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社会里,人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有时我想,要是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该有多好?”我娓娓而谈,周围的众人忍不住也点头赞同我的想法。
柳医官一边为伤员换洗伤口,一边却又转换了一个话题:“许医官这么博闻强记,真是让在下佩服。只是你既这么聪明,却为何连个发髻也挽不好?”他意有所指地瞟向了我的头上。
我尴尬地摸着自己头上的毛刺猬,接受着旁边那群少年好奇而强忍笑意的注目礼。说来惭愧,我在某些方面一直是个低能儿。比如写不好毛笔字,比如不会挽发髻、、、在顾府的那两年我倒是可以扎个马尾或是织个麻花。现下我换了男装,为了掩人耳目,我倒不能随意处置我的头发了,只得勉强挽个男式发髻。在南郡时,我还可以头缠包布,现在来了军营,我弄不好头发就只能惹人笑话了。
我嘿嘿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大丈夫志不在闺阁,不会侍弄头发有何不妥?”
柳医官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知为何有点熟悉,却让我浑身不大自在,于是我问道:“柳医官,小弟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柳医官笑笑掩饰道:“许医官说话行事很象我的一位故人。”
咦,哪位仁兄竟然与我臭味相投,我是否得去结识一下。我连忙问:“象谁?柳医官可否介绍给小弟认识一下?”
“他、、、”柳医官思索了一下:“并不在这儿,我也有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我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倒是可惜了。
“许医官。”柳医官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我:“你所说的那个国家,真的存在过么?”
我真想告诉他,确实有这样的一个国家,而且我还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多年,可他会信么?在那个世界里,男女是平等的,我不需要女扮男装便能找到工作;在那个世界里,战争比的不是人力,而是高科技;在那个世界里,男人都不需要扎发髻,他们顶着舒服的短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慢着,我脑子一激灵:既然我学不会挽发髻,何不干脆把这一头乱发给断了!
想到就去做,我的脑子一热,做出了一个在那个时代可称之为惊世骇俗的决定:“柳医官,你可有刀?”
柳医官警惕地看着我,他不会在担心自己刚才说话莽撞触怒了我,而我存心想报复吧?我哪会有这么小心眼呢?于是我连忙冲柳医官点头微笑,示意我并无不良企图。
柳医官蹲下身子,从靴内取出一把匕首,那匕首的锋口闪着森然冷冽的光。好一把利器,我暗赞一声,接过了那匕首。
拿过匕首之后,我扯散那松松的发髻。浓浓的黑发如流水一般倾泻下来。我咬咬牙,一把拿起那束黑发,在众人惊讶疑惑的目光中,将那长发一斩而断。
既然学不会束发,我干脆断发。
古人向来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伤害。可我有着二十一世纪的不羁灵魂,又有那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决不会拘泥于这刻板之见。
再说,命,既欲断;发,断之又如何!
重遇
如果说,我献技识贼使我在医馆获得了小名气。那么,我的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则造成了轰动效应。出了医馆,对我行注目礼的人数直线飙升,比起以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我在这古代现下也算是个名人了,只是这出名的方式让我颇感无奈。谁让我做了那第一个吃西红柿的人呢!有时我想,要是我象现代社会那群异类那样剃个光头,人们会不会把我提去浸猪笼呢?
那个高深莫测的柳医官与我共事不到几天,就消失了。我断发的那天,分明看见他脸现内疚,他不会是以为我受了他的刺激,才断发的吧。唉,我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原本我还想向他打听与我臭味相投的那位仁兄的消息呢,看来又不知得等到何时了!其实我也曾向蔡医官打听过他的去向,不过蔡医官告诉我,他已被调去别的军营了。
午饭过后,我在医馆院内的一棵大榕树旁晒太阳。
院内的那群热血少年不顾我们的叮嘱和自己身上的伤痛,掰腕子,摔跤,折腾笑闹了一会儿也都回屋休息去了。
阳光暖融融的,晒在身上懒洋洋的。我就着阳光,用两手交替的变化做出各种各样的动物形态:一会儿是一只兔子,一会儿是一只大雁,一会儿是一只口吐长舌的狗、、、我自得其乐,越变越有趣,最后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一个人影突然停止了我的游戏。我以手遮眼,抬头望去,却见到了一张戴着银白面具的脸。是他!我心思一动,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望月公子!他不会是慕我的“美名”而来的罢,怎么说我也算是个名人了?正在我犹豫着是不是该跪下行礼时,他的身后出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见到那面孔,我只觉又惊又喜,气血直往头上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会出现在这儿,他不是该呆在麻石镇吗?
