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远处的师父似乎没有心思宣泄这些离愁别绪,他的神色严肃,甚至还有些许的着急,就连方才从隔间内走出的步子也是急促的,师父的一番话也让柔和的环境瞬间紧张,“陈初的人,就在附近,萧府太大,处处都能藏下耳目,所以我们只得选择隐蔽狭小的密室,但即便如此,此地也不宜久留,太危险了。”师父几乎是没有停顿地说完这一席话,话音一落,萧渝与顾惜都不作声了,危险的气息似乎即将随风而来,两人同时都感受到了阵阵寒意,师父分别看了二人一眼,高度概括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长话短说。”
“当年陈初并未从萧府管家手中拿到萧涟秘密收集的陈家的罪证,他在萧涟面前出示的是伪造的,”说到这里师父看了萧渝一眼,似乎是知道当时的他也在场,萧渝如梦初醒地点了点头,“而那份至关重要的揭露陈家罪恶的证据仍旧隐藏在萧府内的某个地点,当时陈初搜查官邸无功而返,然而这些年来他却从未放弃,即便世事变迁,这里一片颓势,陈初仍在暗中调查萧府,由此可见这份证据的力度之大。一旦被毁,不仅萧涟常年的苦心付诸东流,陈初的罪孽行径更将难见天日,因而为了不让它落入奸人之手,多年来我也同样在暗中寻找。”师父微微一笑,“只是终究还是我更加了解萧涟……不久前我终于找到了这份证据,自那之后便长时间地守在这里,陈初的眼线太可怕,消息传到他耳边不过是顷刻之间。”
“陈初终有一天会发现这里,或许,”师父抬头朝入口的方向望了望,“眼下他已然发现这里了。”他整理情绪,重新目光肃然地看着萧渝,“证据必须立刻离开萧家……”师父停了下来,侧眼看了看一旁的顾惜,顾惜会意,向他微微点头后便看向萧渝道:“渝儿,你要做的,就是守护这份证据,待到形势逆转的时机,将它昭示天下,为你的父亲平反昭雪。”
萧渝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回应,师父又接过话道:“如今陈初风头正旺,你不可与他针锋相对,既是奸臣乱政,必然难以长久……待到那时,你再出手不迟。”他的视线在师父顾惜间反复来回游走,最终在两人各自分内的话都已结束之后,重重地点了头。
师父将那簿有些发黄了的书卷交付到萧渝手中的时候,神色严肃而动作极为庄重,重量落到手上,萧渝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拜师礼上,师父将那把长剑交于他之手时,这是这番郑重而认真的模样。
“萧渝,成败在此一举,萧家的数百冤魂与萧涟的一生正义,都看你的了。”说罢,他长叹一口气,像是完成了生命中最为盛大的仪式,“时至今日,我能做的所有事,都结束了。”萧渝仍旧低着身子,听到这话时却抬起了头,正好对上师父从容而豁然的眼神,一种预感迅速在心底滋生,师父对他微笑,“萧渝,接下来,于你,于萧家,我都将无能为力。我能助你的,就是这些了。”他轻轻呼了口气,倦意浓浓,早就看穿了官场的暗流涌动,他才会在初始就决定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只是为情为义,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投入了翻腾危险的漩涡内,生死堪忧。多年的恩怨纠葛,他已身心俱疲,如今完成了最后的一幕,也算对九泉之下的老友有了交代,是时候再去寻找消失在内心深处的侠义江湖了。
顾惜似乎是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在师父流露离意时,她并未表现出与萧渝一般的惊诧与复杂,只是淡淡地看着师父,微微一笑,“这些年,难为你了。”
“师父……”喃喃地喊了一声,他的目光一滞,几乎是无意识地问着这个机械的问题,“那你以后作何打算?”
“天下之大自有我容身之处,”大气豁达地吐露心境后,他收起了笑,缓缓上前,将手搭在萧渝的肩膀之上,“渝儿,你的武艺卓然,身手不凡,师父很是欣慰。但你要记得,真正的绝世武功,应当是,刀剑自在心中。”师父比了比心口的方向,“现在你尚且年轻,或许难以领悟。待你再经历些世事,自然就将懂得。”放下了手,他朝身后的顾惜看了一眼,萧渝看不到师父的神情,只见得顾惜浅浅的笑容,于是他又回头,仔细地端详着萧渝的脸,末了轻声一笑,“这张脸我终究还是难以习惯……师父还是会记得萧渝的样子。”他郑重地点头,“永远记得。”
说罢他便朝萧渝身旁而过,大步跨上阶梯,铿锵的脚步震得那火苗疯狂摇曳,室内的光线闪烁得厉害,忽明忽暗地,萧渝只能看见,师父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头,他只给萧渝留下了一句话,“生死自有定数,你我师徒有缘再见!”
