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望着我的身后,美目下的眼睫久久地停驻着一颗晶莹的露珠。
我怔住了。软下的歌声再次响起:“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我连忙往身后望去,果然见一长衫男子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他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红蓼,颧骨微突,面色沉暗,一缕散落的发丝还在风中飘荡,似是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那中年男子正是顾贞观。
我抱着琵琶起身,自觉退了出去。
再见到二人的时候,红蓼已恢复了满面春风,对我露出了她一如既往的开朗笑容,顾贞观立在她身侧,也向我颔首微笑,重新梳洗过后,已经不见之前的疲惫与风尘。
“顾学士,好久不见。”我向他颔首。
顾贞观脸上的笑容未减,对我道:“沈姑娘,你如今已是才名远扬了,提起江南才女,众人莫不推沈宛。”
“沈宛才疏学浅,不敢当。”我道。
顾贞观:“沈姑娘不必自谦,作为朋友,我岂会不知你的才华呢?前段日子,我在京师会友时,听人议论:真想一睹这江南沈宛的芳容呢!友人也听说过你,他们还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呵,”我淡淡笑了,“顾学士不用继续说下去,我也知道你是怎么回复他们的。”
红蓼也笑了,看着顾贞观说道:“我也知道你是怎么回复的。”
“哦?”顾贞观眉峰一挑,问:“我会怎么答复呢?”
红蓼道:“你一定说:这沈宛才貌双全,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难道不是吗?”
我和红蓼心照不宣地微笑。笑完我道:“顾学士,沈宛的江南才女之名,最初就是从你口中流出的。”
红蓼则道:“远平,你做的对,又做的不对。”
顾贞观疑惑:“还请姑娘明示在下。”
红蓼滔滔不绝地说道:“你的友人们问起,你的确应该回答,但你也不能对所有人都这样说啊!如果你的友人们都倾慕我们的沈姑娘,沈姑娘该如何选择是好。你应该看准一个人,只跟他一个人说我们沈姑娘的好。”
“嗯。”顾贞观点点头。
看着眼前的一丘之貉,我只有叹息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了顾贞观一些其他的问题,关于他去京师的事情。红蓼也十分好奇他离去的这段日子里新奇的见闻。
顾贞观给我们讲了远游途中许多有趣的事情。其实此行并不是他第一次去京师。早在顺治皇帝末年他就辞亲远游,去了京师。康熙皇帝即位后,他因一句“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而受人引荐做了内阁中书舍人,康熙皇帝三年的时候,他有幸得见天颜,五年,在顺天府的乡试中中了举人,后来又掌国史馆典籍。其间,遇其亲人丧事回乡几年,来金陵结识了红蓼和我。后来,他便挂了闲职,经常穿梭在江南与京师,对于他京师的情况,交了什么友人,我却不知。
他说道:“我此去京师,是为见一友人,他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皇上已经命人重新审理先帝十四年的丁酉江南乡试科场案,终于要还那些无辜受连的人一个清白了。汉槎二十余年流放的不白之冤终于要洗净了。”
我知道他说的丁酉江南乡试科场案,传闻当时主考官受贿舞弊,先帝年轻气盛,不闻不查,将罪责全部归结于应试的举人并将其全部缉拿进京,让所有举人戴着枷锁,在瀛台复试,每名举人周围还有护军两员持刀分立两侧,面对这如同压赴刑场行刑的考试,举人们噤若寒蝉,不敢下笔,年轻气盛的吴兆骞愤然掷笔。顺治皇帝以“不学无术”之罪将其杖责四十,全家发配边疆宁古塔。
吴兆骞就是吴汉槎。当年也是吴江名士,他与兄弟主盟一慎交社,结识各路文人才子。顾贞观当年就是加入了慎交社与其成为至交好友。
听闻了吴兆骞的事迹后,我也非常同情他不幸的遭遇。身为他的好友,顾贞观这些年却是想尽了办法为他沉冤昭雪。
“万幸,终于要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我道。
顾贞观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给我,说:“这是他写给我的信,我一直带在身边,心中愧疚,顾某无能,让他等待了二十余年。”
我接过信读起来:“塞外苦寒,四时冰雪。呜镝呼风,哀前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莹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字字泣血,读来潸然。
顾贞观又道:“今上圣明。也多亏了那位友人,凭我一己之力,终是无可奈何。汉槎即将昭雪,终不负我与友人多年的努力啊。”
红蓼也是摇头叹气,说道:“你不必再自责了,你们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啊。”
顾贞观点头,又对我说:“沈姑娘,我那位友人雅人深致,相貌不凡,才情也高。为人光明磊落,侠肝义胆,此次救汉槎,也是多亏了他。他是一位性情君子,与你般配得很,只是心中有些抑郁,若能有你在他身边,一定可解他的心意,你也一定会中意他的。”
我怔住,他这是直白地要将我介绍给他的友人?
