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推辞,重又在石凳下坐定。
陈阿诺俯身捡起那只酒觞,又自怀中取出绢帕将酒觞仔仔细细的擦拭了一遍。
“阿诺知道公子喜洁,这个帕子还是新的,尚且不曾用过,也就免了去取杯子的麻烦,好不好?”她故意同他说话分散注意力,手上则趁着绢帕遮挡之际将药粉拨进了酒觞里。
她再取了酒来满上,顿时那无色无味的药粉便融进了醇厚的酒香之中,彻底的消失无踪。
“好了。”她双手捧着酒觞递到慕容磬的面前,一面给自己斟酒,一面以余光关注他的反应。
却见他握住那只酒觞,轻晃了晃,沉吟许久之后,于唇畔浮起一抹浅笑。
不知是不是她心里作祟,总觉得他的笑里携着一丝苦涩。
她亦举起酒觞沉默了许久,而后看向慕容磬道:“再饮这一杯之前,阿诺有一个问题想问公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磬掀动睫羽凝住她的眼眸,而后无比认真的应道:“且讲。”
陈阿诺于是避开他的目光,晃着手里的酒觞,试探着说道:“我就想问一问,公子这样的人,可有做过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自然有。”
陈阿诺没有想到慕容磬会答得这样干脆和不假思索,于是佯装好奇道:“哦,是什么事?可否说来听听?”
慕容磬垂眸叹息,似乎忆起一件令他痛苦的往事。
他紧蹙眉宇,缓缓说来:“那件事关乎百人的性命,只因我那时气盛又急功近利,才致酿成大祸,待到后悔时,却已是无力挽回。”
听到他提起的那件事,陈阿诺的心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
她拼命压制住过于激动的情绪,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事竟会严重到涉及百人性命?”
慕容磬便被她诱使着说来:“为了擒获魔教教主,我命酿剑山庄的弟子围山放火,想把他困死在其中,可没有想到那日的风太大,竟催发了火势烧进了山前的村庄里。”
在他的话里,陈阿诺的脑中再度浮现出那片火海之中的景象。
昔日的村庄在熊熊烈火中扭曲变形,那些熟悉的面孔甚至来不及告别就与她阴阳相隔。
竟真的是他!这件事的谜底就这样在她的面前铺陈开来。
陈阿诺再也无法控制心里的抽痛,一时竟顾不上个算计和阴谋,噙着泪水逼至慕容磬的面前相问:“若这一切当真是意外,你又为何要杀人灭口!”
慕容磬的眸中尽是诧异的神情,竟不管陈阿诺为何会突兀的这样问,反而争辩道:“我何曾杀人灭口?那时我们赶入山中,村子里却已经是尸横遍地,终究还是晚了……”
他说着,愈发蹙紧了双眉,眼中的悔恨与叹息实在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陈阿诺却陷入了纠结与疑惑之中,她见慕容磬执起酒觞欲饮,便下意识的阻止道:“等等,这酒觞脏了,你还是饮这一觞吧。”
说着她将自己的那一觞推到他面前。
慕容磬将她酒觞里的酒仰头饮尽,竟又主动为自己再添了一觞。
稍稍冷静下来的陈阿诺本想重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待寻机自慕容磬那里套出些话来再动手也不迟,怎知慕容磬却忽的握住她的手,凝视她的眸光里结满了雾气,流转于瞳眸中的情绪竟又添了更多复杂的内容。
“阿诺。”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并道:“趁着今日,我有话想同你说。”
陈阿诺道:“什么话?”
慕容磬顿了顿,最终道来:“关于倚雪阁,关于……你的身世。”
☆、第54章 悬崖(二)
陈阿诺一听到“倚雪阁”三个字,顿时就打起精神来,现下听慕容磬的意思,还与她的身世牵扯到一起,于是恨不能将耳朵竖起来认真捕捉慕容磬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
见陈阿诺眼眸里果然露出期待的表情,慕容磬唇角弯了弯,却是问她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提到过倚雪阁上下惟一没有在灭门中惨遭杀害,却至今下落不明的那位小姐。”
“记得。”陈阿诺疑惑的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讲述要从这里开始。
慕容磬似乎陷入回忆中,缓缓道来:“酿剑山庄与倚雪阁世代交好,尹阁主更与家父是总角之交,那时倚雪阁遭逢灭门之祸,家父痛心不已,又因未能及时施救而陷入自责,以至于一病不起,到了弥留之际家父还嘱咐我务必要找回尹家流落在外的女儿,以告慰阁主夫妇的在天之灵。”
说到这里慕容磬却又停下来叹了叹。
陈阿诺于是摆出关切的态度问道:“那后来有这位小姐的消息吗?”
