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萧渝诞生的当晚,有人假扮成萧夫人贴身女婢的模样混入产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名婴孩掉包,陈初将你养大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父子势不两立,互相残杀,即便要以牺牲自己的孩子为代价,他也在所不辞。公子,其实,你才是萧涟的亲手骨肉,正统的萧家人,而对陈初恨之入骨的萧渝,恰恰是他血脉的延续……”
“顾惜……还活着?”陈昀的眼神已无法聚焦,那晚在牢狱中陈初与萧涟的对话再次响起,陈初的气急败坏和无能为力让陈昀记忆犹新。管家静了一会,随即轻声叹了气,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长叹了,“孽缘啊……多年前为了扳倒萧涟,陈初就已经上演过捏造谋反的戏码,只是当时顾家人挺身而出,担下了这足以灭族的重罪,顾家被满门抄斩……陈初始终坚信当年的萧涟必定移花接木救下了顾惜,因此这些年他从未放弃寻找顾惜,但,”管家轻蔑地笑了,那种笑,带着大快人心的潇洒,他在嘲讽陈初,“萧涟就是萧涟,临死都不让陈初如愿,直到现在,始终无人知晓顾惜身在何处……”
他又眼含担忧地看向陈昀,目光微弱,语音颤颤:“公子,陈初既然已经摊牌,你的处境也不容乐观,他绝不会允许萧家人,尤其是萧涟与顾惜的骨肉存在于世,他的下一个目标想必就是你了公子……”管家的脉搏已经越来越微弱,最后的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将真相告诉你,为了你,还有从前倾凌的安危,我必须将这一切深埋心底,这些年来的每一个暗夜,我都被良心折磨得难以入睡,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无数个死在我手上的无辜的身影,现在……”彻底闭上了眼睛,他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撑起了一个微笑,“我终于可以安稳地闭眼,去见倾凌了……”
陈昀缓缓地放下管家的身体,淌过血泊,他不发一言地来到门外,夜下院中,月色薄凉,一个单薄无助的身影倚门而立,双眼低垂,一动不动。
局势对萧渝越来越不利,转眼间他就被团团围住,而位于中心的萧渝此时已身负重伤,呼吸声愈发沉重,剑速也眼见减慢。眼尖的陈昀即便在战场外,也一眼洞穿了他危险的处境,管家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他的下一个目标想必就是你了。”
既然注定了有死无生,那就不妨来一场潇洒的背水一战,至少,也能稍稍减轻我的罪恶。陈昀微微眯起双眼,注视着那犹如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双手一紧,力量随即自体内传向手中的兵器。蓦然,他瞪大了眼睛,双脚随即一蹬,胯下宝马有如脱缰之躯,稳坐马上的陈昀目光萧肃,绝杀的厉烈在不动声色的五官间来去自如,在冲向战场中央的片刻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感在心头发酵,一点一点地,他舒开了紧锁的眉心。陈昀的这一生日日夜夜都艰难地活在陈初的压迫之下,夹缝中求生存使他养成了分裂的性格,一方面他可以戴上冰冷的面具,扮演着陈初最忠实的打手,在浮沉的江湖里手腕用尽,另一方面他却又是敏感重情的江湖儿女,正义的血液始终在他的血管中流动,之前他一直苦苦地在这两者间求平衡,多年间始终无果,直到眼下,在尸体遍布的战场上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要结束这恩怨纠葛的矛盾,唯一的办法就是,
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股强大气流给震住了,中心的萧渝已是半跪在地,不明就里地满脸是血看着径直冲来的陈昀,也许是受伤的疼痛使然,他的面容上并没有过多的神情来表示出应有的惊讶。真正莫名其妙的是陈家军,但还不等他们反应,一股与萧渝极为相近的力量就在他们发愣的分秒间化作了冰冷的器刃,一剑锁喉,陈昀连死前最后一声呐喊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们。就在陈昀为萧渝杀退一群陈家军时,身后目瞪口呆的守城军总算反应了过来,急忙冲上前,给萧渝的伤口进行了最简单的包扎,被搀扶着后退的时候,他瞥眼看向陈昀,只见他面色冷峻,眉宇坚毅,于乱军之中不改镇静本色,萧渝突然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后来萧渝常常想,如果他料到了下一秒将发生的事,那么当时的他还会不会选择任由百姓将他拉下战场,而无形中置陈昀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之中。他的心里始终没有答案,因为没有人知道,那支淬上了剧毒的箭是如何在人头攒动的城下毫厘不差地正中陈昀,也没有人知道,这支箭最初的靶心到底是谁。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微弱的闷哼一声过后,是陈昀瞪着眼睛,在人群中缓缓倒下的身影,瞪大的双眼仿佛诉说着他的惊诧,他的唇齿微张,这是剧烈的疼痛下催生的人性本能,短暂却尖锐清脆的一阵骨骼碎裂声后,利箭笔直地刺入胸膛,伤口随即微微渗透出发黑的血液,他来不及反应的手里还紧握着兵器,浑身上下都沾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就在他仰面倒下的那一刻,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如镜花水月,扭曲而不真实起来,所有的杀戮血腥都在这一刻骤然停止。
