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顾湄倒先脸红了,慌里慌张地又低下了头。
顾湄低着头琢磨着萧墨迟的呆样,心中觉得好笑,竟又抬起了头,眸中带笑地看着萧墨迟。
萧墨迟也回以一笑,眼睑微垂,收回了目光。他糊里糊涂地把那碟酱牛肉的辣椒酱当做了馒头蘸酱,看也没看分明便把馒头摁在了里头。顾湄看得吃惊,正欲阻止,不想萧墨迟已经把馒头塞进了嘴巴里。
顾湄瞪大了眼睛,心中越发觉得这人真是个呆子。
萧墨迟此时舌头和嘴唇已经被辣得失去了知觉,但是在顾湄的注目下,他还是硬着头皮咽下了嘴里的馒头。
顾湄见他憋红了脸颊,低下头吃吃发笑。
而萧墨迟则趁着这个空当拉长了舌头,咝咝地倒吸着凉气。待顾湄一抬头,他那辛辣的舌头又立即收了回去。
萧墨迟这下只敢啃白面馒头了。顾湄则依旧吃得不紧不慢,眼见着一桌子的菜和余下的馒头都进了她的肚子时,顾湄终于拍拍手,朝着萧墨迟拜了拜,“多谢萧公子款待。”
萧墨迟连连摆手,“顾姑娘赏光就是萧某的荣幸。”
话音刚落,萧墨迟忽然一拍脑门,“呀,我身上没有银两。这得拿什么结账呢?”
顾湄一听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道,“没有银两你刚刚还拿着玉扳指换了一头驴?”
萧墨迟倒不慌不忙,笑嘻嘻地道,“就是没有银两才拿玉扳指去换的驴啊。”
纵是顾湄这教养再好也有些绷不住了,直想冲着萧墨迟翻个白眼,但她还是生生忍下了。她掂量再三才开口道,“我这儿……”
萧墨迟摆摆手,颇豪气地说道,“说好了是萧某请客,岂可让姑娘破费?”
顾湄的后半截话只得又咽回了肚子里。
这个呆子……她原想说的其实是,“我这儿可没有银两。”
萧墨迟伸手招来店小二,“店家,你看我这会儿身上没有现钱,能赊个账吗?回头就给你补上。”
店小二腾地一下脸色就变了,直着嗓子说道,“没钱来这儿吃什么饭。我们这是小本买卖,从不赊账。”
店小二这么一嚷,萧墨迟和顾湄都觉着颇为尴尬。店主人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凶神恶煞地说道,“没钱还敢来这吃饭?”
萧墨迟站起身,护在了顾湄的身前,依旧有礼有节地说道,“要不先让这位姑娘出去避一避,毕竟姑娘人家面皮薄。在下身上不拘有什么,二位若看着能抵账便尽管拿去。”
店主人和店小二一个鼻孔里出气,冷哼一声。萧墨迟则摆摆手,示意顾湄先行离开。
顾湄也不迟疑,一转身就出了店。她心里懊悔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原以为这人傻头傻脑地拿个玉扳指换毛驴,是个有钱的主儿,能诓骗一番,岂料竟是个……
真是个呆子!
顾湄越想越气,跺了跺脚。她本想自个儿一走了之,左右从那呆子身上也诓不出一个子儿来做盘缠了。但这才走出去两三步,顾湄竟有些于心不忍,便又折了回来,坐在小酒馆旁的一株老树下静静地等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萧墨迟终于出来了。但顾湄才瞅了他一眼,便一直红到了脖子。
这人竟只剩下了一身亵衣!
顾湄无奈地摇摇头,目光落在旁处,“他们把你的衣服拿去抵账了?”
这萧墨迟竟也不恼,“那二位原想要我这玉佩,但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他们也真通情达理,一听我解释后,便退而求其次,拿了我的衣服。”
萧墨迟说着说着言语间竟有了几分感动,“这两位也真是明事理的人呐!”
顾湄默默地翻了白眼。通情达理?明事理?这世上会有通情达理的人把旁人扒得只剩亵衣吗?
顾湄还没吱声,萧墨迟做了个揖,“都是在下考虑不周,让姑娘平白受了些罪。日后若有机会,萧某一定设宴给姑娘赔礼道歉。”
顾湄眼睑微垂着,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她面子上并没让萧墨迟再为难,心里却一直嘀咕个不停。日后?日后再遇着这个呆子一定得记着绕道而行。也不对,京城这般大,自己又生在那儿,想来和这个呆子是再没有日后了。
这么一想,顾湄竟蓦地生出了一丝丝的惆怅,冲着萧墨迟微微一笑。
萧墨迟只当顾湄是默允了,激动得双颊通红。
顾湄的目光四下无处安放,转着转着便被萧墨迟手上的玉佩吸引住了。浑圆的璞玉上雕刻着一对交颈的鸳鸯。它们神态亲昵,经玉的温润一衬托,更显温馨恬静。真是难怪古人会感叹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顾湄笑着问道,“这玉佩能借我看看吗?”