慕容磬缓缓掀起睫羽,再度以那般含着复杂情绪的眸光凝视着陈阿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尹家小姐的下落,可是始终一无所获,只知道倚雪阁遭逢祸事之际有人将阁主之女带走,之后便再无音讯。”
见他满脸都是无奈的表情,陈阿诺原想说些安慰之话,却没有想到那个故事还没有说完。
“直到……”慕容磬继续以沉缓的声音道来:“直到你来到山庄之中。”
这下陈阿诺更加不明就里,这件事和她来到山庄之中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她却像潜意识里有什么预兆一般,忽然安静下来,也不再追问。
慕容磬更深的凝注她的眸子,而他眼眸中所透露出来的东西却叫人分不清是欢喜还是哀愁。
慕容磬又停顿了片刻复才接着说道:“恕我冒昧,那日我为你疗伤时,曾在你的左肩上发现了一块胎记。”
陈阿诺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襟,有些尴尬的点头:“是有这么一块胎记。”
慕容磬道:“倚雪阁阁主之女尹雪诺的左肩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胎记。”
“你什么意思?”陈阿诺顿时有些激动:“难不成你想说我就是那个尹雪诺,倚雪阁阁主的女儿,你指腹为婚的娘子?”
慕容磬只是看着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而陈阿诺则兀自笑出声来:“我理解慕容公子寻找尹小姐的心情,可是一定是弄错了,一来尹小姐一个闺阁女子身上有什么胎记怎会被公子看到,二来我有爹娘的,我爹姓陈,是隐居山林的药师。”
慕容磬垂下眼眸,面上泛起微红道:“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闹,确实看到过她身上的那个胎记,况且我记得很清楚,不会弄错,至于你爹娘……”
他话说到关键处却又讲起另一个故事:“多年前江湖上曾有一对亦正亦邪的散侠,名唤阴阳双煞,是一对夫妇。当时发生了数起正派人事被杀的事件,不知怎么的就都算到了他们夫妇二人身上。他们二人为此遭到江湖人士的追杀,正当无路可退之际,倚雪阁却顶着压力收留了他们。对此他们感念于心,所以极有可能在倚雪阁灭门之际救走了阁主之女,因为自那一天起,双煞也再没有现身于江湖,不仅如此,据江湖传言,双煞夫妇姓陈。”
慕容磬突然说出这些话,对于陈阿诺来说实在太过震撼。
一时间她自然无法接受,毫不犹豫的反驳道:“这些也不过只是你的推测,天下姓陈的人多了去了,岂能都是我爹娘!”
慕容磬似早已估计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反而显得十分从容,依旧冷静的循循善诱:“你仔细想想,五岁以前你住在什么地方,周围都有什么人?”
这个问题提醒了陈阿诺一个可怕的事实,她怔怔的答道:“我五岁时生了一场病,之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
对于她的回答慕容磬也不再追问,而是径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枚玉佩,确切的说应当是半块玉佩。
他将玉佩递到她的面前,而后问道:“你可曾见过这玉佩的另一半。”
又是这玉佩,上次在慕容磬手上见到时她就充满了疑问,如今再看到,她便忘了所有的防备与警惕,愣然接过那只剩了一半的玉佩,而后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她不可思议的端详着那半枚玉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翻来覆去的看着,可怎么看那玉佩都和她自小佩戴的出自同一块玉石。
不仅如此,自断口处的纹理来看,这块玉和她的那块若是摆在一起,定然可以天衣无缝的拼合成一块。
怎么看都像原本一整块的美玉被匠人刻意打造成了一对,分开时各自残缺,拼在一起则现出完整图腾的巧夺天工。
就在陈阿诺怔愣之际,慕容磬温雅的声音愈发携着柔情传入她耳中:“这枚玉佩是在指腹为婚时家父赠与倚雪阁的信物,他同时对尹阁主许下承诺,待到其子及冠之时,将以此玉为信,前去倚雪阁求娶阁主之女,可后来倚雪阁却遭逢变故……”
慕容磬说着又叹了数声,而后握住陈阿诺的手道:“那枚玉佩你可还留着?”
陈阿诺尚且在震惊之中,可在慕容磬的面前她自然也不能说玉佩她已经送给萧千雅了,于是只得心虚的应道:“我……我弄丢了。”
慕容磬的眸光里明显有几分失落,却还是柔声道:“无妨,如今看到你无恙我也可以心安了。”
两人俱在沉默之际,陈阿诺忽然突兀的问了一句:“倚雪阁灭门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慕容磬道:“天英教。”
听到这三个字陈阿诺坚守于心底的最后一丝镇定彻底崩溃。
她下意识的去摸手腕处植入蛊虫时留下的疤痕,片刻已是双手冰凉,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她正陷入痛苦中难以自拔,慕容磬却安慰她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也莫要过于难过或是陷入纠缠。”
“我有什么可纠缠的?”陈阿诺似要宣泄压抑不住的情绪,忽然冲他提高声音道:“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无论我爹娘是谁,都没有改变他们已经过世的事实,而我知道了谁是我的仇人,拼了命报仇就是,我才不难过。”
她故意说着这样的话,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抑制眼中的水雾弥漫。
慕容磬似看出她心中所思,复叹息道:“你与天英教既然已纠缠至深,又何苦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慕容磬的声音依旧温雅而又满载柔情,可偏偏又是语出惊人。
陈阿诺蓦地自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一脸戒备的看向他:“你早知道我是天英教的人?”
