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文上的“悬题卫”,是因为这栋“卫”楼建在高崖上,乃称“悬”,曹彧建此楼的真正目的确实是为“辟邪”所用,因为他那孩子的娘能活下来,所用的药便是那个疯子黄涓的“九心丹”——此药是大奸大恶之果,他怕,怕她受不了这种邪气。
他本是不信命数、鬼神之说的,却在她无药可医时,皈向此说,并按照怪老头的话,将她迁来南境——她是火相,南属木,木能养火。并将她身边的人,但凡八字带水的,全部调开,甚至连炎儿都不能长居。家中的祭祠也是用来祭这九心用的,怪老头嘱咐过,在她用药期间,祭祠不能断掉香火,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够,尤其在看到她手心的那粒血点后,像是着了魔般,他就是不由自主的会担心,所以不惜大兴土木修建辟邪的卫楼,并亲自撰写碑文——说是碑文,其实更像一道驱邪祈福的印符。
——神鬼之所以会存在,可能就是因为人的恐惧和无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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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丑年春,曹超正式继位齐王。
曹景继任秦侯,曹彧除平成侯外,更领太尉一职,曹彧之子曹炎,封魏侯。加上曹重的爵位,秦川曹氏一门共四侯,权倾齐国。
戊寅年冬,楚王失德,彗星扫境,楚境洪荒,齐、陈大军兵发南楚,楚王逃至西宛国避难,楚东归陈,楚北一地尽归齐国所得。
庚辰年夏,齐联合韩、陈,与赵缠斗——
辛巳年春,齐国遭遇旱灾,北地颗粒无收,是以西京、永宁之财强撑,方过此难,齐王因此特赦二城“免兑”,西京、永宁从此成为齐国商贾通外之地。
壬午年秋,曹彧之子曹炎赴武秦帝都朝贺新君,并借此机会与韩、燕签订永不讨伐之国书。
癸未年冬,与赵国的驻马店一役后,曹彧负伤,回往永宁的家中休养——
“谁?”一大清早,屋外寒凉刺骨,本想在被子里拖个懒,却因妻子一句话立即变得清醒异常——她刚才说有女子怀了炎儿的骨肉,而且那女子还是别人的媳妇。
“就是那位楚国的亡国御史蔡允的儿媳——寡居的那个。”樱或一边系衣带,一边神态平静地回答曹彧的震惊。
“混账!”曹彧坐起身,恨不得立马揍儿子一拳,他正打算借这些亡国之臣悲天悯人的哭喊联合陈国一举打进赵国燕郡,结果这小子竟闹出这等事来——平时不见他犯浑,怎么专挑这种时候为难他!
樱或将毛披肩裹到身上,眉头轻轻一挑,“这就叫报应。”当年他把她劫到秦川时,曹参估计也是这种反应,“不过他比你聪明,知道怎么做才能得到家人的支持。”那小子倒也会来事,先到永宁安抚住她这个当娘的,“人已经送到我这儿了,估计月底就该生了。”拍拍床上男人的肩,“至少他保密这事做的不错。”能在他们俩眼皮子底下犯事而不被发现,这一点值得嘉许,“他说了,麻烦是他惹得,他会善后,等他处理完,一定会亲自过来跟你请罪。”这一点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所以她当下就原谅了儿子——在能犯错的年纪犯一点小错,无可厚非。
“把人送到永宁城里去。”这里不适合生孩子——她这身体虽然平时像正常人,却经不住操劳,哪里能受得了新生婴儿的哭闹。那臭小子到真敢把人往这儿送!
“生下来的可是你孙子,现在再把她送到城里,炎儿会怎么想?”难得那小子能有求于她,她这个当娘的自然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曹彧冷哼,那臭小子都不考虑他娘的身体,他还用得着考虑他的想法?“送走。”
樱或叹口气,俯身把他推回被子里,“你还是继续睡吧。”问他的意见,纯属多余。
被推倒在床上后,曹彧反手将她一并拉过来,“外面下雪,冷得很,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瑶君一早就要走,我总要出去见一面。”经过她跟曹彧的撮合,终于是把那对怨偶凑到了一块,前几天他们夫妻俩大老远从京都过来看望她,今天一早就要动身回去,她总要起来见一面。
“舍不得就把她留下来,何苦送那么远?”蹙眉,“你真那么不愿见到周律?”
