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渝被吓了一跳。
“泠苏,”小心上前去,他的动作格外轻柔,声音也含在了喉咙里,“你怎么了?”看着那双发光的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萧渝心底缓缓弥散开,如同把水洒在一片尘土上,水迹一点一点地润湿了泥土,分隔出截然不同的两个区域,但他不知道这感觉具体是什么,他只是柔声安慰,“害怕吗?”
泠苏听见动静,慢慢抬高眼睛,目光还是有些恍惚的,萧渝这么想,应当是刚睡醒后的呆滞,他还想轻声哄她入睡,泠苏却抢先开口,这句话把萧渝震得脊背发凉,向后跳开足足一米,他几乎是用一种快要疯狂的理智才压制下自己呐喊的冲动,骨子里有万马齐鸣,在按耐不住地疯狂叫嚣,他感觉到麻痹感席卷了全身的皮肤。
作者有话要说:
☆、不因重做兴亡梦
“你快逃走。”
这声音低低地自黑暗中而来,带着可怕的冷静和惊人的平稳,这绝不是神志不清的泠苏能够说出来的话,一个大胆的猜测随即在萧渝的心头升起,他瞪大了眼睛。
泠苏却不动声色,只见她缓缓起身,踮脚向前两步来到萧渝跟前,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明确的条理与极强的目的性,即便没有了轻功,但小心翼翼的举步并没有制造出太大的动静,萧渝的这个猜测正在一点一点被证实。
“听我说,”抬头看着萧渝的眼睛,泠苏把手覆在了他的手上,萧渝没有半点反应,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是全在泠苏意料之中的,只听她道,“我没有疯,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表情那么冷静,反而衬托出了他的举止夸张,他的身体由于吸气而稍稍抬起,远远的烛火微弱地打在脸上,那由于火光摇曳而显得抽动的面部全然是铁青一片,如同戴上了面具,僵硬而可怕。
在那不可置信的背后,泠苏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解的愤怒,她知道他想质问,想责怪,于是她抿着嘴,低下了头,这个角度正好让萧渝隐约看到了她头顶蜿蜒的伤疤,怒气一下消去了大半,他轻轻吐了口气。
“我知道陈徵不会放过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她就一定会对我赶尽杀绝,但是……”她重新抬起了头,眼睛里微微装满了热泪,她这副痛心的模样常常会让萧渝产生是不是把自己错当成沈怀奚了的疑问,“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亲眼看着你从这个阴谋的漩涡里走出去……”稍稍定了定神,她把眼泪硬忍了回去,“装疯卖傻是很好的骗过陈徵陈初的办法,只有这样,她才会认为我不再帮得了你,也不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牺牲这么多?”萧渝这么问的时候皱起了眉,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打量一个奇怪的人,他对她的行为越来越捉摸不透了。泠苏静了一下,抿着嘴不说话,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明灭的呼吸声微弱响起。
“我跟你说过,自从把你易容成沈怀奚的那一刻起,我就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说到这里,她对萧渝嫣然一笑,那笑那么遥远,那么迷蒙,像是穿越了千古,从未知的世界而来,褪去了所有世俗的成分,如同开在雪山之巅,独立于万籁之上的雪莲花,“我的确没有死也没有疯,但我也确实丧失了所有的武功,我无法再把你的脸换回来了,你只能是沈怀奚,所以我也会为你守到最后一刻。”看到萧渝双唇蠕动,有话要说,泠苏抢先打断了他,“这与你无关,这是我与怀奚之间的恩怨。”
就在这时,不远处沉睡的看守突然动了动身子,发出了几声闷哼,两人同时一愣,呆立原地,目光齐齐向高危地带投去。他的动作没了下文,只再传来了鼾声,两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这也同时警示了他们情况的危急,泠苏决定不再耽搁,她深深吐了一口气,从腰带中掏出一块方形物体,往前递给萧渝,“这是陈初的令牌……我方才在混乱间从那位领头的身上取得的……”说着也不待萧渝反应,径直塞进了他的手里,随即又从衣襟中取出什么,萧渝侧身一看,像是一袋粉状物体。
“好在我虽然失去了武功,却未失忆,从前所学的医术还记得大半,我配制了这副迷香,想必能帮你对付这些人,”说着用眼指了指牢房外熟睡的看守们,“你还受着伤,最好不要动武,况且这座城所围人之多,超乎你想象。用这个顺利逃出牢狱,之后有了令牌,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逃出南城。”