慕容磬凝视着她的双眸微微点头。
陈阿诺又问:“何时知道的?”
慕容磬道:“从你回到山庄时便知道了。”
陈阿诺不禁自嘲的笑出声来,双眸之中尽是哀怨:“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告诉我这些?”
慕容磬再度执起酒殇饮尽,语调更添愁绪:“我本不想告知你这些,可是见你深陷魔教,始终还是放心不下,若我尚有来日,倒可以护你无虞,然我自知今日将绝命于此……”
“你知道酒里有毒?”陈阿诺目光沉了沉,打断慕容的话。
慕容磬微弯唇角,以苦涩笑意作答。
陈阿诺追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饮酒?”
慕容磬便道:“当年是因为酿剑山庄未能及时相救才使倚雪阁满门遭难,后来阴阳双煞之死我也难辞其咎,以至于你落入魔教,说到底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况且我的身子我亦是十分清楚,如今也不过是拖延时日,那杯合卺酒此生是无缘与你同饮了,便以这一杯酒作为补偿吧。”
说到此处,他忽然来握她的手,似交待后事那般道:“我已命人在后门处备好了车马,你快随他们去,等到了盛京自然有人接应,我在那边置办了几间铺子,足够你这一生无虞,天英教终归不是正道,你就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慕容磬还在继续说着,而陈阿诺却只是听着,脸上却笑得更加哀怨:“公子真是好打算,如此一来既可以留得玉华公子重情重义、宽厚仁德之名,又可了却这尘世诸般纠葛,了无牵挂而去,只是可惜,那酒里我并没有……”
陈阿诺刚想说那酒里并没有下毒,却看到慕容磬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方才慕容罄来握她的手,她只觉得他的手很冰,却并没有多想,而月光本就冷清,更是掩盖了他面色的苍白。
陈阿诺惊惶的站起身来,看着蔓延的鲜血如同腥红的花瓣一般绽开在雪白的衣袍上。
“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扑过去自他手里夺过那只酒觞:“刚才我明明把酒觞换了啊!这一杯……这一杯才是有毒的啊!”
那酒中的毒性很烈,慕容磬已然陷入迷离早已不能答她的话。
当陈阿诺反应过来欲为慕容磬封住穴道时,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别白费力气了,此毒一旦发作,神仙也救不了,可比鹤顶红厉害多了。”
这时候陈阿诺才意识过来,倘若那酒中是她下的鹤顶红,早在慕容磬饮下第一杯酒的时候就该毒发了,可方才他们说了许久的话,这足以证明他中的毒并非鹤顶红。
☆、第55章 悬崖(三)
陈阿诺循声抬头,看到夜幕中一身黑衣的赵婧抱臂立在围绕着庭院的高墙檐角。
晚风拂起她的发丝和黑色发带,亦自她身上带出暗藏于深处的杀机。
她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冷眼看着陈阿诺拥住已然失去意识的慕容磬。
陈阿诺的眸子里亦浮现出杀意,毫不退缩的质问赵婧:“你来做什么?”
赵婧自高墙上一跃而下,身形顿时隐入墙面投下的阴影,唯独她充满讽刺意味的声音自一片幽暗中传来:“自然是来助你一臂之力。”
“这是教主亲自交与我的任务,不必你来插手。”说完这句话,陈阿诺又禁不住暗自自嘲,说来数年前她们之间似乎发生过同样的对话,只是如今两个人的角色对调了而已。
赵婧此时已自暗处步出,月光随着她的脚步逐渐笼上面容,勾勒出明艳却冰冷的眉眼与红唇,而后在地面投下拉长的影。
不得不承认她才是天英教培养出的一流杀手,利落、冷血、没有牵挂。
赵婧边不徐不缓的往凉亭靠近,边对陈阿诺道:“你瞧,若是我不来,你便又要失手了,教主果然了解你。”
纵使赵婧直到现在都没有拔剑,可陈阿诺已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强烈杀气,她顾不得同赵婧斗嘴,下意识的拥着慕容磬王后退了退,而后点住他的几处穴道,并试图唤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