萧墨迟二话不说便双手奉上。
顾湄轻轻地摩挲着玉佩,看得仔细,心下忽的一动,又惦记起了他的姓氏,试探着问道,“这玉佩既是令堂留给你的,想必令尊和令堂甚为恩爱。”
萧墨迟面上稍黯,“我对爹娘都没什么印象。抚养我长大的迟老头也只和我说起过我娘。”
顾湄心生歉意,也不再追究他的姓氏了。这人看着虽是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但想来也是个可怜人。他的这个“萧”必然不是那个“萧”吧!更何况,当年的国公案中,萧家男丁不是被流放便是被充了军,又岂会身在此处呢?
顾湄正想开解一番萧墨迟,不想一辆马车停在了眼前。
马车才停稳,一名黄衫女子掀开车帘飞扑下来,冲到顾湄的跟前,泪水涟涟地说道,“小姐,可找着你了。”
顾湄被惊着了,定睛一看,“锦绣……”
这时,赶马的那一位高个儿汉子也已经走到了顾湄的跟前,屈身一拜,“小姐,该回去了。”
顾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原是想偷偷溜走尽兴地玩一玩,没想到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便被找着了。都怪这个呆子误了自己的时间,顾湄恨恨地瞪了萧墨迟一眼。
她叹口气,一言不发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那名叫做锦绣的侍女抹抹眼泪忙跟了上去。赶马的那一位则紧紧地护在两人身后。
萧墨迟这下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顾姑娘,顾姑娘,日后可有机会再见面?”
顾湄的身形顿了顿,还未来得及答话。赶马的那一位皱着眉头,拦住了萧墨迟的去路,一拳便击中了他的面门,“哪里来的孟浪之徒,只穿着亵衣还敢骚扰小姐?”
萧墨迟一时没提防,应声倒地,昏了过去。
顾湄临进马车前,余光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萧墨迟,无奈地摇摇头。
赶马的汉子正欲挥缰离开,斜刺里却突然飞来了一根小树枝,打在了他的右手上。他的手吃痛得很,一阵痉挛,松开了缰绳,不由得“哎哟”了一声。他警醒地打探了一下四周,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马车里,锦绣低声、急急地问道,“武统领,怎么了?”
赶马的汉子扬声说道,“无碍无碍。”说完便扬鞭驱马,绝尘而去。
老树上一个人影晃了晃,又掰下了一根树枝,正欲朝着赶马之人投掷出去,想了想却又作罢,顺手便把这树枝簪在了发髻上,自言自语道,“你给了少爷一拳,我还你一根树枝,倒也公平。”
萧墨迟躺倒在地上,不见有醒来的迹象。
周围偶尔有人围过来瞅两眼,却并无人搭救。
老树上的人影摇摇头,利索地窜下树,拦腰抱起萧墨迟,打了一个呼哨,一匹乌骓马便自远处的山坡跑了来。
他抱着萧墨迟直奔萧氏鱼庄而去。隐约能见着鱼庄了,他纵身一跳,抱着萧墨迟跃上了屋顶,施展轻功,直奔鱼庄的后院而去。而那乌骓很通人性,自去寻找没人的僻静处了。
书房里,古镜川正站在窗前。他轻松一掷,萧墨迟便直愣愣地冲着古镜川飞了过去。
古镜川来不及分辨这突然飞来的庞然大物是何,本能地闪避到了一边。萧墨迟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板上,却依旧没醒过来。
古镜川看了看眼前只着一身亵衣的萧墨迟,“不是让你先抓紧找公主的吗?”
原来这人正是三当家的禾之晗。他依旧坐在窗台上,发髻上斜簪着的树枝显得颇为可笑。他挠挠头,“公主已经被那姓武的带回去了。”
“那少爷……”
“少爷和公主在一块儿,被姓武的揍了一拳,昏过去了。”禾之晗波澜不惊地说道。
古镜川的心里却不由得七上八下了。少爷和公主在一起?而且只穿着亵衣?但是一转念,他又安慰自己道,若真有出格的事情,以武直的脾气,可不是把人揍晕过去这么简单了。
古镜川正欲出去招呼人来把萧墨迟这个兔崽子抬上床去,便使眼色让禾之晗速速离开。不想,禾之晗却赖着不走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比试。”
古镜川一摊双手,又指了指昏迷不醒的萧墨迟,“现在哪里是比试的时候?”