红蓼急忙扯他的衣袖道:“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就把你的友人介绍给沈姑娘,我看成功的几率不大!我们沈姑娘自然是要看他的才情的,你把他说得有多么雅人深致,也没有比沈姑娘亲眼见他,与他相处强吧!”
顾贞观忙点头称是,又慌忙在怀中翻了好久,拿出一封褶皱的书信,准备给我。
红蓼又道:“你随身怎么携带这么多书信啊,你是有备而来的吧!是不是你的友人托你来的?”
顾答:“他确实听过沈姑娘的才名。”又对我说:“这书信是他与我相识的时候赠予我的,沈姑娘可以一览观观他的才情。”
“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看完后,我交给顾贞观道:“确实才华横溢,你的友人出身高贵却鄙弃富贵,真心与你交友,为人直爽,词中故实相见,慷慨淋漓又耐人寻味。的确是一值得相交的好友。可我总感觉前面好像少了一句。”
“哈哈哈——”红蓼连忙克制住笑容,顾贞观也笑道:“的确少了一句。”
我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道:“看来沈姑娘对我这位友人很是满意。这书信是我重抄的,我故意去掉了他自我介绍的一句。我的友人一直对江南秀丽的山水风光心驰神往,一直希望有机会南下江南一观风土人情。我这就回去安排,让你们早些相见。”说完,他起身离去。
我简直错愕不已。想问红蓼怎么回事,她也是神秘笑着,不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
☆、伊人身在木兰舟
是日天气正好,红蓼不知怎么说服了柳夫人,准了我们一天假。我就被她兴冲冲地拉出去踏青了。
一出门真有种获得自由的感觉,我们二人像极了笼中久养的鸟,一得到出来的机会,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翅高飞。虽在金陵生活了左右十年,却没有多少机会把金陵的盛景赏遍。
我们二人决定放任一回,就这样无所顾忌地跑了好多地方,见识了金陵各种民间艺术,还遇见好多放纸鸢的人,于是就加入了他们,一路蹦蹦跳跳地嬉闹着,扯着长线,一直放到筋疲力尽,兴味索然。最后干脆将长线扯断,看着那只高飞的纸鸢一路冲击蓝天,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行至了秦淮河边。
在这条被历代无数诗人咏叹的河畔,处处可闻清歌笙箫,春雨滋润后的岸边绿柳岑岑摇曳,轻轻撩着清波,绿柳掩映之下,停泊着无数供游人乘坐的木兰小舟。
我和红蓼兴致勃勃地付了钱,接过木桨,登上了木兰小舟。二人一头一尾悠闲地朝河心划去,不知不觉就划去了青烟深处。觉得有些乏了,就没有再往前划,任它泊在那里,进了蓬。
木兰舟里配置的物品很全,有食物,饮茶器具,纸伞,还有——琵琶!咦,怎么越看越像是我自己的!
红蓼看出了我的惊讶,笑着凑上前来道:“沈姑娘,为了你,我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呢。”
没有把话说清楚,还叮嘱我道:“我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你自己请便,想弹就弹,一会儿别怕吵醒了睡觉的我,听着你弹的琵琶声我才睡得着。”
我的疑惑更大,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爱听我弹的琵琶了。算了,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
之后我就一个人无聊地弹起了琵琶,红蓼睡完觉更是闲的无聊,一会儿出,一会儿进。我不再管她,自己一个人专注地弹起来。
“御蝉,御蝉。”忽然进来的红蓼急促地叫我,我按住琴弦,等她发话。
她双眼弯弯,来到我身边附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看见远平了。”
“哦?”我笑着打趣道:“你跟他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是久别重逢,怎么这么开心?傻丫头,我们这是在河上,莫不是你臆想的幻觉吧,要不然怎么这么巧,他也在这里观赏山光水色吗?”
