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不好再相送,楚家的几个女子则一直跟着唐欢和楚清琼送到了他门口。楚清琼转过身,却先扫了楚修远一眼,才仰头对着唐欢道:“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楚清琼应了一声,又朝着楚修文点了点头,领着书南要上马车。撩开帘子的那一瞬,他停了停,微微侧头想要看一眼那始终视线就落在他的身上的女子,抿了抿唇却终究忍住了。
他踩着踏板上了马车,正要钻进车厢时,腰间却突然被人扶了一下。他一愣,侧过头:“你——”
“我送你一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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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修文望着两人进了车厢,目光欣慰,一转眼却见自家女儿愣愣地盯着那被风吹得飘飘摇摇的白色车帘,表情异常沉默。可整个人却没了前些日子的郁郁寡欢,看着倒像是通透了不少。
其实,楚清薇只是突然想到,如此相似的情景,她大堂兄眼里任谁都能看得出依恋,可那天她要陪着书南去镇江的时候,那人看着她的眼神却和对着别人时一样无喜无悲。她恍然间有些了悟,那么多年她从来不是那个能让他露出各色表情的人,现在不是,日后也不会是。
书南站在马车旁,视线无意往后一瞥,却正好注意到楚清薇直直略过他仿佛一瞬豁然的目光,右手无意识地拽着腹前的衣服。他顿了顿,才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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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路都很沉默,唐欢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只字未言。一直到马车出了城门,楚清琼推了推她,唐欢才亲了亲他的眉心,依依惜别。
马车再次悠悠启程,楚清琼撩起车帘便见她还立在那十里送别的长亭里,未曾离开。他的目光追着她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直到视野里除了那扬起的尘灰再无其他,才收回了视线。他垂下眸,右手微抬,蜷缩着又缓缓打开,回味着她方才握着他的温度,唇角勾着,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他抬起眼,突然朝着书南笑道:“书南,其实清薇她性子真的不错。我二姨不是那么在乎身份的人,你若愿意,我可以替你做主。”
书南一愣。在他的印象里,楚清琼不常笑,便是笑起来那也是永远隔着让人猜不透的心思,也就对着唐欢的时候神色才会柔和下来,这该是他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明媚的笑颜。
楚清琼见他不答,想了想又继续道:“更何况,到那时楚家只怕也剩不下什么了。清薇性子太过直率,你若能从旁帮衬着,我也放心些。”
书南这才有些反应过了,低下头,右手拽住左手微动的指尖,好半响,才道:“奴……高攀不起。”
楚清琼见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是不愿意,便也没再多劝,只道:“好,那你自己多看着些,日后若是有合适的人家,我和妻主会做主送你一份嫁妆。”他现在才隐约有些明白为何他爹爹总想让他安安稳稳地嫁人,原来喜欢的人挂念着自己是这么一种滋味。书南跟了他很久,他总希望他也能有段好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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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欢的旬休日有两天,本来她的计划里一直都有他们两人的身影,可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了,这些安排也就顺势搁浅。楚清琼走了,她一个人待在屋里就觉得空空落落的,干脆这两天也学着他从早到晚的待在书房里。以前,书房的门只要楚清琼不在主院,永远都是落了锁的,但自从唐欢进去过之后,除非他们俩人都不在,否则那门便不曾锁过。
这一日晚上,唐欢睡不着觉,坐在他常用的书桌前,就着那只够照亮半间屋子的烛光,看着他平日里用的笔墨端砚,指尖划过笔架上悬空而挂的毛笔,挑了最左边的那一只紫毫。
他才刚走了一天,她脑子却从早到晚都是他的模样,脸红时,别扭时,生气时,还有她们每次缠绵时他媚得人心痒的样子。她想给他写信,也许等到他到怀远的时候,他就能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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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才刚冉冉而升,酉合巷里头却早已开始热闹起来。唐欢今日起了个大早,走到巷口的时候,却见斜对面不远处的首饰摊前正蹲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很是烦恼地托着下巴对着手里拿着的两根木簪左看右看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唐欢眯了眯眼,盯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认出是邵明的弟弟。
