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不太好看,支支吾吾不肯言语。
“快告诉我,容若他出什么事了?”我急得要流下眼泪。
“是啊,你刚才那么急切地叫御蝉,现在又说没事,到底是什么事吗?”
“容若他,病重。”他几乎是咬着说出“病重”二字。
我身子一歪,差点晕过去。
顾贞观忙道:“你先好好在这养胎,有什么情况我会再来通知你。”说罢离去。
我的心开始狂跳个不停,容若不会有事的,不会。刚才一着急,我还没问顾贞观,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怎么就走了?
红蓼将我扶回房间,一个劲儿安慰我道:“一定没事的,御蝉,你别担心,我求你不要再念叨了好吗?”
我还是止不住念叨,抚上腹部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顾贞观这么焦急,一定是情况非常危急,容若,容若,不行,我要去找他,我说着就起身,被红蓼拽了回来,她怒斥道:“你冷静一点!你别忘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还要顾着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为他想想,为他想想!以你现在的情况,你还可以经受远行的舟车劳顿吗?”
“那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我抓着她的衣服,疯了一般地问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红蓼安慰我道:“你先好好养胎,孩子就快出生了,你先把他生下来再说啊!远平有什么消息的话,会告诉你的。”
我在红蓼与自己的安慰中睡去。刚入睡不久,又开始梦魇,还是与纳兰有关。
这样的梦天天都在继续和重复,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身心俱疲,孩子也被我折腾得够呛,终于在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孩子就提前降生了。
红蓼欣喜地把他抱到我跟前,说道:“是个男娃。”
听见他的哭泣,我却丝毫提不起精神来,虽然内心也为他的降生感到喜悦,脸上就是笑不出来,悬着的心始终没有落下。
一个月后,顾贞观来了。来的真巧。
我道:“顾学士,是红蓼通知你来的吧!”
他颔首。孩子在他怀中熟睡,他说道:“和他真像。”
“孩子都满月了,你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了,现在应该告诉我关于容若的事了吧!”
他颔首,说道:“五月,容若与我还有几位友人聚在花间草堂饮酒赋诗,当时看起来并无异样,谁知,他第二日就复发寒疾,卧床不起。”
他看着我,悲恸难言,看着我期待的目光,又哽咽说道:“康熙皇帝还派御医去看他,可他依旧七日不汗,最终……”他已经泣不成声。
我的心恍如一颗星辰,瞬间从天际坠下,化成陨石。
“他可有留下什么话?”我竭力压制住自己,平静问道。
“没有。他去的,太突然…”
我从他手中接过孩子,看着他熟睡的容颜,低下头去,在他颊上落下轻轻一吻。
抬首时,却将泪水滴了上去,孩子被吵醒,放开声音啼哭了起来。
“最后陪伴他的,是你的琵琶。”说完,顾贞观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对我道:“这些都是你离去后他作的词,这,是他的绝笔。”他将东西放下后又说:“请你为了孩子务必宽心,我改天再来看你。”
……
我看见了曾经无比熟悉的字迹:
《如梦令》
木叶纷纷归路,残月晓风何处。
消息半浮沉,今夜相思几许。
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
……
我看见了,在梦里,他亲口吟诵过的词句。
……
……
他的绝笔:
《夜合花》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
作者有话要说:
☆、偷沾罗裳泪两行
长夜寂寂,皓月空空,蛩鸣声声,蛙声阵阵。
明明往事历历在目,为何总觉只是南柯一梦,一枕黄粱?醒来的人听着迢迢玉漏,记得梦里人的音容笑貌,思绪却羽化而去,寻觅梦中的山高水长。
我提起笔,当即提了一首词:
菩萨蛮·忆旧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在红蓼的陪伴下,我度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我想看着孩子长大一些,听他唤一声母亲。可是,最终却没有做到,这,也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有一天,红蓼忽然问我:“御蝉,若是纳兰家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要接他回去,你怎么办?”