“出城后想必你又会遭遇当初被通缉时的处境……但我想,现在的你知道该怎么处理了。”说着递上了白色小包,但萧渝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泠苏先是愣了一会,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低下头,将衣角把玩了一阵,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后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想苟且偷生,只愿求一死是吗?可是你的心底就当真没有疑团没有遗憾吗?你不想找到顾惜找到你师父将过去所有的事问个明明白白?死固然容易,但你真的认为死了就能对得起所有的人?萧渝,死了一了百了的是你,这只是一种用来逃避的懦弱行径,我相信你知道,有些时候,生远比死来得艰辛。不要轻易放弃。”
萧渝没有动静固然是如泠苏所说,但还有的是他的心里隐隐地藏着一个疑问与担忧,直到此刻他才终于问出了口:“你知道你的身世和我的身世吗?”如果说他是陈初的骨肉,萧涟是泠苏之父,陈初恰恰又是杀害萧涟的凶手,那么他们的关系应该是不共戴天的,萧渝很难想象如果泠苏知晓了这一切,还会这样奋不顾身。
没想到的是,泠苏的反应相当之平静,就像在听一个熟谙的故事,末了只是淡淡一笑,“你的师父来找过我,这些事,我都知道了……”萧渝的脸色一变,泠苏见他这样,赶忙解释,“你别误会,你的师父几乎是与你同一时间得知这些真相的,之前有些事他的确瞒了你,但那绝对是为你着想。”她重新把迷香递上去,盯着包裹着的白色纱布,缓缓开口,那柔和的语气宛如冰雪上投下的阳光,慢慢慢慢地将雪层融化,“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在意我是谁,我只知道你的脸上是怀奚的印记,这就够了。”
“你不恨陈初?你不恨我?”泠苏笑了,暗夜里她这轻微的浅笑,却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恨是没有尽头的,在怀奚死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停了一下,她又看着萧渝,这次并没有笑,“你是为了羽商才投降的吧?如果没有那一曲《桃花扇》响起,你是断然不肯屈膝的罢?”她认真起来,连眼里的光都不再抖动,当初羽商在戏亭怜唱《桃花扇》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啊,那江南的山水,真是把她的美衬托得淋漓尽致,泠苏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听她唱这支曲子时的震撼,那衣香鬓影,那花腔婉转,让见惯了江湖恩仇的她差点落下泪来。大抵,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了义无反顾地竭力保护羽商吧,那份纯净的美好使她想起了过去那段美得如画的温暖岁月。
萧渝不置可否。他也说不清,之前一直陷在无法取舍的两难境地之中,直到那一曲恍若隔世般的《桃花扇》响起,如同被一股强大得难以抗拒的力量驱使一般,他的心里一下就有了答案。见他沉默了,泠苏扬唇笑笑,“我这步险棋总算走对了。”说着就像是心愿已了般地向门外示意,“你快走吧,趁他们还熟睡着,迷香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
看着她明亮而忽闪的眼睛,萧渝突然看到了决绝的神情,他像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向泠苏蓦地上前了一步,“你怎么办?如果我逃走了,你没疯的事实就会被发现,那么你长久的伪装就将前功尽弃,也会有生命危险……我……”
泠苏温柔地打断了他,她微微摇了摇脸,含笑的眼角时隐时现,“你不要担心我……”萧渝不由分说,上前去就要抓住泠苏的手,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她晃晃地向后连退几步,不停地摇头,“不,你不能带我走,我已经不会武功了,我只会成为你的累赘,带着我你就逃不掉了……”
“如果你觉得亏欠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多年前我亲眼看着怀奚死在我面前,现在,请你答应我,不要再让我看着你死,就算我们都难逃一死,也让我死在你之前。”
“为我,替怀奚活下去。”
萧渝离开牢狱的时候满脑都是泠苏那凄楚而平静的笑容,他想象不出,多年前她是用怎样的心情送沈怀奚离世的,那之后她又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挣扎,才有今天这副决绝的模样,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走的时候,身后目送着的泠苏笑得清彻而哀绝,烛影里的她,变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他这一路,忍住了巨大的冲动才实现了对泠苏许下的绝不回头的承诺。
牢外的炭火烧得通红,他想起了那时在父亲的帮助下逃狱的场景,如出一辙的画面,带着重蹈覆辙的悲怆和飞火漫天的壮烈,那之后再见到父亲已是生死诀别,萧渝停下来看了看被风吹起的火星,飞舞得宛如清澈透亮的流萤,同样闪着黑夜里的光芒,婀娜轻舞,只是前者,有着灼人的烧炽感,他的唇齿微张,低声呢喃,但愿,还有再见的机会。