潇洒而仙灵的背影顷刻间就从视线中消失,只有他衣袍带起的一阵风,还在这里盘旋。萧渝呆呆
地看着手中握住的书卷,若不是它的存在,他竟有了师父未曾出现过的恍惚感。直到顾惜上前,安慰而爱怜地抚过他的肩膀,萧渝才终于回过神,他神情木讷地移开紧盯书卷的目光看着顾惜,像是在问“发生了什么”一般,顾惜沉痛而疼惜地摇了摇头,热泪涌动,“闲云野鹤的生活才是他的心之所向,为了萧家他已牺牲太多,不再打扰是我们唯一力所能及的回报。”萧渝无意识地
点着头,像是虚心受教的孩子接受思想的洗礼。
见他这样,顾惜心痛不已,但理智很快将她从泛滥的情感深渊中大力拉了回来,摇曳的烛火立即让她重新意识到了四面楚歌的处境,必须马上带着萧渝离开这里的想法占据了思维主流。顾惜几乎是冲到了红烛旁,毫不犹豫地将烛火熄灭,又再冲回萧渝身旁低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立刻离开这里。”萧渝跟在顾惜身后,脑内空白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不因重做兴亡梦
又过了几日,这场雪似乎要将京城埋葬似的,仍旧下个不停。有些时日未离开这栋楼了,萧渝这两日与雪为伴,常常雪中一站就是几个时辰,顾惜一直嗔怪他小心着凉,萧渝却只是摇头轻声笑笑,这北方无声的雪,下得太过醉人。他单薄的身影伫立在风雪中,从身后看去,是说不尽的心事重重,有的时候顾惜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身后,以他察觉不到的方式陪他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
这一日,想必也是见萧渝心生了些许无所事事之感,顾惜一大早就提出要与萧渝一道出门,萧渝不置可否,只是心底有一股奇妙的时光流失之感,就如同有限的时间正在某个角落进行着无声的倒数,也许是太久不曾经历过这般缓缓流淌的岁月,此时他竟觉得有些苍老了,但几乎在同时他就摇着头笑笑来自嘲这种想法。
萧渝将顾惜临行前端来的热茶一饮而尽后便出了门,雪中行走总是难见人烟的,时常需要走出去好些个街道,才能见到人群的缓缓流动,漫无边际的白雪将所有人的脚步都滞得慢了下来。萧渝跟在顾惜的身后,她的背影占去了他视线的大半,步子迈得坚定有力,但即便如此,簌簌而下的雪花还是很快就将她留下的足迹掩盖,在脚步的力度影响之下,顾惜的背影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单薄。萧渝无声地注视着她前行的模样,始终不发一言。
直至走出了很远,来到一座雪山之下,前方的顾惜停下了步子,这里荒无一人。她停下时并未立即说话,给出来到此处的目的,萧渝也跟着停下,饶有耐心地等待着。两人好似陷入了一场彼此心照不宣的拉锯战。
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顾惜,她回过身来,就这一个瞬间,萧渝并未看见她的嘴角上扬,但她的眼角却带着诡秘的笑意。也几乎在这个同时,萧渝扬起一边嘴角,轻声一笑。
“前辈,功力不减哪。”不屑的笑声毫无停滞地被顾惜及时捕捉,萧渝敏锐地察觉出她先是目光一动,快速瞥了他一眼,又立即移开视线,用嘴边的笑意掩饰眼里的惊诧,一抹的强装的镇静在她脸上散开。事实上她这一系列动作的变换极其迅速,稍不留神就会遗漏某些重要的细节,但她的反应敏捷在眼下的萧渝看来反而成了暴露的马脚。她两颊的面部肌肉动了动,挤出一个稍带勉强的笑容,“渝儿……你……你在说什么呢。”末了她尴尬地拖出了笑腔。
“江湖日新月异,前辈守着一招就想一劳永逸?”此时就连戏谑的笑意都消失了,萧渝的脸上严肃得令人胆颤,他的一双眼睛射出两道平行的寒光,风雪之中都一动不动,或许是过去的恩怨泯灭了玩笑的耐心,比起拐弯抹角地让对方自行露出马脚,萧渝选择了一种更加迅猛有效的方法,他一语道破了对方的身份,“陈徵。”空气陡然一凝。
顾惜的眼睛本能地一眨,随即沉默了,她闭上了双唇,低着头将目光投在雪地上,萧渝也保持着寒光,不甘示弱。不久,顾惜突然大笑起来,她同时仰面朝天,一道光蓦地自她脸上散开,萧渝一惊,随后这道光逐渐炫目,直至刺目,那道光映在眼中竟成了紫红色,就在萧渝被这强光晃得摇头时,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他为之一愣。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易容术的蜕变过程,不远处的人影已然在这顷刻之间变换成了陈徵的模样。
“小子,你果然有长进。”恢复真实面目的陈徵似乎也为之一畅,动了动束缚已久的手脚,朝萧渝轻蔑地看了一眼。萧渝不去理会,他的惊诧只维持了短短数秒,很快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对她的恨意,丝毫不减于陈初,直到她说完了话,萧渝这才风轻云淡地开口:“这次你又想干什么?”