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避不了。
纳兰明珠很聪明,他没有派其他人过来,只是委托顾贞观前来问我的意见。
顾贞观开口说道:“御蝉,容若早逝,纳兰家很想保护好他留下的血脉。这个孩子还是让他认祖归宗吧!我知道这个孩子现在是你几乎全部的希望,不过大人说了,允许你和孩子一起回纳兰府,由你抚养孩子。若是你不愿意同去,想另嫁他他人的话,大人也会给你补偿。你意下如何?”
容若都不在了,我去一个陌生的纳兰府还有什么意义?话是这么说,明珠是料定我不会去的吧!我知道,他从来不会接纳我,即使是为容若诞下子嗣,我也不可能以容若妾的身份载入纳兰家的族谱。
我对顾贞观道:“孩子是纳兰家族的人,而我却不是。顾学士,沈宛不是贪图富贵之人,好歹也有几分自知之明,不需要任何补偿。你代我将这孩子送回去吧,我养不起他纳兰家族的人啊!”
我流着泪吻了吻熟睡中的孩子,横下心来,把他递给了顾贞观。
顾贞观未再发一言,只是叹息着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恭敬对我一揖:“保重。”转身退了出去。
听着他远去的步伐,我慌忙地追了出去,刚跨过门槛便被绊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也只好倚着门框看着他怀中渐渐远去的襁褓,泪流满面。
我是汉人,家族也不在旗,自己以前是风尘中风光无限的艺伎,现在则如秋雨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孩子跟着我也只会飘零无依,吃尽苦头,受人冷眼,听遍闲言闲语。
而纳兰家族,却是风光无限,满洲正黄旗,孩子的祖父是当朝无人不晓、位极人臣的大学士纳兰明珠,父亲又是名扬天下的才子纳兰性德。
他将来也一定会像他们一样备受瞩目,若跟着我,什么都没有……
夜色彻凉如水,牵牛织女闪烁,我又开始思念纳兰,视线所及之处,竟然都是他。玉阶上,梧桐木下,碧云天边,斜阳外,秦淮河上,燕子矶头,乌衣巷口,木兰舟中,画楼东畔,最后看见他是在月亮里。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朝玉阶·秋月有感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因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于影影绰绰的烛光里写完这首诗,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走了,并且永远不再归来。去年离别的时候,他还对我说,如果我不回去找他,他就会来江南找我。
容若,你来过了吗?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容若走了,把他风华正茂的而立之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起身焚香,希望真如他词中所言“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今生已矣,以心香一瓣为记,希望来生,再续前缘。
我端来香炉,摊开白绢,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粒粒饱满的相思子,都是我从容若那里积攒而来的。挑了一些加了进去,点燃瓣香后,我静静地坐在榻边等待。不知他何时能够前来,自己一个人却忆起了往事。
我想起当年深夜在京师的别苑与他一起探讨诗词,闲话西窗;为他弹奏琵琶,与他畅谈心事;为他掌灯夜读,看他写下流畅行书。我记得和他相伴的每一个深夜,他和我说了什么话,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词,却不记得自己为他添了多少回灯油,剪了多少次灯花……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咀嚼起那些相思红豆,不错,的确是相思的味道……
意识渐渐迷离,视线却缥缈得清晰。我看见,幢幢的灯影下他清旷的影子渐渐缩短,策马归来的良人着一身月白单衣,就立在画楼下……
沉沉香气氤氲满室的时候,灯花爆了……
我安静地阖上双目,对他浅笑,容若,你将与我的红颜在历史的记忆中一起老去……
《梦江南》
纳兰性德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全文完结
顾贞观:容若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
王国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苏缨:
生于温柔富贵,却满篇哀感顽艳
身处花柳繁花,心却游离于喧闹之外
真正的八旗子弟,却喜结交落拓文人
行走于仕途,一生为情所累
笔者纪沈宛与纳兰:
纵蓬山陆沉,瀚海扬波,亦奋不顾身;
愿共结连理,与子偕老,亦至死不渝;
悉身外物外,万千锦绣,亦非关你我;
盼冀北莺飞,江南草长,亦翘首待君;
叹情多转薄,饮鸩相思,亦珍重拈香;
求前缘可续,并蒂重开,亦永世不忘。
你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我是纷攘红尘一浮絮。
我从你江南的梦里路过,你从我缥缈的红颜里老去。
殊不知,我们最终都停留在历史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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