一时心神激荡,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东方先生!”
就见那睿智的眼眯了起来:“这位小兄弟认识在下?”
哦,对了,我现在是许医官,并不是南丫头。我强忍住心情的激动,用颤抖哽咽的声音道:“东方先生、、、大名远扬,小人有幸、、、见过先生、、、一面!”
突然,我住了口,眼睛直直地看向那银白面具下的眼睛。那是一双幽深美丽的凤目,此刻它们也正疑惑地看向我。是他、、、原来是他,他没事!望月公子、、、望月阁,我想到了顾府后院的那个望月楼,想到了伺砚欲语还休提到的那个、、、阁,原来、、、如此!
我该认他么?我该撕下脸上的那张面具么?从未想过我们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见面!我想到自己离开顾府时的万般委屈,想到自己在万阵谷中对他的牵肠挂肚,想到自己身上所中的离魂之毒、、、内心在经历炼狱般的煎熬,我终于体会到了那欲语还休的痛苦。
心思千回百转中,我突觉一阵甜腥味涌上了喉头。强抑着恶心,我咽下那口血,然后支撑着扶住了身边的树干,以防自己跌倒在地。
“许医官怎么了?”一个关切的声音响起。正是那消失了几天的柳医官的声音。我忙抬起头,叫了一声:“柳医官——”,却又蓦地住了口,再一次目瞪口呆。
身着医官服的伺书笑吟吟地走到了我的面前:“许医官,见到公子爷和东方先生,你是不是很意外呢?”
意、、、外!何止是意外,简直是晴天霹雳。这一群心思深沉的腹黑男,害得我、、、好苦!
接连受了三次大震动,我的思维已经完全陷入了停顿。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也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同时出现在这个院中。
“许医官!许医官!”伺书的大喝阻止了我魂游天外。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却冲我歉然一笑:“在下并非存心瞒你,前几日我们收到秘报,说朝廷派了人在医馆想对我们子弟兵营的兄弟下手。我奉了公子爷的命令,特意来调查此事。因为怕惊动那贼人,所以在下才乔装打扮入了医馆。也幸得许医官的锦囊妙计,我们才识破了贼人的毒计。此番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许医官见谅!”说完他眼含歉意地看向我的头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老觉得这柳医官的眼神那么熟悉,怪不得他听到我的言谈举止会联想到他的故人,原来他的故人、、、就是我!我突然想到自己的那头惊世骇俗的短发,心中一凛:我怎么这么糊涂,我这个样子,还能与他们相认么?
想到这里,我低下头,冲着那银白面具下的天人少年深施一礼:“小人不知公子爷驾临,才有刚才的失礼之举,还望公子爷莫要怪罪!”
“你、、、唤我什么?”一直未发一言的天人少年声音急切。他的声音在离开的两年有了稍许的改变。想想也是,我离开顾府的那年他正处于变声期,现在三年时间已过,他的声音已带上几分成熟男性的低沉。怪不得火把节那晚他和那个绮罗郡主在镜湖边交谈时,我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呢!不过,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天人少年已经吸引女性的目光了呢?
我这厢正想着,却不防一只修长的手托起了我的下巴,他探询的目光细细地逡巡在我的脸上。
他发现了么?不可能呀!我忙用不解的声音道:“您、、不是望月公子么?小人见大家都唤您‘公子爷’,便亦如是唤您。若是您不喜欢,小人可以改口。”
那黝黑凤目带了些须迷茫,而捏住我下巴的手却松开了。我暗道一声“好险”,背上就渗出了层层冷汗。
这时,东方却又发话了:“前日听伺书转述了一个故事,故事中提到了一个富强、民主而自由的国家。许医官在哪本书上见到的这个故事。东方不才,但自问也曾读书万卷,却为何从未见过这样的一本书?”
东方倒同过去一样,惯会刁难人!