禾之晗不管不顾,“比试。”武直的那一拳并未使出十成的力气,想来少爷再睡会儿便能自己醒来了,并不妨事。
古镜川拗不过他,“今夜三更,城郊草场。”
禾之晗点点头,这才纵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寂寞未央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顾湄则一直闷闷不乐。早春的风卷起了车帘,那露进马车的一角风景,最终还是变成了顾湄熟稔万分的红墙高院,冷冰冰的。
顾湄长长地叹口气。
锦绣垂首坐在另一边,眼角的泪花还未褪去。她用衣袖掖了掖眼角,抽抽搭搭地说道,“公主,您要是有个好歹,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顾湄皱了皱眉,但还是温和地冲着锦绣说道,“不碍事的,我就是在宫里憋得久了,想出去转转而已,哪里就会有什么好歹呢?”
锦绣闻言,终于忍不住抱怨道,“若不是您苦苦哀求,我断断不会偷了令牌带您出去。说的好好儿的是去萧氏鱼庄吃鱼,可一眨眼的功夫,您就不见了……这……”
顾湄嘿嘿一笑,“以后不会了,说去吃鱼我们就去吃鱼。”
锦绣惊得跳了起来,“公主这是还要偷跑出宫吗?”
顾湄笑得神秘兮兮的,不再答话。
马车驶进了重华门。顾湄最后仅剩的明媚心情随着大门吱嘎的声音,留在了那扇沉重的大门之外。她低下头,眸子里涌动着失落,而此时掌心处传来的一抹温润感便显得格格不入了。武统领和锦绣出现得突然,她竟忘记了归还萧墨迟的玉佩。而这一路,她一直紧紧地攥着萧墨迟的鸳鸯玉佩却未察觉。她定睛凝视着这块玉佩,此刻,玉佩经她沁出的微汗一浸润,通体晶莹,让她感到安心。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了,武直屈身跪在马车一侧,朗声喊道,“恭请长乐公主回宫。”未央宫的掌事太监早已领着一顶轿子等在一边了。
顾湄理了理衣衫,把手递给了先行下车的锦绣。她仪态万千地冲跪在一边的武直点点头,柔声说道,“武统领请起,给武统领添麻烦了。”
武直依旧低着头,并不起身,“公主言重了,卑职不敢当。”
顾湄也不再看他一眼,款款地进了轿子。轿帘被放下之后,四四方方的轿内顿时暗了许多。她又摊开手心,那枚玉佩安静地躺在掌心。萧墨迟拿着馒头蘸错了辣椒酱的滑稽场面又浮现在了眼前。她会意一笑,与那呆子待在一起的这个把钟头就好像是偷来的一样,那般不真实,那般让人无法置信。但是掌心这沉甸甸的玉佩却又让她明白,那呆子是真的,那轻松的时光也是真的。
顾湄贴身收好了玉佩。
呆子,还会再见面吧?
顾湄一时间没提防自己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脸一红,自己喃喃地辩解道,“我不过是想把玉佩还给他罢了。毕竟这是他的亡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轿子此时已经停稳当了,掌事太监掀开了轿帘,锦绣则上前扶着顾湄出了轿子。
熟悉的未央宫又出现在了眼前。
顾湄深感无奈。这未央宫太大、太空、太静,但是却往往让她觉得只有一顶轿子那么大而已,束缚得她不能动弹。京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京城外那家简单的小酒肆,酒肆外那一棵长得肆意的老树,老树下只着一身亵衣却笑得乐呵呵的呆子全都在不期然间涌进了她的脑海里。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那块玉佩,嘴角这才稍稍松懈了一分。
“宛央,你太放肆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传来。
顾湄不消去看这人是谁便已经敛起了衣襟一丝不苟地跪拜了下去,叩首道:“参见太后。”
一名不施粉黛却庄重大方的中年妇人面色沉静,不怒自威,正端坐着,严厉地凝视着跪伏在地上的顾宛央。
在这未央宫里,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有长乐公主顾宛央,没有顾湄。
拜服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顾宛央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这一点。才早春,大理石的凉意一丝一丝地从她的膝盖传到了全身各处。她突然想起了先前被人扒得只剩一身亵衣的萧墨迟,那个呆子可不会着凉吧?
“哎,你呀……快起来吧。”威严的声音柔和了好几分。
顾宛央又叩首拜谢道,“多谢太后。”
顾宛央站起身,冷不防一双手便被太后握住了,“没伤着哪儿吧?”
顾宛央这时才敢去看太后的双眼。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关切令她宽了心,儿时的记忆又呼啸而至。
那时的她还不是长乐公主,也没有这偌大的未央宫。皇兄早已被送去了皇子教习所抚养、学习功课,难得能见上一面。只余下小小的她,一直跟在母后的身边。母后的寂寞和难过她都明了,她虽贵为珑妃,却并不得宠。父皇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宠爱全都给了萧淑妃。于是,她努力地成长为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陪着母亲排解种种难言的情绪。那样的日子,虽黯淡,但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并不难熬。
至少,现在的日子才更令她无法忍受。皇兄日理万机,见着了也只能远远地拜一拜,说不上任何亲密的话语;母亲倒是常见,但是见了却有着一套规矩,容不得出一点差错。但更多的时间,她都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打发漫漫长日。
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