想了想,到底没准备过去。她虽然教书时在邵家吃中饭,两人也算打过照面,但毕竟人家未出阁,她能避嫌的还是得避。她脚步一拐,人都已经侧过身。那头,邵泱一错眼却正好瞧见她,顿了一瞬,高声就唤道:“唐姑娘。”
唐欢这下是躲不掉了,只好走上前去。“邵公子。”
邵泱被他那声邵公子弄得有点不自在,这酉合巷里都是穷人家,哪一家的男子被人称过公子啊。他站起身,眼神往外瞟了一会儿,“你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学堂早上的晨读是从辰时三刻开始的,这个时候,估计才刚过了辰时吧。
唐欢张了张口正想回答,那摊子的小贩却目光暧昧的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紧接着就调笑道:“这位姑娘早来可不就是看着小泱你犹豫不决吗?唐姑娘,你快替小泱看看哪支簪子合适他,否则他该在我这里蹲上大半天了。”
“唔。”邵泱被那妇人说得一噎,双颊立刻烧了起来,尴尬地立在那里视线越发飘忽不定。背后说说也就算了,怎么这么不会看眼色偏偏当着人家面说啊。
唐欢瞟了一眼他手上握着的木簪,一支簪头是桃花,一支是杏花。邵泱性子直爽,人算娇俏,这桃花却是太过艳人,反倒是杏花更合适他。她心里虽一瞬有了想法,面上却只是笑了笑。“邵公子,既如此,我也不打扰你选首饰,便先进去了。”她说完便走了。
邵泱这才回头狠狠瞪了那女人一眼,将那两支簪子一股脑全放下,一转身蹭蹭蹭地跟上她。“唐姑娘,刚才山姨是瞎说的,你别介意。”
唐欢没想到他会追上来,顿了顿才道:“无妨,邵公子才是。”
“哦。”邵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撇撇嘴,走了几步忍不住又道,“你能不能别老叫我邵公子邵公子的?”她明明叫他大姐已经不用那么生疏的称呼了。这人看着笑意温和,像是极好亲近似的,但他很快就发现,至少每次对着他的时候真的是一点规矩也不出错。
“这……”
她明显是在犹豫,邵泱气闷,他一个男人都直接提了,她有什么好避讳的啊!“我们巷子里都是穷人家,讲不起你这种规矩。”他一下有点口不择言,说完就后悔了,抬眼见她好像没怎么生气,才赶紧又补上一句,“我就是,就是你这么叫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唐欢想到当初第一次来酉合巷里时碰上的那位王夫郎可不就是胆大得很嘛,她确实倒是不好按自己平日里的习惯来,想了想,倒也没再拘着。“那我便随着你大姐唤你吧。”
“咦?啊,好,好啊!”
☆、前朝古物起波澜
“夫子。”
书院上午的课已经上完了,小丫头们三三两两地出了院子准备回家吃饭去。唐欢低头正理着早上的讲义,就听有人犹豫着唤了她一声。她抬起头,便见王夫郎家那个叫大丫的女娃抓着裤腿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行知,可是有哪里不懂的?”行知这学名还是王夫郎让她给取的。
唐欢脸上笑意亲切,王行知立刻就不怎么紧张了,笑嘻嘻地道:“夫子,我就是想问问您昨天说的那一句,桃枝,桃枝唔——”只是话说到一半时却磕磕绊绊,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唐欢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对!夫子,您说的那是什么意思,我不小心,嘿嘿,给忘了。”
唐欢好笑地摸摸她的小脑袋,“便是说桃花开得鲜艳茂盛。”她视线移到桌角,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日后,你若有喜欢的男子,摘一支桃花给他便是表思暮之情。”
王行知眨了眨眼,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邵泱本来是来唤唐欢吃饭的,谁想到刚进来就听到她这番言论,皱了皱眉。待屋里就剩下她们两人时,忍不住就道:“你怎么教她们这些啊?”
唐欢一愣:“可是有什么不妥?”诗词歌赋,既然是要读书,哪一样不都得接触。虽说她方才解释的时候确实一瞬晃了神想到了楚清琼,可对方虽小毕竟是个女子,对于男女之事长大些总要懂的。
邵泱被她问得脸红红的,不知道怎么答,支支吾吾了几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跺脚干脆摇摇头,只喊她快些去吃饭。
***
以前,在酉合巷里,邵明是唯一一个读书人还是有功名在身的,因此基本上每户人家教小孩,口头禅便是学学你明姐姐如何如何。邵明一度在巷子里的孩子们心目中是极为憧憬的对象。但自从唐欢来上了两天课后,邵泱就明显发现他大姐的人气大不如从前了。
那群小萝卜不知道为什么总爱粘着那个女人,而且她也不消说一句,那群皮孩子就自动自发地消停了下来。不仅是孩子,就是他们家小院的门栏也快被来来往往的少年夫郎们给踩烂了。
这一日下午,唐欢教完书,跟邵家姐弟打了声招呼就要回去,邵家小院却来了个年纪轻轻还未出阁的男子。他手中端着碗红烧肉,嘴上虽说是他爹让送给两位夫子的,可那眼神却一直往唐欢那边瞟。
邵泱撇撇嘴,脸上不怎么高兴。他大姐可还没成亲呢,这女人却把巷子里的男人都给招惹了,他那还没着落的姐夫该怎么办?
