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也就打算喝完这杯跟你说。」放下杯子,已经做了几年生意的朱时祥难得的为难了,「这件事情,我本来不该知道的,所以,你听了自己有个底就行,可别去找娘理论。」
朱时京想,太好了,这下扯到他娘——他脾气虽然不好,但是,朱夫人才是府中脾气最大的人。
听二哥的意思,娘不打算让他们兄弟知道,但家大就有这个坏处,人多嘴杂,自然有贪赏的家伙会跑来跟当家的报告事情。
「你记得韵音吧。」
「记得。」
那是诗诗的异母妹妹,他见过两次,但由于诗诗与韵音的娘斗得厉害,因此没有什么来往。
毕竟诗诗的娘跟朱夫人是亲姐妹,跟朱家有关系的人是诗诗,至于韵音长什么样子,他现在也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孩子很活泼,镇日跑来跑去,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
「韵音十六了。」
「她这么大了?」印象中明明还是个黄毛丫头的,转眼居然已经是二八年华,都可以嫁人了……慢着……嫁人?
朱时京心中浮起一阵不安的感觉,转向二哥,只见他二哥颔首一笑,「就是那样没错。」
皱眉,「什么时候?」
「听说已经启程,过几日就到。」
姨母是正妻,但没生儿子,韵音的娘是小妾,偏偏传了香火,两人各有所恃,互不让步,斗得很厉害,要说姨丈家被掀翻也不为过,明明身为军统,却拿这两个女人没办法。
因为元配跟小妾之战太可怕,所以他们只去姨丈家作客过两次,而且都是短短数日而已,反倒是姨母每年都会带诗诗回江南小住半个月。
照说他们朱家跟那韵音拉不上关系,现下她居然要来家中作客?
姨母不给她写信,她连朱家大门都进不来,只是姨母怎么肯,韵音的娘又怎么会会肯?
「姨母不是很讨厌韵音的娘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姨丈前年不是又纳了一房小妾,这小妾一口气就生了双脃胎儿子,过完年,肚子又大了,姨丈现在最宠的就是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
朱时京有点好笑,所以元配跟如夫人联手,要对付这刚进门的小妾?
要想享齐人之福,得像他大哥二哥这样的才行,不管正房小妾,不管受不受宠,一旦吵了便令其搬去别院,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要是敢使计,便是一纸休书,因此即便是妻妾成群,也从不吵闹,彼此互相照顾,从不说对方闲话。
「你别说,这小妾很厉害,听说姨丈已经给了她好几间铺子,而且都是光明正大的给,没瞒谁,她胆子也大,仗着姨丈宠爱,不甩大房,也不理二房,两个老太太一看还得了,万一将来这家交给她的儿子当,两人不就要看她脸色?所以斗了十几年,现在姐姐长,妹妹短,亲热得很。」
接下来的发展,朱时京已经可以猜到。
一定是两人商量过后,想要妹代姐嫁。
对大房来说,可以提醒提醒大老爷,这元配虽然没传香火,但娘家势力还是在的,对二房来说,朱家是不可多得的好亲家,一旦成亲,那韵音跟宰相的孙女可就是妯娌了啊。
至于朱夫人的想法那就更简单了,只要门户别差太多,她都好。
朱时京叹了一口气,二哥跟大哥的儿子都超过十个了,他成不成亲,都无妨香火的延续,爹娘怎么就这样想不开。
「别怪她。」
「我知道。」天下父母心。
「你懂就好,爹娘只是不懂你,但又担心你。」
「我早说过了,他们不信我也没办泫。」
当时他想成亲的原因是喜欢诗诗,而现在还不愿娶妻,是因为还没找到一个让自己喜欢的人。
既然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他宁愿慢慢等那个命定出现。
如果命中无此人,那就一个人,也不坏。
「我看过几天出门一趟好了。」
「也好,看你要游山玩水,还是住画舫,你不在的话,韵音最多只会待上十天半个月,你自己再抓时间回来就好,至于爹娘那边不用担心,我会去说。」
既然准备「离家出走」,朱时京隔天就开始收拾行李。
衣服类已经让玉儿给装好箱子,他在考虑的是,这文房四宝该怎么带,又该带上哪些。
考虑许久,总算做出决定。
现在是夏天了,要游山玩水恐怕有得热,因此他的决定是先住画舫,然后行船北上,找大哥去。
提了竹箱,正要离开院子,转念一想,韵音要来的事恐怕大家都知道,只瞒着他一人,现在从大门走那不昭告天下说三少爷开溜吗,还是从小门吧。
在小门那工作的几乎是低阶的奴仆,甚少人会到前院去,有人工作十几年也不知道主人家的样子……就像……就像那个白馒头。
那丫头叫……桃花!