暗夜,悲声四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不因重做兴亡梦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再没见过泠苏,只风闻那夜萧渝携陈初令牌装扮成士卒的模样逃离南城,令牌的所有人犯下失职重罪,被当场正法,而与萧渝一道入狱的一位姑娘连夜就被送往了京城,从此音讯全无。南城从此易主,陈初手中的江山分量又加重了些,如今天下,未被陈初染指的土地越来越少,用不了多久,他的狼子野心就将付诸现实。
萧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已经是寒冬了,京城这年下起了厚厚的雪,整个天地都被这连日的白雪噤得无声,即便是京城的人家,也大多都不曾见过这般凛冽的冰天雪地,在反常的极寒气候下纷纷选择了闭门不出。深院里嬉闹的孩童失去了玩乐的天堂,烧得正旺的炉火旁他们提笔作画。青巷里皑皑的白雪阻挡了油纸伞下,丁香一般淑静婉约不输江南的京城女子来时的路。长街上客栈茶楼里青衫先生华美伶人宛转的评弹戏曲被裹挟在蓬松空洞的雪层里,一足落下,化作窸窸的碎语声。繁华喧扰的京城,陡然就沉寂下来了。
几杯下肚,萧渝的身子总算暖了起来,他裹了一件厚实的裘衣,衣领竖起,将双耳都罩了进去,但在这严寒的气候下稍显徒劳,他干脆也不再去惧怕这寒冷,在一家小客栈内临窗而坐,窗外的大雪簌簌而下,偶有雪花扑落在萧渝脸上,眉宇间沾了些学渣,倒也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凭窗望去,远远的山峦苍茫一片,白雪淡化了山水的轮廓,将那天与地,都温柔地融在了一起,萧渝突然陷入了一种极其长远的恍惚里,过去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记忆中熟悉的人影此刻变幻成虚无的阴影,如同遥想出来的虚拟人物,在眼前闪动片片影画,他又仿若不曾离开过,好似在这里,望了一世的雪。这样的记忆断接蓦地让他心生一股苍凉来,热酒的温度荡过肠肚,他抿唇无言。
到了京城已经有些时日了,暗中寻觅顾惜的步伐始终未停止。他曾想通过师父打探出顾惜的踪影,一种师父一直与顾惜保持着联系的直觉在心头挥之不去,但也似不让他如愿一般,师父的足迹也如同在这雪地中行走一般,所有的痕迹顷刻间都将被大雪抹去。他只能凭靠自己,在这偌大的京城里,一点一点探听她的消息。
这日,他决定去萧府看看。这是初到京城就涌起的念头,却始终没有付诸实现,他的足迹遍布京城大小角落,惟独遗漏了承载他生命与岁月的萧家,他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何种面目去面对那满目疮痍的萧府,他不敢,恣意揭开被大雪掩埋的伤口,况且他的身上,还流动着他所认为肮脏的血。而今日,也是酒壮了胆,一股冲动劲就把他带到了萧府门外。
时间仿若在这里停了下来,一如离开时的模样,除了白茫茫的大雪,萧府没有任何不同,偌大的官邸被风雪掩埋,露出一角的植物都只剩下了苍黄的枯死枝桠,这里被荒废的时间,已经可以用年头来计算了,萧渝站在门外,府门两侧的石狮依旧面目狰狞地挺立,也只有它们,将萧家守护至今。
跨过门槛,将雪层踩碎,吱吱呀呀的雪声随着脚步响起,数年无人问津的萧府从砖瓦檐栏间还能看到些许残留着的繁华,只是那悠远的长廊里,传来的不再是笙歌高鸣,只有隐隐的冬雪风弄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喧嚣。
眼下,萧渝站在院落中央,酒劲上来,也是听得醉了。
京城近年来重建修整了不少地带,萧府所处的本是富庶喧闹的中心地域,却也随着时日的变迁渐渐被遗失在京城一角,只有时光,记录着它不可一世的过去。萧渝闭上眼,耳边再次响起过去争先恐后的叫卖声与远近相和的脚步声,这么近,又那么远。然后如同错觉一般地,他听到了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
“这位公子……”
萧渝花了好些时间才分辨出这从后方传来的柔声并非幻听,心下诧异着,他本能地转身,雪地的桎梏让细小的回身动作都变得艰难。
这是一位中年女子,一袭白衣,带着让萧渝难以置信的高贵气质,她是有些年纪了的,但似乎是风雪抹去了岁月的痕迹,她的双颊被冻得微微发红却偏偏点亮了容颜,眼角含笑,不亲却也不疏,散发着不被世事惊起半点波澜的淡然,她的眼睛清彻而透亮,盈盈如水,一双薄唇在这逼人的隆冬闪烁着难掩的光泽,她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雪中,双手端放腰际,笑意浅浅地看着萧渝,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印记,眉头微蹙,他猛然惊起,这就是当年萧家被杀时他在对面高楼上误识的女子!怎么,她与父亲是旧识?不由得这么想起来。
那女子在他深思间率先开口:“敢问这位公子?”她的一言一行都是端庄稳重的,音量的大小与举止神态都那么恰到好处,这样尊贵的气质反而将她的老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