,音犹在耳。
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萧渝最终还是决定上前去祭祭她,深冬里上坟人少了大半,坟山上的坟墓前大多也是枯木荒草,凋花冷石,但当萧渝走近时,羽商坟前嫣然的花色却尤为醒目,与四周格格不入,他脚步停滞,愣了一阵。
坟头种满的鲜花迎风而立,草木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石碑上也没有半点尘迹,看上去并不像是被冷落的荒冢。萧渝向前两步,在离坟墓极近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在风中,他的身子一矮,就这么缓缓地蹲了下去,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之上,闭上了眼睛,那副样子看上去,痛苦而心酸。
他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有人做了他曾经做过的事。也许她日日来上坟,来这里寻找他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笙箫青冢水云间
萧渝回到小屋的时候,泠苏似乎正在煮茶,腾腾的热气从窗口冒出来,远远地就见着了屋内点起的烛火,萧渝抬首一望,时候还不算晚,但隆冬的天却已是灰黑一片,他抖了抖身子,留下了在暮光中提剑的背影。
泠苏正在忙着准备茶饭,只见她将长发绾成了一个大髻,衣袖挽起至手肘处,就在炉前忙忙碌碌,热茶的悠然与饭菜的清香一同扑鼻而来,萧渝忽地为之一畅。泠苏听闻他的动静,朝这边只匆匆望了一眼却又立即回身将炉上的热壶取了下来,她掀开壶盖,氤氲的水汽立刻喷将出来,泠苏在腾腾热气中对着萧渝莞尔一笑,“你回来得正好,茶热饭熟了。”
说着她就迎了上来,接过萧渝手中的剑放到一边,看得出她已经没有丝毫残留的功力,就在萧渝放手将剑交付她之手时,他明显地感觉到兵器的重量让她为之一震,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看着她荆钗布裙的背影,萧渝心头蓦地有些发酸。
“江南的冬日,也真是不饶人了。”似乎是为了驱走这种情绪,萧渝故意大动作地抖了抖身子,将双手合拢,放在口前哈了几口热气,笑着说。“江南的寒意可不输给京城。”泠苏一面回身对他微笑,梨涡在湿热的空气里柔软下去,一面又上前去斟了一杯茶递将上来。
“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吧,早些时候就告诉过你别去南山上练剑了,这样寒的天气怎么受得了,你偏不听。”泠苏有些嗔怪地笑了,亲昵地将瓷杯送到唇边,萧渝微笑着接过,将热茶一饮而尽,暖意穿肠而过,他猛地想起坟前开满的花,笑意骤失。
“……”萧渝放下茶杯时,见泠苏的目光低低地投在了自己的身上,久久没有动静,萧渝有些奇怪,低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深黑的大衣上粘上了几棵杂草,“这……”,猛然想起坟山上肆虐的荒草,害怕她误会似的,萧渝竟有些紧张地试图解释,但话音刚起,泠苏就将手送了过来,声响戛然而止,他们同时注视着泠苏轻缓地将那杂草捋去。就在这个空当,萧渝在该不该提及自己方才去祭了羽商这件事上着实踌躇了一番,他的目光有些闪躲。
“我知道,你并不喜过于张扬……”没有看向他,泠苏仍旧低首玩弄着拿下的几棵小杂草,口中却是在嗫嚅着解释,“但,隔壁的陈伯却是助了我许多,他见你终日执剑并料想你必是江湖中人。”说到这里,萧渝双眼一睁,愣了愣,奇了,什么事?怎么还牵扯进了陈伯?那个笑意和蔼,与孙儿相依为命的老者。看来她并未看出端倪,见她并未起疑,萧渝的心也就竟松了一口气。
“……他的孙儿自小崇慕武学,如今他提了起来,我也……”泠苏的声音又响起,萧渝此时终于如梦初醒一般,他晃首忍不住地扑哧一声打断她,扶过泠苏的肩膀,笑着问:“你是说?陈伯想让我教他孙儿习武?”
“我也想过回绝,但不知……”杂草被抖落,泠苏的手冷不丁一抖,于是又下意识地去紧抓裙角,一直没有抬首去看萧渝,直到她听到一声哭笑不得的回应。
“你早说啊,我是愿意的。”
她抬眼了,见萧渝啼笑皆非地扶手摇了摇头。
第二日萧渝就见到了陈伯的小小孙儿,当时他正与泠苏一道站在院中等候,不多时,一名牵着陈伯左手的小小少年就在大衣的束缚下有些笨重地走了出来,满脸稚气,却已有了些模糊的轮廓,他的面部线条不似同龄孩童般柔和,五官独立,稍显削瘦。见面的第一眼,他正好与萧渝的目光撞上,不怯不喜,不悲不恸,竟也没有闪躲开。
这个目光,猛地让萧渝穿越过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当时初见师父,小小萧渝大概就是这番模样。
萧渝放下抱着剑的双手,泠苏看了过来,只见他将剑提在右手,三两步走到了少年的跟前,那孩子见到凛冽的利剑也不怯弱,静静地看着萧渝上前,蹲下身子,扶着他的肩膀朝他微笑,“好孩子。”
二十年前,一场腥风血雨拉开序幕之前,一路星夜兼程,一名陌生男子,一景江南山水,一处陡峭悬崖,一把寒光冷剑,这就是当初的萧渝正式踏入江湖时的场面,当时的师父也俯下了身子,温柔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那孩子只微微点头回应,萧渝微笑着起身,目光转向陈伯:“陈伯,你的目光相当准。这孩子,”两人都朝少年看了看,“确实有天分。”