唐欢本来也没想着要留下吃饭的,又见邵泱黑着脸,眼神明显有点不满,她更加不好多待。便只得忽视那男人炙热的目光,笑着与三人道了声别。
酉合巷跟楚府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西,隔着一条湘江,每日徒步走也要走上近半个时辰。楚清琼早上一般都要出去,唐欢便搭他的马车坐上一段。不过,最近人不在了,她就干脆早起散散步也算得不错。
她出了巷子,走到永祥街的时候,才刚过了几间铺子,她却突然脚步一停,奇怪地看着街对面,茗品茶楼旁边与隔壁商铺隔着的一条同堂前那很是眼熟的身影,可不就是楚清薇?她似乎正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对面地僵持着,那男子咬着唇死拽着她的袖子,眼眶红红像是要哭出来似的,而楚清薇则满脸郁闷。
“清薇。”
楚清薇一愣,转过头,见到是她立刻像是见到救星似急急地朝她走过去。“嫂子!”偏生身旁拽着她的男子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像个小尾巴似地跟着她。
唐欢瞥了眼那少年,目光疑惑地看着她。楚清薇张了张嘴,却又抿上了,转而对那少年道:“你回去吧,别拽着我了。我记得你的名字了。”
那少年撅着嘴,沉默地盯着她没有丝毫要妥协的意思。她一下烦躁地抓抓头皮。“真的,我保证来。”
她脸色不太好,那少年犹豫了一番,这才点了头:“好,你得负责,说话算话的。”
楚清薇早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他说什么都嗯嗯啊啊地应下,就想着赶紧把这位小祖宗给送走了就好。
那少年一步三回头,很快便不见了人影,她这才烦闷地叹了口气,转而与唐欢边走边道:“嫂子,我今天算是倒大霉了,走个路都能撞上人。撞上人还,还——”还一不小心亲了人家的脸。只是这话她却不好说出来,心里头又尴尬又窘迫。她年少时就喜欢书南,那些个风花雪月的地方从来都没去过,虽说那男子身世清白,可她也是第一次呐,实在是怪不好意思的。
唐欢联想到方才那少年说的那句负责,一下便想到了她未尽之言,笑着打趣道:“倒霉倒是不见得,我看清薇你这可是出门遇桃花吧。”
“嫂子,你别笑话我了,我快被烦死了。”她撞到他的时候,这人反应过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拽住她的衣袖,瞪大眼说了一句——你要负责!
“他让你娶他?”
“唔。说是家中有间米行,姓程,单名一个卿字。”楚清薇答非所问,只是低着脑袋闷头闷脑地往前走。看那男子穿着想来家中也是不愁吃喝的,万一再有点身份,这下子她还真是不得不赶鸭子上架,非娶不可了。问题是,偏偏她心里头总还有个人放不下。
唐欢想了想,“你方才答应他了。”
“……”
“清薇,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
唐欢到最后也没想到什么委婉的法子,终究还是直接将簪子给了楚清薇。楚清薇盯着那木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接过。第二天,吴氏一大早便出了门。
三天后,程楚两家的婚事在程家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算是定下了,待到年末就把程卿娶进门。程家在古朔算不上富贵人家,最多也只是有些闲钱。程卿今年才不过十五岁,不知世事,被楚清薇劝回去了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只知道人家的名字却是连身份都没问,谁想到到头来碰上的人竟然是古朔风头最盛的楚家。
两家合完生辰后的第二天,楚清琼年前命人开的那间瓷器铺子过了一个极其平淡的正月后,终于开始有了波澜。几乎是一夜之间,古朔到处都是传言,楚家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批瓷器,出自前朝旬末年间。京城陆家玲珑阁的贾大师最善鉴赏古物,对其赞不绝口。
这一日,唐欢下午从书院回到家,没走几步,孙管家就迎了上来。“少夫人,黎二少来了,正在大堂里头,二夫人陪着呢。您是不是过去一趟?”
唐欢默了一会儿,却突然问了一句:“可是清琼交代了什么?”生意上的事她不懂,楚清琼虽嘴上跟她提过两句,可一些更私密比如账册之类的,她没有想去看,楚清琼也从没拿给她看过。她不插手楚家的生意,不管他在外面的事,这基本算是她们两个不成文的规矩了。
孙管家一愣,顿了顿才道:“倒不是,是二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楚修文见唐欢对楚清琼是真心实意的,也算是真的把她当作了楚家人来看待,她总是希望这女人能替楚清琼分担着些,因此,也是有意让她去听一听;二来,黎榕来问的本就是陶瓷的事情,她不知道这女人那身份有几分是真,试上一试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