以为他是去找赵伯的,以为他想家,劝他难过的时候哭一哭,还说,家乡的男人从来不忍——其实那天晚上,他在房中躺下时,还真觉得眼中有泪,很复杂的那种眼泪。
丫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在的话,跟她道个谢,因为他终于知道她说的哭过后会好很多是什么意思。
多年来累积在胸口的重量在那几滴眼泪溢出后,奇异的渐渐消失。
从来没人告诉他难过的时候可以哭,所以他一直忍,一直忍,忍了五年,也不开心了五年。
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就开心了,只是,他好像可以去思考一些事情。
譬如说,他己经失去诗诗了。
譬如说,他必须面对自己的人生……
「金拾诸?」一道意外又有点惊喜的声音,「你不是别的院子的吗?」
朱时京抬头一看,还真就是那个叫做桃花的丫头。
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还是在洗菜。
「你肚子又饿了吗?」
……他好不容易忘记那天的窘态,她居然就这样大刺刺的提醒他,真是……「不饿。」
桃花看着他,一脸奇怪,「咦?你?」
朱时京这才想到,自己的样子在下人眼中应该挺怪的——拿着行李一看就是要出门,但是现在并不是放省亲假的时候。
他正打算说自己准备给帐房先生送几套衣服出去改,桃花已经先他一步,「你被辞退啦?」
辞退?说自己被辞退会不会方便点?免得等下她问他在什么院子,他却答不出来。
于是,他点点头。
「这样啊……」桃花一脸替他难过的样子,「不如你再去求求福伯或婉姐,他们人很好的,赵伯上次说要介绍的人只做了一天就走了,厨房现在还欠人手呢……你若不好意思,我帮你去跟婉姐提吧?你别看厨房辛苦,习惯就好,一点都不累的。」
小小的脸庞,很单纯的关心。
朱时京莫名有些慌,「不,不用了。」
他的冷漠倨傲在她面前发挥不了作用,因为她对他,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听说她是云族少女,在这之前,没有出过鸳鸯谷……
云族不过是百来人的小聚落,族人便是家人,如果有人饿肚子,那一定是全族的人都吃不饱,不可能有人三餐不继,却有人大鱼大肉,有事肯定互相帮忙,有难绝不袖手旁观——看来这丫头,把习惯带出来了。
「真的不用了,我打算去沈家,我有个朋友在那。」就是沈大贵,他打算去吃他的喝他的,再跟他借几个丫头小厮上船,然后开船北上。
小丫头闻言,脸上安心了些,「那你保重。」
「好。」
「你再等等。」
小丫头出来后,又给他一个油纸包,接着对他挥了挥手。
到沈家之后,就见沈大贵好奇地打开油纸包,拿出一个馒头,又拿出一个馒头——果然跟他想的一样。
正当这样想的时候,沈大贵咦的一声,「这是什么?」
油纸包里有个小布袋,拿起来还叮咚有声。
打开袋子往桌子上一例,居然是几枚大铜钱,数了数,有五百文。
「时京,那丫头为什么给你钱?」
五百文对他们来说当然什么都不是,但却已经是丫头几日的辛苦钱了。
以为他被赶走了,所以给他点钱防身吧。
真是……傻丫头。
第四章
吟琴湖上,漫天大雾。
朱时京在高远府住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雾,晚上睡在房中,都能感觉到雾气从窗棂进来,不到半个时辰,便觉得头发跟枕头都有些湿,薄被摸起来一阵水气。
明明是夏日,却被这雾染出一些秋天的味道。
这个时节船上应该没有准备烤干的火盆……算了,不过一晚而已,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幸好船还停在湖边,等市集开了,再让那些小厮去买个火盆,顺便换床新被褥。
湿,朱时京整晚睡得不是太安稳,睡睡醒醒,不知道是第几次睁眼,天终于亮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应该病了……
富贵出身,他不是那种生了病却没有感觉的人,他现在脸烫,手凉,还有点晕,这下可好,不用上京了。
他自小喜静不喜动,一旦病起来,总要花上好一段时间调养,为了自己着想,他现在得……回家。
希望他桌上那封留书还来不及送到爹娘手上。
最好的状况是,他悄悄从小门进去,回到自己的院落,把那封留书烧掉,更衣过后,差人去请风大夫,一切不着痕迹。
会跟韵音撞上也无所谓,由于他会卧床一阵子,韵音即便是衔命而来,但一个闺女总不好进出男子的房间,所以,虽然跟他想的不一样,但至少结果是一样的,避开娘跟姨母的好意。
根据过往经验,他在半个时辰内会大热,他得快点回去,因为大热很难照顾,尤其现在正值夏天……
