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至天明。这一夜,唐欢彻夜无眠,楚清琼却难得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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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的婚宴直到戌时末才在主客尽欢中渐渐散去。楚修文一时喝多了,到最后是被楚清薇和吴氏两人一起架回的屋。一躺在床上,醒酒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弯身就吐得稀里糊涂。
吴氏只让楚清薇回去,亲自替她换了衣服,将地上弄干净了,才坐在床边埋怨道:“你呀,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楚修文灌了碗醒酒汤,清醒了不少,闻言,只是轻轻抚着吴氏的手,咧了咧嘴角,“我这是高兴呢。”她望着床顶,双眼眨了眨,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声开口道,“大姐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若再出息些,爹又怎么舍得让清琼撑着家里。今天,该是风风光光嫁人才是啊。”
吴氏叹了口气,俯下身贴在她胸口,轻言安抚道:“你别这样。清琼眼光好,侄媳对他有情有义。不是谁都能像我这么好运,能得你一心一意的。比起嫁到别人家里受委屈,自然是在家里好,你还能看着不是?”
“哎,我知。就是心里堵得慌。”
楚家修字辈这三个嫡女里,楚修文性子最率直,也最不耐烦那生意场上的事,三人中唯有她并没听从家里安排娶个官家公子。
古朔有一间多金坊,是平头百姓经常出入没甚名气的赌坊。吴氏便是那赌坊老板的小儿子。楚修文当年为了娶他和家里闹了不少矛盾。最后还是她和楚老夫人各妥协了一步,她一起帮着她大姐做生意,相对的,她的男人得风风光光地进门。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倒真是待他如初,一直不曾有别人。膝下只有楚二少楚清薇和楚家六公子楚清娴两个子嗣。
☆、家殷人足庭院深
唐欢昨夜基本上就是没睡着,又怕吵醒了楚清琼也没敢翻身,一直僵着身子侧躺着。到了第二天天刚亮,便受不住了,悄悄掀开被子穿好了衣服坐起来,动了动酸疼的腰背。她侧头见他睡得安稳,轻手轻脚地替他掖了掖被子。
屋里那炭火已经虽是熄了,还残留了些余温,倒也不至于太冷。唐欢揉了揉脖子,一时也无事可做,视线一瞥,倒是瞧见了昨天被她随手一搁放在矮柜上的那本画朝艳事。她将它拿起来,想了想,朝着书架走去。
这座厢房前后都开了窗。罗床旁一米远的后窗下还摆着一张小塌。小塌旁贴着墙壁的地方就侧立着一处书架。那书架并不大,只有上下两层,最下面是一只长柜。
唐欢昨日见他弯腰取书,想来应是在摆在这书架上。可事实上,一眼扫过,那两排架子上书册放得满满的,没甚空隙,完全看不出来她手上的书册原来是塞在了哪里。她正要去开那柜子,一低眼却发现第二排架子上中间那几本书比起两旁都要往外凸一些。
她顿了顿,抽出两本,果然见那里头还藏着五六本竖放在一起的书堆。唐欢蹲下身,奇怪地将那一叠书拿了出来,便见最上面那一本的封面上用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国色天香四个大字。就是不用看她也能猜得出是和昨天那本一样的内容。她又去翻了底下几侧,果然也是如此。
唐欢这下倒是有些无语又觉得挺好笑,她都不知道该夸他好学还是说他较真了。不过一个洞房,自然是她来主导的,又哪里需要他看这些东西。她叹了口气,将那些书侧按照原样又放了回去,刚理完书架,就听床上那人似是有了动静。
她走到床边,撩起红帐,探进身。楚清琼正皱着眉头揉着额头,感觉眼前晃过人影立刻停下动作,眼带戒备。一抬眼,定睛瞧见是她,愣了愣,这才想起昨日自己是成了亲的,缓了缓,才软和地朝她笑了笑。
唐欢坐到他身旁,问道:“你可还难受?”
楚清琼摇摇头,撑着手想坐起来,突然意识到这会儿自个儿什么也没穿,赶忙揣紧被子又不动了。默了一会儿,才问:“几时了?可是我起晚了?”
“天色尚早。”唐欢回了一句,楚清琼顺着她撩起的床幔朝外望,果然见屋里的光线还有些暗,一下子便想到她定是心有郁结睡不着,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唐欢暗叹他敏感,到底解释了一句,“我只是口有些渴,起来找水喝。你可再陪我躺一会儿?”