消息传来的这一日,萧渝正在陈家院中教予少年习剑,年纪尚幼的他还无法独立执剑起身,萧渝便耐心地替他扶稳剑柄末端,就在此时,萧渝发现了门外一路小跑而来的泠苏,隐约间能见得她满面的焦急愁容。
萧渝立即弹起半蹲的身子,本能地一把拿过空中的剑,顺势将少年往身后送了送,体内不自觉地开始运力,那少年不觉发生了何事,方才还在专注地执剑,极短的一个刹那,他突觉手中的剑重消失了,眼前虚影一晃,长剑就到了萧渝的手中,还不及反应,又是一阵力同时往他背部一推,他就不受控制地来到了萧渝的身后,但这孩子也不多言语,眼神只错愕莫名了一阵,就乖巧地呆在了他的身后。他也见到了疾步而来的泠苏。眼睛直视着,不转不动。
正是泠苏的反常拉响了萧渝心中时刻提防京城的警报,他自然不会天真地相信,陈初真的会彻底放过自己,不仅因为与陈家不共戴天的仇恨,更甚的是,如今的萧渝手握足以致陈家之命、使得陈初心血倾覆的罪证,因此,任何时候他都可能等来陈家的兵刃,他倒是毫无畏惧,只是泠苏的安危使得他不得不时刻提防。
片刻间泠苏就已来到了院内,只见她拉开铁栅,朝这边望了一眼,继而急匆匆地提着裙边跑来,在她来到跟前时,萧渝伸手扶稳了她,泠苏本是身子前倾地将力落在他的双手之上,此时忽地抬头,目光焦灼。
“萧渝……外面流传着……关于……”闪躲着移开了视线,似乎是有些不忍心地,泠苏转而去看那小小少年,也是察觉到了情况的微妙,少年肃然噤声,见泠苏看了过来,也并不慌张地将目光投射,大眼一动一动,他大抵也在好奇,这大哥哥与大姐姐之间的关系吧。
“顾惜的传言。”
萧渝身子一愣,没有想到率先听到了顾惜的名字,但很快,他就将戒备状态提至了最高级,他当然没有忘,顾惜还在陈初的手上,还有离开时,顾惜那双决绝的眼睛。
坊间流传着的故事大多都是从顾惜坠崖开始的,传言中兴许添加进了艺术的色彩,他们说顾惜跳下山崖时正着了一身殷红的嫁衣,在风雪中坠落的身影如同一只血蝶在飞舞。传言的叙述者大都没有见到当时的场景,只是在口口相传下闭上眼,也能大概想象自高空坠下,一身火红嫁衣张扬飞舞的画面。
山崖底下正好是一片墓地,那里安静地躺着沉睡而无声的灵魂,只有远处敲锣打鼓的声响叨扰着这脱俗的清静。
他们还说,顾惜的鲜血,把那一片的白雪,都染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笙箫青冢水云间
萧渝的出奇冷静让泠苏坐立难安,她甚至一刻不敢离开萧渝,因为见证了他所有的过往,知道他一路走来的辛酸苦楚,但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在他得知顾惜纵身下崖香消玉殒时也仅仅只是皱起了眉,所以当今日他提出要去南山之巅,泠苏无论如何都一定要陪同前往。她的心弦快要崩断了。
萧渝并没有反对,只是在她的坚持下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径直出门。一路上泠苏始终没有与他齐肩而是跟在了身后,在她看来,把他放在视野所及的地方总是更加放心的。
山顶的气候薄凉凛冽,泠苏一登顶就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刺痛的寒意,风就在这时呼啦地灌过来,泠苏只得借着身边的一颗巨石稳定身子,单薄的裙装让她不由得哆嗦,于是她抱着手肘,瑟瑟发抖。
萧渝走在前,此时将要走到了悬崖边上,大概是听到了泠苏齿间张合的声响,他忽地停了,背对着愣了一阵,他回身将大衣脱下,就在裘衣覆下的那一刻,通心的暖意涌过,泠苏的牙关失去了颤栗的力气,她痴痴地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萧渝。
萧渝也低眸望她,似语不语。很久之后,他重新回身而去,单薄的背影留下一句平温的话:“我不会意气用事的,你大可放心。”
泠苏扶着大衣起身,萧渝的温度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她跟了上去。
就在悬崖边上,萧渝停下步子,泠苏上前来,见他正半凝着双眼,朝一个方向看去,他一身薄衣,双手负在身后,泠苏没有去看,她不用看就明白,那是北方,指向京城的北方。整个南城,只有在这里才能将北方看得最真切。穿越那数不尽的山山水水,就是他到不了的京城。
传言里还有这么一段,陈初最终还是将顾惜与萧涟合葬在了一起,有人说这是顾惜留下的唯一遗愿,但有人说那又有何必要,在那个日子里死在萧涟的墓旁,还不是说明了所有的一切。曲曲折折的一段美好姻缘终于殊途同归,魂归故里,只是听闻,陈初还在这合葬墓里葬了另一人的骨灰,没有人知道那是谁,一时间传言声四起,但萧渝不用猜,他一听就知道,因为这个故事里还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当初,他并没有能够把陈昀的骨灰从南城带回去,落在了陈初的手上,没想到这个遗憾最终竟也落得个圆满的结局。
萧渝朝着北方笑了笑,他应该是能够想见的,陈初在那三人合葬的墓碑前一世的不甘和一生的无奈,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一定葬下了千年的寂寥,兜兜转转数十年,原来他始终都只是一个局外人,那一方陵墓里沉寂着的,才是二十余年前就该团聚的骨与血。萧渝凭眺的双眼里仿佛能够浮现千里之外京城的一块墓地上悄然沉睡的萧家人。
也只有泠苏,在萧渝的微笑中,看到了苍凉。
萧家的故事终究以满门离世落幕,这曾经风光无限名满天下的大家族最终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