桃花梳洗过后,扎好头发,跟春晓一道到了厨院,大厨娘指着那一箩白菜跟一箩黄瓜说,「把这洗一洗,把那切一切。」
「是。」
两人一左一右抬起小木桶到了水井边,打水,洗菜。
大厨娘吩咐完,便去验菜——都是一大早才从菜田拔出来的,每一棵都长得漂亮,没有虫蛀的痕迹,模样也鲜嫩翠绿,即便一看就知道是悉心照顾的,大厨娘还是一棵一棵,一把一把掌起来细细看。
这些菜,都是主人家要吃的,由大厨娘亲自看过,然后其他几位厨娘洗,煮,至于桃花跟春晓每天早上洗的两大箩,那些是给丫鬟仆婢吃的。
大厨娘挑完,写了条子,那些菜贩们便自行去找帐房先生取款,剩下的菜再拿到酒楼去卖。
虽然麻烦些,不过朱府出的价钱比酒楼好,给银也爽快,因此专种富贵蔬菜的菜贩们都乐于多绕这一趟。
很快的,厨房前的小院落,又只剩下桃花跟春晓淘水的声音。
「春晓,这几日,大家都在忙过端阳,那我想问问……」桃花有点不好意思的小声说,「端阳……是什么节日?」
春晓睁大眼睛,「你不知道吗?」
「我这几天才第一次听说。」
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但大家好像都挺忙的,得大扫除啦,得买东西啦,老夫人跟其他夫人们还选了日子要去上香呢。
原本她还以为是祭祖,但后来看看又不像。
她知道自己见过的世面不多,不敢乱问,怕让人以为云族的孩子都是傻瓜,今天刚好几个厨娘不知道要去仓库拿箩子还是什么,没人在,于是想让春晓跟她解释解释。
春晓自己也是个土丫头,难得有机会表现表现,很努力解释着端阳节的由来跟活动,说高远府这几年开始有竞船,很有趣,接着形容那船身如何,岸边如何,总之热闹非凡,听得桃花一楞一楞。
桃花问道,「吟琴湖上都是莲花跟莲蓬,连小舟子都不好过了,要怎么划船?」
「湖水有支江的嘛。」
桃花更奇怪了,「支江的水不是都挺小?」
鸳鸯谷的三千河其实也有支江的,可连狗都嫌那水太浅,不爱去。
春晓哎唷的一声,「你想想看,要造一艘龙船得花多少时间,多少钱啊,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参加,在抢彩头的都是一些有钱有闲的公子哥儿,公子哥儿嘛,万一跌到湖里又不懂水性,那多麻烦,所以干脆办在支江,一来是顺流,不用划,船也会前进,最主要的是水浅,万一真的掉下去,站起来就行。」
桃花光是想像那个画面,就觉得很奇怪,「这样有什么好玩?」
鸳鸯谷也有竞赛跟祭典,大家都是尽心尽力的,从来没有哪件事情因为怕麻烦就随便做做……
「这就是丫头与少爷的区别。」春晓再度拿起一棵大白菜剥着,「像沈家少爷哪,年年龙船都快得跟飞一样,也不真的是他在划,他早先三个月就去湖边寻了几个力气大的渔人,每天训练,那时间只要去支河都可以看见那队六人龙船在河里顺流又逆流地练习,别人家都只练一个月,他却练了三个月,当然就不同了,端阳当天就见沈少爷一声吆喝,渔人努力划桨,三少爷负责抢彩头,就这样。」
「好……」好怪哦。
「不过呢,我也不是在说少爷们坏话啦,那些渔人多亏少爷们爱玩,年年都可以赚这龙船钱,要不那个时节,莲花满塘,根本没办法捕鱼,靠着摘莲子那点收入,一家老小大概要喝西北风。」
「说不定少爷们办这活动,只是想帮帮那些渔人大哥。」
「直接给银子不是快些。」
「那很伤人自尊的,你看先前那个陈婶,大厨娘瞧她一个寡妇要带三个孩子,想把她卖的那些烂菜都买下来,陈婶却不肯,说要给孩子当榜样,靠自己一点一点卖,女人家都这样了,何况是男人,直接给银子,心里一定更不铮服的,有个名目,不管给银子还是收银子,都舒服一些。」
春晓一副她没救的样子,「难怪婉姐要我看着你,这么傻……还好你是进来朱府,要是到外面,恐怕要被欺负的。」
桃花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别笑我。」
两人嘻嘻哈哈,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在边墙听得入神——朱时京今天依然有些狼狈。
上次是尘土之灾,这次则是被大雾浸了一夜,头发微湿,衣服也有点潮,因为发热脸色有点泛红。
为了不想造成争相走告的灾难,他还是选择从小门进出,没想到却让他听到这番话。
——说不定少爷们办这活动,只是想帮帮那些渔人大哥。
——有个名目,不管给银子还是收银子,都舒服一些。
当初他就是跟沈大贵,贺之哉赏莲时,听见渔人叹息,询问才知道原来每逢莲花开,鱼舟便无法行。
岸边三十几个渔人,人高马大,但望着那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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