在场的所有人都彻底惊呆了,时间也在这一刻,仿若凝滞。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萧渝,他的反应几乎就在顷刻之间,因为就在他冲过人群疾步上前后,正好稳住了即将落地的陈昀,他的唇色已急速转向黑紫,眼色也逐渐开始变化,他们都知道,这是必死无疑的前兆。但即便徒劳,萧渝还是艰难运功,就在他抬手出力的那一刻,陈昀笑着阻止了他,他抬手的动作那么艰难痛苦,却有无穷的力量成功制止了萧渝。
“别费力气了,你我都清楚,这不过是徒劳。”坦然一笑,陈昀感觉他的面部肌肉在微微颤抖。周围的陈家军大抵是被这戏剧性的逆转一幕惊得忘了反应,面对着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的两人竟都选择了袖手旁观,手握着兵器一动不动的他们如同失去了引线的木偶,冷眼看着城下的两人。
“你……”萧渝一时语结,有无穷的疑问在心底升起,他却不知从何问起,每一个问题都难以理解,却又隐隐地有了答案,看着将死的陈昀平静的样子,萧渝突然觉得他无比的陌生,陈昀意会地摆了摆手,“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你只要听我说,给我一个机会去洗刷我双手沾满的罪恶。”说着他果真看了看双手,但那上面只有满满的鲜血,他苦笑一声,又看向萧渝,他道:“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了,羽商,是我用来对付你的一枚棋子,最后我借由你之手杀人灭口……不过你大抵不知道,那封羽商放在你行李内被掉包书信的真实内容……”萧渝的目光一寒,手力无意识地加重,陈昀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他的笑,比任何时候都自然坦荡,“她说,要用尽这一生,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浮沉笑沧海
“别说了……”萧渝低着头,肩膀微微颤动,他已经需要动用理智来克制自己情绪的喷张,陈昀却摇了摇头,“这只是我要告诉你的其中一件事……”他的表情突然痛苦起来,发黑的嘴唇不停颤抖,额头上虚汗直冒,像是一个患了重病的孩子,“还有……顾惜……”萧渝的瞳孔蓦地放大,死死地盯着陈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莫名在心头升起,“她……没有死,萧涟这些年一直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她在哪?!”话音未落,萧渝突然极度激动起来,他用力晃动着陈昀的肩膀,后者吃痛,利箭在身体内绞动,好似要一点一点将骨骼上的血肉剐蹭干净,他因此剧烈咳嗽起来,哆哆嗦嗦地抬着手,他的脸已经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唯有沾染的血液疯狂肆虐。萧渝的心里也是翻江倒海,这些年他对母亲日思夜想,却连关于她的半点风声都未曾听闻,关于在萧府内人人讳莫如深的萧夫人他不是没有过猜测,但唯一不敢妄想的,就是她尚在人间,而眼下陈昀的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他的世界轰然炸响。但接下来听到的话才让他真正意识到什么叫晴天霹雳,就在陈昀道出萧渝的真实身世后,他看到那张由于极度震惊而超出反应范围表现得异常镇静的脸上凝固的五官,陌生的沈怀奚背后还是那个一如既往的萧渝,陈昀扁了扁嘴角。
“咳……咳咳……”明显感觉到了毒性在迅速向体内每一个细胞扩散,麻木的无力感席卷全身,陈昀试着将右手抬高,却在半空中重重地落了下去,斜睨着双眼艰难地看向自己不听使唤的双手,他仿佛听到了死亡的召唤。萧渝半晌都没有任何动静,整个人都被巨大的阴影掩盖,那张脸如同面具般僵硬凝固,大力凝紧的眉心和不停抖动的嘴角使得整张脸看起来稍显扭曲,思绪似乎拒绝处理这些难以承受的讯息,他始终做不出该有的反应,始终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昀。
那双陌生的眼睛里带着萧渝独特的目光,陈昀想即便他隐姓埋名,改变容貌,仅这一寸目光,就足以让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一眼看穿。不过眼下,陈昀似乎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遥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因为他感觉到了脑袋沉沉,好似有无数个炸弹在脑内闷响,视野也发生了急速的变化,他开始渐渐地看不清了,先是远处伫立不动的陈家军身影轮廓逐渐模糊,用力睁大双眼,视线所及也仅仅只是一米开外的尸体,很快,眼前的景象被奇怪的颜色取代,他感觉到了身体一点一点被抽空,思绪渐渐模糊。
