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些离着朱雀大街远一些的房子则大部分都是破破烂烂的,院门歪歪倒倒,院墙也大多都已经坍塌,一看就是年久失修的。
至于剩下的地方,则全部是用残砖烂瓦和朽木茅草搭建起来的窝棚。
这里污水横流,垃圾菜叶遍地都是,角落里时不时的,可以看到不曾掩盖过的粪便,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作呕的恶臭。
四目望去,这坊市之中能见到的人不多,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妇人。
这些人全部都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的表情也都非常的麻木僵硬,仿佛是一块了无生趣的木板刻出来的一样。
他们身上的衣服也都又脏又烂,连补丁都已经打不稳了,很多人脚上,连一双烂鞋子都没有,要么是赤脚,要么就是把树皮绑在脚上,充着鞋子。
青竹已经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此情此景了,在过去的大半年里面,她走过无数地方,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像这永安坊一样肮脏破烂,便是那些受到战火和天灾双重折磨的人们,他们的表情也比这永安坊的人生动许多。
青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
直到杨乐儿把她拖出永安坊好久了,她都还没有缓过神来。
好一阵之后,青竹才总算是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思绪,双眸看向杨乐儿,却仍然是久久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杨乐儿的脸有些铁青,看着青竹率先开口:“现在你明白了我为什么说要让父皇更改圣旨了吧?永安坊那地方,压根就不是人呆的。”
“为什么?”青竹的声音嘶哑干涉得如同好多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人一样,看向杨乐儿的眼中,满满都是疑问。
“为什么?都已经看到了那永安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还要问我为什么吗?夏青竹,我怎么看不懂你了?”杨乐儿扳着脸,看着青竹说道。
“不是。”青竹微微摆了摆头,说道:“我只是想问,为什么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会有一个这样的地方?万年县,不管吗?”
杨乐儿摇摇头,脸上带着厌憎的表情,看着青竹说道:“不是万年县不管,而是他们根本管不了,这地方连父皇都曾经过问过,可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因为在这里面生活的人,都已经不能被称为人了。他们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从头到脚,都已经坏透了。”
“懒惰,贪婪,毫无廉耻之心。”
“没有一个人肯用自己的双手,通过劳动来养活自己。他们只想着不劳而获。最后,他们全部都变成了乞丐、小偷、骗子、赌棍……”
青竹越听越震惊,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永安坊没有男子吗?为什么刚刚我一个都没有看到?”
“怎么可能没有男子。”杨乐儿脸上的厌憎越发的明显了,看着青竹说道:“咱们来得早,那些男子全部都在呼呼大睡,要到半下午的时候才会起来,然后三五成群的去敲诈勒索外乡人,或者是等夜幕降临之后,去行偷窃之事。”
青竹闻言,张了张口,脸上有些欲言又止。
杨乐儿看明白了青竹的意思,继续补充道:“把这些人抓到牢里去也没用,这些都是小罪,最多不过是把他们关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得放出来。放出来之后,他们依旧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只不过是让他们白吃几顿牢饭而已。”
说着,杨乐儿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冲着青竹说道:“好了,咱们别说那些肮脏下贱的东西了,你随我进宫,我去求父皇,他一定会收回成命的,到时候,给你换一个地方开医馆。”
“不用了。”青竹微微摇头,看着杨乐儿说道。
“不?不用了?夏青竹,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了啊?这还不用了?”杨乐儿目瞪口呆的看着青竹,结结巴巴的开口,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青竹的额头。
青竹嘴角抿出一丝笑意,将杨乐儿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拿下来,看着她说道:“就当是一个考验吧,皇上他,也是用心良苦。”
“我呸!”杨乐儿实在是忍不住的,也不管那皇帝是自家老子,直接骂骂咧咧的说道:“我看他就是不安好心,明着给你赏赐,暗地里却是打着要折腾你的心思,我就不明白了,你什么都没做错过,父皇他凭什么要这样对你?是不是这当了皇帝,脑子都换了?是非不明,黑白不分,颠三倒四……”
青竹无奈的摇头,看着杨乐儿说道:“好了,你少说两句吧,这样骂骂咧咧的,也不怕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杨乐儿重重的说道:“就是要传到他耳朵里才好,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也是念着他是我父亲,要不然我直接当面骂他!”
青竹看着杨乐儿,越发的无奈了起来,冲着她说道:“好了,你再这样骂下去,别说是我,就算是你身边的人,都要被你连累死了,你就当是行行好,可怜可怜你身边的亲卫,别总这样口无遮拦的,行不行?”