我沉吟了一下,起身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圆圈,然后对东方道:“先生,您看,小人了解的东西只有这么一个小圈而已,圈外全是我所不了解的。”
我接着又在那小圈外面画了一个大圈:“先生您了解的自比小人多。但小人斗胆,先生所知也只能算一个大圈,大圈之外的也是先生所不了解的。先生学识渊博,岂不闻人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么?有一两本书是先生未曾读过的,这亦有何奇呢?”
东方先是奇怪地看着我在地上画圈圈,随即恍然大悟,那双戏谑的眼睛却又看向那银白面具下的天人少年:“子焕,许医官在这医馆,似乎大材小用了!”
那潋滟美目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的心头一跳:东方,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投机取巧,凭着口舌之力就想攀附富贵之人。我早该知道那天人少年绝非池中之物的。不过,既然他想成就大业,我倒也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明君。于是,我强忍住心头的凄恻之情,坦然道:“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恒爱之,敬人者恒敬之。小人只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岂敢与公子爷麾下的能人异士相比。公子爷只要存仁爱之心,何愁天下贤能俊杰不归服!”
梦醒
深夜,大家都已沉入梦乡,同室的另一个医官也早已鼾声如雷。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推开房门,我施了轻功,往城外飞去。
夜如海,深沉而又广袤。我的思绪如潮,不停地冲击着我的大脑。那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无情地舔拭着我身上的伤口,我酸涩难当,又苦楚难当。身下的房子、树木在漆黑的夜里无声亦无息。
待到见到城外的那一片松树林,我忙收住身形,跃向地面。
靠在一棵大松树上,我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压抑许久的委屈和难过,如那开了闸的江水,汹涌澎湃而不可收拾。
心力交瘁之时,那如烟的往事便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使我不禁心灰意冷。
前一世,我渴望爱情,追求爱情。因为它令我迷醉,爱情令人迷醉的魅力使我常常为了那短暂的欢乐而牺牲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我牺牲了与我那一世父母的相互关爱,我更牺牲了我自己、、、生命。
而这一世,因为害怕孤独,我渴望那点点的温暖。柳家村的那段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那里有爹娘的疼爱,有孟秋的微笑,有春生的调皮,有二牛的憨厚,即便是柳大少的别扭冷傲,那也是一种、、、亲切!然而,定业九年的那场噩梦,无情地击碎了我苦心建立起来的温暖之网:我离开了最疼爱我的爹娘,我成了一个在顾府寄人篱下的小丫头,我被人下了那“离魂”之毒!呵呵!离魂,多么贴切的名字!我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就会魂离而去、、、
为什么会这样?我无声地呐喊:我并不贪心,为何上天待我是如此不公!
一丝锐痛从心底升腾到喉头,我哇地吐了一口血。然后我便觉胸闷气短,人似乎也摇摇欲坠起来。
我要离开这人世了么?我又要见到那彼岸花了么?
就在我以为我的离魂之毒已经发作了之时,我又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叹息:“唉,何苦这么执着,跟我来吧、、、”
我下意识地随着那声音飘飘而去,隐约见到还是那个白色的身影。但见他白袍一挥,空中出现了几个画面:
第一个画面是一个秀丽温婉的妇人正倚门而望,娘亲,她是娘亲!我欣喜若狂,急急地叫了一声“娘亲”。那妇人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声,她警觉的四下张望起来。我忙喊:“娘亲,我在这儿!”伸手欲去抓娘亲的手,画面却如肥皂沫一点就碎了。我正茫然无措中,那白色的身影说话了:“你见到的既是真实,又是幻影。看得见却不一定摸得着。”
既是真实,又是幻影。哦,我明白了,他在提醒我,我见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我只是一个幻影,所以我看得见,却摸不着。那么这也意味着:娘亲此刻必定是安然无恙了!
放下了久压心头的大石,我便去看第二个画面。画中出现了一片树林,一个黑衣少年正低头在问地上跪着的另一个男人:“可有江南姑娘的消息?”男人摇摇头,黑衣少年抬起了头,秀丽憔悴的面容立时映入我的眼帘,是孟秋哥哥!他也在找我么?心知孟秋看不见我,我叹了一口气,去看第三个画面。
这次却是爹爹出现在那竹篱小舍,他双手紧抓住白眉的手:“南南呢,莫布和找到她没有?”白眉摇了摇头,爹爹的手则颓然地放了下来。
最后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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