此时的陈昀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再等萧渝反应,他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失去知觉。动了动身子,这在他看来已然用尽大力的动作表现出来仅仅不过是湿透的衣袍在血泊里的略微移动而已,带过一滩的血,流进陈昀的衣袖里,他感觉得出已经冰凉了,看着紧绷着的萧渝,他张开干瘪的嘴唇,由满是血液的口腔发出他对萧渝最后的规劝,这声音已经虚弱到需要侧耳靠近才能听清,每发声一个字,咽喉就如同刀刺。
“快投降吧,陈初这次派来的是他最得力的一支队伍,个个都是陈初一手喂大的怪物,我亲眼见过他是怎么给这帮人灌输恐怖的思想的……你对付不了他们的……即便你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也不会因此对你手下留情,你的负隅顽抗只会招致伤害……投降吧……有的时候,生比死更艰难……”顿了顿,萧渝突然感觉到手上一股握力,看过去,陈昀的手正颤颤巍巍地握在上面,“我这一生说过无数次的谎,也骗过你无数次,但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且信我这一次……”
事实上,陈昀的话只对了一半,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命运在这支队伍出征之时就已被注定。陈初在临行前秘密对军队下了一道死命令,生擒萧渝,必要时可以杀了陈昀,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让陈昀活着回去。
或许,被蒙在鼓里对陈昀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机械地点了点头,萧渝痛苦地低下头,但很快,又如同想起什么似的,他蓦地抬眼看向陈昀,微微眯开一条缝的双眼艰难地说明着尚存的一口气,他随即听到了萧渝平缓而低沉的语调。
“倾凌……没有死,泠苏救活了她,只是她失忆了,不再记得过去,不再记得你了。”
忍不住微笑,陈昀的唇角微扬,像是被温暖安慰后停止哭泣的婴孩,满足与单纯写满了面容,他闭上了眼睛,让暗黑挡去了世界的一切,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这苍白脸色下的笑容是否该染上鲜艳的颜色,甚至都只有萧渝,听见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声音,“那就好……忘了我,她才能够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
遇见我,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
彻底失去了呼吸,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姿势,平静祥和的面容如同一张白纸,煞白却也再惊不起一丝波澜,萧渝甚至没有见到想象中该有的憾恨,又或许,看着陈昀闭上的双眼,他想,所有的遗憾都被这双眼皮阻隔在外,只有一个希望在体内缓缓升起,跟随他的灵魂一起,逆光而去,这个希望的名字,叫来生再见。
在这平和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萧渝不知道的秘密。陈昀没有将他自己的身世告诉萧渝,萧涟顾惜都是光明磊落之人,自己的污浊只会玷染了他们的光辉,他很想告诉萧渝,如果他能找到顾惜,请替他对顾惜说一句对不起,但看着萧渝的眼睛,陈昀最终还是放弃了,他选择了彻底闭上眼睛。
轻轻放下陈昀的尸体,萧渝无声地起身,身后残阳泣血,悲光如火。黄昏的余辉穿过城墙斜照在陈昀身上,鲜血与落日为他覆上了天然的棺椁,他的坟前飞满了舞动的流尘,悲戚的呜咽声不知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人言落日是天涯
转过身看向身后不发一言的守城军,他们拿着手中单薄的兵器,满脸是血地看着萧渝,那无数双眼睛里写满了困惑,而与此同时,陈家军也从少主死亡的惊诧中苏醒过来,正一步一步地向城门靠近。
那一双双眼睛沉着而可怕,如同胸有成竹的猛兽在向他的猎物靠近。萧渝的侧脸有一道被利器划破的伤痕,涓涓的血流将伤口染得通红,更是向四周散去,此时血液早已风干,冰冷的血条紧贴脸颊,远远一望如同盘踞着的一条恶龙,面目狰狞,凶神恶狠。眼下他笔直挺立,双足微开与肩宽,握剑的右手向下倾斜,剑尖指地,鲜血已然将闪动寒光的剑身染成红色,他的眉间也有一道刀口,不知是情绪使然还是鲜血的缘故,当他的双眼与黄昏的余晖晚照重叠时,闪出了灼灼的火光,几乎一眼就能将人灼伤,此时的萧渝没有任何表情,只那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逐渐靠近的人群,带着死的决绝和一生的悲悯。他颀长的身影被斜阳拉得更是修长,暖黄色天地间突兀出的黑色轮廓,显得落寞而孤寂。
他在心底打定了决不投降的主意,即便他明白敌方的实力远在我方之上,城破只需时间,再这样不识抬举下去,他萧渝注定要战死沙场,但,落日下的他与月色下的他心里始终有着一个坚定的信念,不随日月而改,不因形势而变。
他不能,也不敢,放任自己眼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