听到青竹的话,杨乐儿越发的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青竹说道:“夏青竹,你那心是什么做的啊?你是没脾气还是怎么的啊?这你都能忍?”
青竹笑着摇头,无奈的说道:“能忍又怎样,不能够忍又怎样?他是皇上,是九五之尊,是天下共主。我难道还能拿鸡蛋去碰石头啊?”
“再说了,我是真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挑战。”
听到青竹的话,杨乐儿指着青竹,尖声说道:“这还是机会?夏青竹,你脑子真的坏掉了,不能好了啊?”
☆、第590章 永安坊孙二毛
有那么一瞬间,青竹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那些脸上不见一丁点童真的孩子,那些因为饥饿而消瘦得连年龄都看不出来的妇人,那些仿佛一阵风就会吹倒然后再也爬不起来的老人……
青竹觉得心中仿佛是被针刺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的,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堵塞着她心口,让她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眼睛酸痛难忍,仿佛下一刻就会滴下泪来。
“都说病好治,心难医,我想试试。”青竹看着杨乐儿,认真的说道。
杨乐儿打量了青竹很久,最后终于无奈的承认,青竹是认真的,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她闭上双眼,重重的呼吸了好多次,最后才睁开眼来,看着青竹说道:“夏青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圣人,那些人,你救不了的。要知道,连官府的人都已经彻底的放弃了他们,甚至父皇他也无能为力。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做我能做的。”青竹看着杨乐儿,淡淡说道。
上京城有许许多多的坊市,每一个坊市都有坊长,永安坊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和其他坊市不同的是,永安坊的坊长,不是官府认命的,而是永安坊的居民们,自己推举的。
说是推举,其实也不完全是。
永安坊是个很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懒得出奇,偏偏却又很团结,男人们出去坑蒙拐骗偷,小孩老人和女人们,出去行乞,得来的钱财都会换成口粮,然后按照人头分下去。
而谁能弄到更多的钱,更多的粮食,谁就会被推举为坊长,哪怕那人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屁孩。
比如永安坊现在的坊长,孙二毛。
孙二毛今年刚刚二十岁,却已经做了三年永安坊的坊长了,三年前,他十七岁,还只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少年。
不过他心够狠,手够黑,脑子够活泛,所以总弄到比别人更多的粮食。
三年前的之前,孙二毛还不是个心狠手黑的人。
那时候,他还有些天真。
至少,在现在的他看来,自己那时候,很天真,很可笑。
因为,他居然试图去做工赚钱。
当然,同每一个试图去做工赚钱的永乐坊的人一样,他也只不过是白白的赔了一身力气进去。
最开始的时候,他去做工,人家一听说他是永乐坊的人,就直接将他赶走了,他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没有。
后来他再去找活,就瞒下了自己是永乐坊人这事情。果然,找到了活计。
在一个酒楼里头,做杂役。
虽然活计辛苦,上工的时间长,但是到底能吃饱肚子,还多少能拿一些回去。东家也仁义,剩饭剩菜什么的,他要想带回去的话,就随便他带。
那时候,孙二毛以为,自己这算是过上了好日子,也发誓要勤勤恳恳的,一辈子帮东家做活。
结果,不到三个月,他就被人撞破了,自己其实是永乐坊人的事实。
他还清晰的记得,当时东家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
曾经那么仁义的东家啊,连工钱都没给他结,就直接让人把他狠狠的暴打一顿,然后丢了出去……
好在,东家到底留了情,没把他腿给打折。
因为,没过多久,就又有一个偷摸着在外面做活的街坊被东家把腿给打折了,爬回永安坊的时候,血都流干了,当天夜里就死硬了,被人抬去城外的乱坟岗,胡乱挖个坑埋了。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这样对他们永乐坊。
后来他的阿爷,一个因为偷到贵人头上,被砍了双手的,半死不活的老头子给他说:“为什么?因为你出生在永乐坊。”
他还是不明白。
不过后来他又想得有些明白了,只是说不出来而已。
想明白之后,他带着永乐坊的几个小子,做了几件‘大事’,给永乐坊的街坊们寻摸了足可以吃上一两个月的吃食,然后,他就做了永乐坊的坊长,并且一直做到现在。
孙二毛一直睡到了太阳快落坡的时候,才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膀子走到院子里。
从院子里的水缸里头,舀了半瓢水出来,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口之后,用手捧着,胡乱抹了几把脸,之后刷的一声,将瓢里面剩下的水,泼到了院墙上头。然后把手上的水瓢咚的一声重新丢回了水缸里头。又从院子里的架子上,把还没有完全干透的衣服取了下来,直接穿到身上。
做好这些之后,院墙外头有人小声轻唤:“孙哥儿,你起了没?”