陈徵冷哼了一声,眼角又带上了那抹讥诮的笑意,她走动了几步,将脚边的雪层踩乱,萧渝的耳
边传来噗噗的声响,随之是她的说话声,“要想假扮顾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你终究还是上当了。”她看向萧渝,只见他饶有兴致地动动眉,“此话怎讲?”
陈徵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禁让萧渝在心中冷笑连连,只听她成竹在胸地道:“即便这次你早些识破了我那也于事无补,”她将看雪的目光又对准了萧渝,“你早就上当了。”
萧渝还来不及说话,身子蓦然动了动,似乎是被沉重的头晃起了全身,他用力摇了摇头,将步子移开,两足齐肩宽,右手则扶上额头像是在减轻眩晕的不适感,陈徵见他有了这一系列的反应,知道药效上头,眼角的笑意更深了,只是讥讽的意味丝毫未减,这一场面似乎又将她带回了几年前,她依旧将成为这次对峙的胜利者。
萧渝已经站不稳身子,他摇摇晃晃着整个人逐渐往下沉,最后竟不自觉地单膝跪地,将白雪都压沉了几分,陈徵见他全然失了反应能力,不禁将手背在身后,悠悠地慢步上前,“易容术与医术果然是绝配……萧渝,清晨的热茶味道可好?”
萧渝并没有抬头,陈徵只能见着他的头顶,雪染白了发,寒风一过,飘起了是白色的雪渣与深黑的发丝,自上往下看去,他一动不动的身子像是冰冻了的石雕,而他的声音也极度低沉:“你又想怎样?”陈徵听罢冷笑一声,俯视着他,眼神轻蔑,“萧渝,细细说来,我还当算是你的姑母……但,”她微笑着摇摇头,“你太不识抬举……”笑容登时消失,陈徵眼中突然露出了凶光,“你这颗长在陈家身上的毒瘤必须被彻底清除。”
“呵……”始终不出一声的萧渝此时冷哼了一声抬起眼,他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双唇微微发白,但大体上似乎看不出来什么大恙,他看向陈徵的神情相当平静,那不起波澜的一双眼让陈徵心中蓦然一沉,她动了动嘴,微微侧头,极力抗拒的一种预感逐渐现行。似乎是担心情况有变,她忽地疾步上前,以极近的距离瞪着萧渝,由于愤怒而扭曲的脸上盛满了杀意,“你绝不能再活下去。”直到此时,萧渝心底大致能够将情况猜个一二了,陈初应当是知道了那份证据落到了萧渝的手上,也预感了他誓死与陈家为敌的决心,今日派陈徵以绝后患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笙箫青冢水云间
即便不再年轻,陈徵的出手也十分迅速有力,她右手的剑几乎是无声出鞘的,眼角的笑意还未完全收起,杀意也还来不及袭来,她就迅猛地拔剑出鞘了。低头的萧渝离她不算近,却清晰地听见利剑出鞘刹那碰撞鞘口与寒风瞬间拍打上来的清脆声,这一阵寒风也忽地拍到了萧渝的脸上,雪渣被吹乱,发丝疯狂四散,突然间,他眉宇一动,双眼倏地抬起,陈徵正好撞上他的眼神,那目光之中的凛冽有力让她心里一顿,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愕然来,他们就这么对视了短短数秒,手里的剑却是没有收住,笔直刺向萧渝,那剑走得疾速,几乎就在剑尖抵到胸口的同时,她看到那双眼睛里终于闪出了笑意,还来不及去细想那笑中含义,看似无力的萧渝顷刻间就飞身而起,那时间极短,他向后而去,巧妙地躲开了剑刃,起身的一刹右足高抬,果断蹬下,“呯”的一声脆响,伴随着手腕由于寒冷而迟钝传来的一阵疼痛,陈徵看到了剑身砸在雪地里,深陷下去一个轮廓,她低头怔住,药效正浓的萧渝是不可能使得出这番气力的,除非……她满脸狐疑,心里猛然咯噔一声,陈徵正想抬眼看向萧渝一探究竟,却在这个瞬间被一股强劲的掌力击中,这一掌打在肩膀,出力又快又狠,只有余光捕捉到了萧渝面无表情,无声出力的右掌,这股力量迫使陈徵向后飞倒,在空中的短短数秒,骨骼几乎发出了快要碎裂的声音,她紧咬牙关,用右手的握力将那股疼痛逼停在肩处,却克制不住由于剧痛而颤栗起来的身体。
陈徵重重地落在地上,却是无声无息地将厚重的雪层压陷下去,飞起的雪团与雪渣向她袭去,顷刻间就掩盖了半个身子,她咬着牙,知道萧渝这一掌已是手下留情,凭借这股力度与稳度,只要向面部袭来,她必死无疑。陈徵扶着右肩翻开雪层挣扎着坐起来,她的嘴唇完全惨白,额头沁出了滴滴的细汗,浑身依然难以停止地颤抖。
“想不到……”似乎想要开口,但一张嘴只用哑音说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