“嗯。”对于周律,她是真得不愿多见,公事、私事上,都一样。不是有多恨他,而是觉得不见面似乎对他更好,也许周律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当年背叛她才会那么顺理成章。
“那你为什么能见我?”他背叛她的次数数不胜数。
“对喜欢的人,不一样。”她坦言的毫不隐晦,反倒让曹彧一时哑口。
他很多次都想问她这句话,却每次都问不出口,没想到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他反倒是脸热的那个。
“怎么不说话了?”她就趴在他脸前,自然看得到出他的窘意,“以为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扬眉,随即悄声道:“利益攸关的事,我从来不会手软。”这几年来,他疼她、宠她,她心里清清楚楚,她不会任性的去挥霍他的付出,只会加倍奉还。所以这几年来,她明着、暗着帮他,努力做好她能做好的事——做夫妻其实也是一种利益交换吧?付出了,得到,得到了,付出。久而久之,利益和血肉的界限就会慢慢消失,最终成为一个整体。
以前,他们没有时间做这种交易,现在,终于有了。
“我会做好现在的身份,在我有生之年。”他给了她一个誓言,现在她还他一个。
“……”他没吱声,只是用拇指轻轻揉着她的一侧脸颊,半天之后,低道:“好。”他也会努力让她的有生之年延长,不管因此要付出些什么,他都会去做——她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女人,也不仅仅是妻子。
里屋正沉溺在安静之中,外间却传来侍女的禀报:“芷夫人要生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生笑——时间过得真快,还没来得及年轻,他们就已经老了。
人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纠纠结结、斤斤计较、祸福难料之后,好不容易想通了,一转脸,却发现已经再没有时间可挥霍了。
早知道,就不该计较那么多;早知道,就该放宽心;早知道,就该一直抱着你。才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才不会过得那么纠结;才不会在灾难突然来临时,惊恐无度。
早知道,才——最好永远不要再有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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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芷,魏武帝的元皇后,曾嫁楚国御史蔡允之子蔡昌为妻,后改嫁武帝,生武安长公主、阳平公主、景帝李宪、帛王李执、汉兴王李晏。其中长公主李棋最得武帝宠爱,据说是因为这位长公主自幼跟随祖父祖母,因此在众多兄弟姐妹中,她最得武帝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五 柬中花
李柬一生酷爱收集面具,尤其那些形如恶鬼的兽面最得他的心,清闲无事时,他甚至还会与一群江湖术士围坛论法,戴着面具行各种鬼舞。但忙起正事时,却又是另一番面貌——甚至公正无私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因此,朝中官员私下都唤他做“焰魔”。
与作为嫡长子的兄长不同,李柬的肩上没有那么多担子,且自幼跟随母亲,由此养成了闲散、不循常规的性子——这一点在后来魏武帝变法时得到应正,他的狠厉、不计后果,以及不走常规的作风,在帮兄长变法的过程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在助齐称霸的路上,他的作用不可小觑,然而不管他的功绩多么惊人,仍然不及他的私事引人入胜——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世人常说貌美不如心美,其实都是些屁话!貌美者与貌丑者站在一块儿,谁都会往美的那边看,根本不会在乎另一个。
所以李柬喜欢面具,而且越丑陋的面具,他越喜欢,因为他觉得那才是真实。
除了帮父兄忙正事之外,李柬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研究各种疑难杂症和制药方术——他供养了近百名术士,撰写了十几本医书,其中最重要的一本便是《梅氏心经》,可惜后世未能留存下来。
“安世,我看咱们还是走吧,听说那邱老头性格古怪,而且最恨齐人,不可能把祖传的药方给咱们。”胡晋,胡家的长子嫡孙,新任的骁骑上将,同时也是李柬、李安世的好友。
“来都来了,怎么能走?”因为刚从军营下来,李柬卸下重甲,只穿了一条月桂白的长袍,虽是布衣,却仍贵气逼人。他身旁的胡晋也算是将门虎子,自有一番气势团身,然而一站到他身边,却像个门神。
此刻他们二人正站在赵国燕郊的某户人家门前,昨天听人说,这里有位邱大夫专治疑难杂症,尤其祖传的心疾药方,据说治好了不少人,所以他们今天专程来拜访。
“门外什么人?”等了半天,终于有人应门。
“在下曹柬,齐国人。”因为处理公事时过于阴谋诡诈,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李柬就是个诡诈之人,实际上恰好相反,私下里他相当诚实,可惜没人相信。
“……”听了李柬的自我介绍后,门内再没有声音。
胡晋冲曹柬撇撇嘴,早跟他说了,不会有结果——他们刚攻下燕郡,占了人家的家园,现在燕郡上下都把他们当强盗看待,有谁会给强盗开门?
哗啦——
门开了?!