“好。”楚清琼应完,又有些尴尬地看着她,“你,你可否帮我拿身干净的里衣?”虽然他们两人已是肌肤相亲过了,可昨天含义毕竟不一样。这会儿若是这么坦诚相对,他还是会窘迫。
唐欢点点头,朝着衣柜走去。楚清琼探出了脑袋,见她还是昨日那身,想了想,开口道:“里头你的衣服也有,我让人照着那婚衣的尺寸做的,不知你合不合身。”
那衣柜一共四折,两边各有一扇长窄的门。中间那两折则分了上下两只衣柜,上长下短,上面那两扇门上刻着一副牡丹富贵,两旁还颇别致的添一处对联——衣中多秀色,橱内有文章。
唐欢打开来,便见里头整整齐齐放了四叠衣物,外袍和里衣分开而摆。她和他的各占了两边。楚清琼的外袍多是极艳张扬的颜色,而她的则皆是素色,放在一起对比实在太过明显
唐欢替他拿了一套,回过头对他道:“衣服略宽了些,改日让人来替我量了尺寸重新做吧。”她笑着和他说这些家常,好像已经开始适应起了自己的新身份。
楚清琼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却丝毫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想到她之前的隐忍不发,反倒没那么放心,只觉得日后相处该要越发留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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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往常,厢房外间该是有人守夜的。只是昨完两人洞房,有人在未免打扰,因此,直到辰时初,才有小厮敲开了门。秋松和秋兰各自捧着水盆进来,唐欢和楚清琼这时已然穿戴整齐。
秋松本是如往常般要伺候楚清琼洗漱的,秋兰却脚步一快赶忙跨到楚清琼身边,低着头,拧了毛巾递过去。楚清琼瞥了他一眼,对于他小心翼翼甚至如履薄冰的模样也没说什么。秋松扁扁唇,只好转而去伺候唐欢。
楚清琼洗漱完,便如往常般坐在妆台前。唐欢坐在床边,视线只是无意识地落在他身上。铜镜里,他正想画眉,注意到她凝视的目光,手一顿,想了想,放下了笔。
他想起当时他解下面纱时,她眼里并没有多少欣赏,想来是喜欢那种清淡的男子。如此一琢磨,便也不再抹了,换了身喜庆的红衣,转身准备出门。唐欢却并未多加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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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的众人早早都已经在内院的屋里等着了。阮氏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左侧的那一排为首的是楚修文和吴氏两人,吴氏手里还抱着将将两岁的楚清娴,身后站着楚清薇。她之后则是楚修远一家,身后站着的是楚家另外四个子嗣,两嫡两庶。右侧这一排,乃是楚家修字辈的另外两个庶女和她们的正君。
楚老夫人的孝守完,楚老太君就做主将这两个庶女分家出去了,也未曾亏待了她们。因此,虽然楚府与这两人平日里没什么交集,但逢年过节那礼还是有相互送的。
唐欢和楚清琼两人很准时,众人不过才刚坐定,寒暄了几句,便脚敢脚进了屋。敬茶和那日敬酒一样,也没谁给她没有什么刁难。阮氏一心是想着楚清琼好的,自是不会给唐欢难堪。楚修文脸色挺淡,而楚修远还是一派和蔼笑容。
至于那几个小辈,除了楚清薇和楚清岚在家里还说得上,其他要不是庶出,要不就是连牙都还没长齐的。
楚家祖上本来是出自古朔周围一处叫桃花村的小村落,后来楚老夫人这一支结识了贵人,慢慢做起生意,楚家这才渐渐起来的。老祖宗是个极念旧的人,发迹了便在桃花村里建起了族祠和学堂,与族中之人多有联系。
这一次,村子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楚家的族长。唐欢和楚清琼两人敬过茶后,便由那老妇的主持下,入了府里的祠堂,各自上了三柱香。只是说到唐欢入楚家族谱的事时,楚清琼却推辞说这事不急,待等到过年时再说也不迟。
这下子唐欢的身份倒是变得尴尬起来。本来女子入赘,是要冠上夫家的姓氏的,将来的子嗣也将随着夫家,如此才能说得清楚。楚清琼这么一拖,唐欢看起来也不似入赘,楚清琼又不像出嫁,弄得有些不伦不类。
入不入族谱的事,楚清琼果然还是没跟她提前说过。这再一再二如今都再三了,唐欢这会儿估计着是习惯了,倒也没觉得如何。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对她不满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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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一家人和楚家两个分出去的庶女,近二十个人一起吃了顿饭。楚清琼坐的自然是主位,而唐欢则安排在了他左下手第一个位置。她旁边才是楚家的二夫人楚修文。谁都看得出来,楚清琼这是在给她正名,楚修文虽然脸上不怎么好看,从头到尾却都没说一句反驳的话来。
一顿饭吃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唐家世代书香,唐欢虽从小也是受的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育,可这里明显气氛和唐府完全不一样。她想起楚清琼从出了房门开始脸色就很冷淡,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慑人的威势,和平日里对着她时完全不同。心里便隐隐有些明白了,只怕这楚家几位主子对他一介男子掌权并不服气。