孙二毛微微扭头,冲着外面说道:“起来了,啥事儿啊?进来说。”
“哎。”院墙外头有人应声,很快,从只有半扇门板的院门那里,进来一个三十多岁,微微有些佝偻、看上去有些贼眉鼠眼的汉子。
那汉子一看到孙二毛,就点头哈腰的,冲着他说道:“孙哥儿,听我婆娘说,今儿个上午,有几个贵人,到咱们坊里头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想干啥。”
孙二毛一听来人的话,眉头就皱了起来:“是不是咱们坊里头又有人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人家上门来寻晦气来了?”
说着,孙二毛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我千叮万嘱的嘱咐过你们,把招子放亮点,别什么人都去招惹,这坑蒙拐骗,得冲着外地的小商人去,这偷东西,得去那家里头殷实,又没有靠山的人家,你们怎么就不听呢?”
来的那个汉子脸纠成一团,冲着孙二毛说道:“孙哥儿,您这可冤枉咱们大家了,别说是有你的嘱咐,就是没你的嘱咐,有二傻子他爹的事情在那儿摆着,咱们能去招惹贵人吗?”
孙二毛锁着眉头,盯着来人说道:“那你说,要不是你们招惹了贵人,那些贵人到咱们这地方来做什么?观光闲逛吗?”
来人有些尴尬的笑笑,说道:“这……我可不清楚。不过,我家婆娘说,她那些贵人,好像不是来找咱们麻烦的。”
☆、第591章 懒得出奇
“那就不管了。”孙二毛说着,往外面走去。
“真不管了?”来人一看孙二毛往外面走,连忙跟上,有些迟疑的问道。
孙二毛头也不回,开口说道:“不然你说怎么办?让大家都歇几天?看看贵人的反应再说?”
说着,孙二毛顿了顿,在来人开口之前,又道:“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光棍一条,饿几天肚子也无所谓,你家里头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能撑得住?”
来的那汉子陪着笑说道:“那不是找孙哥儿您想法子嘛,您是我们坊长,得帮我们那个注意不是。”
“我的主意就是不管。”孙二毛说道。
又走了几步,孙二毛再次开口:“要不,回头让大家把这街道上面,弄得再脏乱一些,让那些所谓的贵人们,连脚都不敢下。”
“哎,行。”那汉子点了点头,有些眉开眼笑的恭维道:“要说啊,还是孙哥儿的主意好,自从把咱们永安坊这么一拾掇,现在咱们这永安坊,都安全多了,再也不用担心那些达官贵人家里头的狗腿子,时不时的跑来找咱们晦气了。”
“好什么好。”孙二毛撇撇嘴,说道:“恶心了外面的人是没错,可咱们自己不也恶心到了吗?”
那汉子笑笑说道:“可到底,还是比从前安全了不少不是。别的不说,就算是咱们在外头摸了人的钱袋,被发现了,只要跑回来,都能更容易跑掉了不是。”
孙二毛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要不是没法子,谁愿意整天生活在这垃圾堆里面啊。
杨乐儿费尽了唇舌,也没能打消得了青竹的念头,最后只能等到青衫回家了,想要拉着青衫一起,好好劝说青竹。
不过,哪怕是青衫和杨乐儿一起上,也没能把青竹的念头打消,反倒是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直气得杨乐儿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识好歹,最后气呼呼的回宫,说是至少半月都不会再登青竹家的们。
杨乐儿离开之后,青衫看着青竹,有些唉声叹气的说道:“好吧,阿姐,我知道你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在永安坊开那什么劳什子的医馆了。”
“可是你想过没有,医馆开在哪个鬼地方,能有几个病人敢上门,肯上门?别的不说,就那满地的污秽,也得把人给逼退了吧?没有病人上门,你还怎么悬壶济世,怎么治病救人啊?”
青竹看着青衫,开口说道:“就算那永安坊垃圾成堆,污秽成河,可那又怎么样,什么养的垃圾不能清理啊?难不成,那些垃圾还能生了根?”
没成想,那些垃圾还真是在永安坊生了根。
嗯,不仅是生根了,还发芽了。
第二天一大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