红蓼盈盈笑道:“就是这么巧。”
我有些讶异,又问:“人在哪里?你若想跟我说,你要暂时离开,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其实不会介意的。去吧,不用以这般姿态来询问我可不可以。”
红蓼鼓起了香腮,觑我一眼道:“我哪有那么不讲义气?哼!本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的,算了,我暂时不告诉你了。”说完,她蹦蹦跳跳地出了蓬,去了舟头摇桨。
“什么呀?还神神秘秘的。”我喃喃自语,继续随意地挑着琵琶弦。
大概是坐久了的缘故,觉得蓬内有些闷,我便放下琵琶起身去了舟尾吹风。
一个人呆呆地立在舟尾,无聊地看着眼前的绿波渐渐离我远去,眼睛很快就花了,急忙放开了视线,向他处看去。
不远处有一轻舟,舟上迎风而立一青衫男子,他正出神地看着某个地方,目光却如同那迷离的水雾云烟。
我一直呆呆看着江风中鼓动的青衫,竟看得痴了去,那孤绝清旷的身影,真如玉树琼枝一般。
不妨男子蓦然回首,与我目光相接,我十分尴尬,慌忙躲避他的直视,下一刻又忍不住再次去探查他的目光。
发现他还在看我!朝霞瞬间洒满我的脸,我感觉连耳根都是滚烫的。但自己却毫不知羞地迎接上了他打量的目光,他对我温润一笑,转身入了舱内。
我仍然久久地立在舟尾,在夹杂着水意的凉风中吹了很久,却怎么也消减不去脸上一涌而起的热度,我只好蹲下身子,掬起了清水。
再站起身来时,发现刚才所见的那只轻舟不但没有离我远去,反而近在咫尺。正诧异着,忽然发现眼前的轻舟上,方才那位男子所立之处站着顾贞观,而我所在的木兰舟也好像泊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正想去找红蓼,却闻顾贞观唤我:“沈姑娘。”
“啊?”我又急忙回首,重见他身侧立着的那位青衫男子。“顾学士,真巧,你也在这里。”我只好对他微笑。说话时又不自觉去打量那位青衫男子,他也在看我。
红蓼忽然从身旁蹿出,对顾贞观大喊:“我们等你们好久了,快过来吧!”我惊讶地看着红蓼,她却瞅都不愁我一眼。兀自一边摇桨一边对他们招手。等两舟相接的时候,顾贞观和青衫男子上了我们所在的木兰舟。
青衫男子吟吟对我微笑,我也以微笑回之。
顾贞观开了口:“沈姑娘,这便是我那日向你说的友人。那日我没有对你说出他的名字,我的这位友人,他就是纳兰性德,字容若。”
啊?我心头一跳,再次看向了青衫男子。不等青衫男子开口,却听到了红蓼的声音:“纳兰公子,我们沈姑娘可是对您慕名已久。”听了这句话,我恨不得将红蓼踹下水,耳根唰得就红了。
红蓼在舟上跳了跳,对顾贞观说道:“这舟太小,只能容下两人,远平,我们去另一只舟上吧。”顾贞观欣然与她一起离开了。
我差点伸手去拉红蓼的衣袖,撇下我,死丫头,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你!
“沈姑娘。”我被他的一句称呼给拉回了思绪,鼓起勇气正视他。
他逐渐近前,让我可以仔细打量起他来,其实,他并不像他所作的多数词作那般清瘦萧索,但也说不上身形矫健,毕竟他文武兼备,也许成了二者的综合。我还是保留着对他的第一印象:雪天下的玉树琼枝。但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无法逼视的、高贵下的寂寞。
直到他对我开口,我才以为刚才的无法言喻是自己的错觉。
“沈姑娘,在下曾有幸一睹姑娘所著的《选梦词》,对姑娘慕名已久。”他的语气又是如此温柔,笑容又如化雨春风一样温暖醉人。
我怔住了,纳兰容若!他便是纳兰容若!他听说过我!内心怎么也抑制不住悸动,被我竭力压制着,脸千万不要再红下去了。
差点忘了,他在与我说话,而我还没有回答,一时,我竟有些不知所措。我急忙道:“我叫沈宛。”
他笑答:“我知道。”
眼前浮现了他迎着江风而立的身影,我又忙说道:“我刚才看见了你。”
他笑了笑,答:“是的。”
气氛还是很尴尬。
在我竭力与他寻找话题的时候,他忽然说道:“画舫上我听见琵琶声,从舱里出来,却只看见不远处泊着一精致的木兰舟,而琵琶声正是从中传出,我等了好久,却不见伊人,正怅惘着闲观山光水色,琵琶声却停了,谁知转首就看见了你。”
闻了他的话,我内心更是升起一片难以言喻的喜悦,有些尴尬地笑了。
他也笑了,我仔细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住了,秦淮河上一片寂静,只余我们二人相看无言的微笑与咚咚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镜中忙画黛山青
纳兰容若先打破了这片沉寂,依然微笑着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