用过午膳,那两个庶女便各自回了家,唐欢和楚清琼则回了主院。楚清琼本来是想和她提关于入族谱的事情,结果刚开了口,那边阮氏就派人来,说是让他过去。
唐欢见状便道:“寻你定是有事,你先去吧。”楚清琼歉然地朝她笑了笑,才点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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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住的院子叫烟雨院,正对着楚老太君当年住的华清院。楚修卉死后,他才从主院搬进了此处,是府里最南面一处幽静的小院。他本是有意替他妻主守身,不过倒是给了楚老太君极好的借口,在那时便把他身边阮家的陪嫁清理得干干净净。如今,贴身伺候的是个姓许的中年男子,曾是楚老太君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楚清琼进屋的时候,阮氏正在和许氏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一转眼,见他进来赶忙站起身迎了过去。“琼儿来啦。”
“爹。”
许氏给他们沏了壶茶,各自斟了一杯,便识趣地退到了门口。两人刚坐稳,阮氏就急不可耐地道:“琼儿,爹问你一事,你可要老实回答我。”
“爹,您问便是,如何这般慎重。”
他当然慎重啊,他这儿子从来都不和他说真心话。阮氏暗叹了叹,才开口问道:“好。那爹问你,你与她可是早有情愫了?”这婚事,楚清琼明显是故意给那人撑面子,阮氏不知楚家的事,自然只以为他这是喜欢她呢。
楚清琼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她是谁,奇怪地蹙了蹙眉。阮氏也不管他回不回答,自顾自道:“你不想她入族谱,可是想着要为她留后?也是,她毕竟是独嗣,若是断了,该是不孝。”
他叹了口气,又像往常般劝他,“琼儿,爹总是希望你过得像普通男子一般。你既是喜欢她,跟她走便是了,何苦又让她为你受这种罪?你把楚家丢给你二姨也好,三姨也罢,总不至出什么岔子的。”
楚清琼垂着嘴角,听他絮叨,等他一番感慨说完了,才转而嘱咐了一句:“爹,说起来,姨夫他们难得过来,我最近也抽不出时间来,你好好陪陪他们吧。”
阮氏见他转了话题,知道他这是没听进去,无奈地点了点头。反正,他也没想着人家能被说动,毕竟他都念了好多年了,楚清琼还是稳稳当当坐着楚家家主的位置,从没听过他的话。
阮氏顾及着楚清琼新婚,也没让他在这儿呆多久。本已起身要将他送出院子,楚清琼却说不合规矩让他回去,让许氏送便成了。阮氏只得作罢。
许氏一路送着他出了院子门口,楚清琼见四处无人,脚步一顿,才低声嘱咐了一句:“仔细看着。”
“哎,奴明白。”
☆、万事隐忍猜不透
楚清琼去见了阮氏,唐欢一个人待在屋里也挺无聊,便想着干脆逛逛这楚府。秋兰和秋松两个小厮正在外间换茶水,见她似要出门,秋松暗自瞥瞥秋兰,看他仍是低着头只做不知,扁扁唇,想了想开口问道:“少夫人可是要出去?”
唐欢愣了愣,回过头:“正是。怎的,你家家主有吩咐?”她脸上虽带着笑意,眼中却闪过一丝愠怒。其实,后面那话她本不想说的,可这会儿心里止不住划过一个念头,难道那人连门都不让她出吗?一下子没克制住便脱口而出。
只是她情绪实在太过隐蔽,若非相交多年或是她真心结交的人根本瞧不出来。秋松没察觉,还以为她只是寻常一问,立时回道:“家主不曾说什么。奴想着少夫人不熟悉路,可要奴给您带路?说起来,老太君和二少都喜欢梅花,华清院旁边就有一处梅园,离得我们正君的住处也不远。”
秋松见自家主子对这位少夫人如此温顺也是有意在她面前表现表现。唐欢没想到自己竟是小人之心,一时间心里尴尬,挥挥袖道:“不必了。”
秋松有些失望,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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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欢这还是算是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见识这楚家的内院。入新房的时候,前头有人领着,夜色浓重,也看不清晰。如今瞧来,楚家果然是古朔首富,亭台楼阁,水榭桥栏丝毫也不比唐府差到哪里去。
要真说起来,楚府是江南典型的府邸,每一处花草每一寸砖瓦都像是专程设计好的一般,处处都透着精致。而唐府,最合适形容的便是闲和雅这两个字。用她们老祖宗的话来说,这府里那是用来——焚琴煮雪水,吟诗□□颜的。
楚清琼不知是不是已然事先打过了招呼,唐欢一路走过来,众人看到她虽是陌生,猜出来的倒都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那梅园并不难找,她随性往北面走,绕过一处假山时,便见不远处那矮墙洞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头用草书写着颇有神韵的五个大字——只有香如故。
她们几个当中,白芷阳一手书法写得最好,只是却善写行书。萧茹倾曾说她这是字如其人,规规矩矩,不出一差。不过,唐欢最喜欢的却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