李柬、胡晋同时看向开门人——一个十三四岁、面貌清秀的女童,身上穿一件红底碎花的夹袄,头上扎两只小抓髻,气势汹汹地瞪着门外的他们,“我们家没有钱,也没有壮丁。”不管是赵人,还是齐人,最近只要是找上门的健全的人,都是为了这两件事,“不信,你们自己进去找。”小丫头把门一推,示意他们自己进去搜。
“我们是来找邱老先生的。”李柬丝毫不受这丫头坏情绪的影响,十分恭敬道。
“都说了多少次了,这里没有邱老先生!你们怎么还来找!”一听他们是来找邱老先生的,小丫头立马明白他们是来看病的,提到看病她就来气,像是被点了火信的炮仗一般,一炸一溜烟,“我们家又不是善堂,东一个,西一个,天天托着病秧子过来求我们救命,救完命打个揖,鞠个躬,跪两下就算完了,你们烧香拜佛还得提点供品去呢,当这里是什么!不救!什么人都不救!”
“……”李柬和胡晋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泼辣的角色,尤其还是这么个小不点,一时间被炸的一句话都没了。
“……少华……”等了半天,终于有人出声——不是李柬和胡晋,而是扒在门楼后的年轻人——个头不高,十分清瘦,脸上像是被烟雾熏过,脏兮兮的,看不太清长相,身上穿一件打了补丁的青布长袍,大概是穿得太单薄的缘故,手和耳朵都冻得发紫,此刻正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的丫头,“田七、田七也没有了。”声音很轻,有些娘气——这是对胡晋来说的,因为李柬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瘦瘦的脏东西是个女人,尽管她穿着男装。
“田什么七啊!”小丫头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钱去买药!要吃让他们自己到药铺抓去,没钱就去想办法,卖儿卖女由他们自己看着办。”这话是冲着青袍女子吼的,同时也是吼给院子里的某些人听的,“不然你把我卖了算了!”吼完摔门出去,把门外的“客人”和门里的家人都晾在了当下。
……
“你们是来看病的?”尴尬了半天后,门里的男装女子终于出声问门外的李柬和胡晋,声音有些低弱,显得丝丝怯懦。
“我们找邱老先生。”李柬道。
“……我爹过世了。”与刚才那小丫头一样,男装女子丝毫不为李柬的长相所惑,之所以说话小声,看上去完全是因为极少与人接触的缘故。
“我们是为求药方而来。”既然老人不在了,李柬退而求其次。
“什么药方?”青袍女子继续小声问道。
“听说邱老先生对心疾衰败之病很是在行。”
“喔……他是开过很多这种药方,你都想要吗?”算一算,她爹好像写了近百张这方面的药方,“可我正在配药,没时间帮你抄写,你要是想要的话,得自己抄。”完全不在乎对方是谁,只要人家提出要求,她就会自动帮忙。
这女人是傻子么?“在下是齐人。”李柬不想靠欺骗的手段骗取别人的毕生心血,所以事先把自己的身份摆明——因为他听说这位邱老先生生前不喜欢齐人。
“齐人?”青袍女子愣一下,随即失笑,赶紧摇摇脑袋,“没事,你不要告诉少华知道就行。”不给齐人看病这一条是妹妹少华订下的,因为自从齐军打进赵国后,他们家就多了很多给不起钱的病人,她跟爹爹到从没有这种规矩——医者父母心嘛,哪有挑病人的道理,“进来吧。”招招那双冻得发紫的小手,示意他们进屋。
院子不大,房间也不多,加上耳室,也就五六个房间,每间房里都住了满人,有老有少,多半是生病的,看穿着就知道都是些穷苦人。
青袍女子引他们来到靠东墙的一间房间——
房间不大,却放置了两排巨柜,一排存放书籍、药方,另一排存放药品,只在墙角处摆了一张小床,局促的很。
进屋后,青袍女子先从药柜里抱出一只小木箱放在地上,随即踩着小木箱,从书柜里翻找出李柬他们需要的药方,“呐,就是这些。”把集成册的药方递给李柬,并顺手从书柜的角落里端出笔墨,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张,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向李柬,“纸用光了……”她们最近手头比较紧,纸张又太贵,所以很久没买过了,“要不,你拿回家抄吧?抄完再给我送回来?”
李柬哼笑,难怪刚才那小丫头要生气,这女人真得是个傻子,“你就不怕我不送回来?”
“……”说实话,她是真得无所谓他送不送回来,反正这些药方都在她脑子里,她担心的是妹妹知道了之后又要发脾气,“不然,你等少华回来跟她谈吧?”这些事,她好像是做不了主的。
“谈什么?”小丫头正巧提着一只小竹篮来到门口。
见妹妹提着篮子回来,青袍女子笑意盈然——她就知道小妹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丢下她跑掉,“他想要爹爹的药方。”赶紧过去帮小妹提篮子。
小丫头把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