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屠耆呼地一下,从红柳木椅上站起来,沉思片刻,然后踱到窗前。
小妹,江山大事,你真的不懂!我知道,因为父王的事,你对我和安归有看法,这我可以理解?但是这次你如果不随我回去,楼兰危在旦夕!尉屠耆紧咬牙关,咯咯作响。
什么?楼兰有难?我花容失色!
最终,我答应了尉屠耆同他一道回去,但同时我请求他容我多留一天,我要向慕生辞行,尉屠耆爽快地答应了。
分别的时候,还是在霸陵桥边。
无情最是霸陵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早春的柳最醉人,如烟,如梦。
持一觯烈酒,我一饮而尽,然后背负西风,我呆呆地看着慕生。
慕生,我要走了,你可留恋?
善岚,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但是请你记住我说过,我要带你进未央宫,慕生拉过我的右手,他的左手很有力量,我甚至感觉到了疼痛。
我清楚,他也不舍。
咸阳古道,西去阳关,何止千里,此地一别,也许这场美丽的邂逅一切都将如过眼云烟,也许我这个异国他乡的公主此生再也不会踏进中原一步,也许再也不会彼此相见。
宿命中注定,奈何?相遇匆匆,离别也匆匆。
我眸满泪花,和慕生十指紧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生从袖中摸出一把精致的折扇,寄给我说,他年重逢,便以此为凭。
我打开折扇,扇上题诗一首:
霸陵桥边柳如烟,
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祈卿望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
对月祈卿望珍重,只羡鸳鸯不羡仙,我轻声念着,心里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不争气的眼泪又是簌簌而落,慕生在诗中流露的神情,我竟然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怅惘。
作者有话要说:
☆、同室操戈相剪急
从尉屠耆哪里,我终于知道了我离开楼兰之后楼兰王宫的一些内情。
早年,兄长安归作为质子,客居匈奴数载,同匈奴单于可汗交往颇深,父王病重,匈奴可汗出重兵亲自护送安归返回楼兰,由于大兵压境,楼兰一些大臣贪生怕死,便迎立安归为王,虽有尉屠耆在其中百般掣肘也无济于事。
安归为王之后,亲匈奴远汉,给本来就僵冷的两国关系又浇上了一盆冷水。加上匈奴可汗极力撺掇,安归一个月内,前后杀汉出使西域使者一十八人,引起轩然大波。
一路上,兄长尉屠耆耐心地告诉我离开楼兰的时间里国内发生的大事,令我惊愕不已。
二哥,大哥这样做,难道不清楚咱们招惹不起汉王朝吗?我问尉屠耆。
小妹,你何有此问?
二哥,这段时间,我看到了它的的盛世繁华,我看到了它的国运昌济,偌大的一个王国,岂是我楼兰可以与之抗衡,如果汉王朝要灭,也只能是内部先行分崩离析,可至少现在,我还未看到这点。
小妹,我和你有同感,但是父王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话你可曾记得?
我脑海中依稀浮现父王东指的神情和那坚决的话语………………
“汉侵我城邦,掳先王,戕臣民,使我楼兰四百年不得出阳关,这份仇恨,你们永生不能忘记,我死之后,你们定要立下毒誓,复我楼兰家园”。
我没忘,我只是希望两国永远不要刀戈相向,我希望永远没有战乱,人民安居乐业,幸福生活。
小妹,你想的未免天真,我楼兰北有匈奴,东有大汉,就算我们没有祸害别人之心,但你怎知汉王如何思,如何想?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个道理汉王是最明白不过了。我楼兰地处阳关、玉门关之间,是整个西域三十六国分水之地,地理位置于大汉来说非常重要。
尉屠耆勒马停步,望着东方天际处,话语嘎然而止。
我也扯了扯缰绳,白马咴咴叫着,低头去吃路边的青草,离开长安十天有余,还未出阳关入楼兰。所幸沿途水草渐少,已经说明,距阳关已不远。
二哥,你觉得汉和匈奴,我们应该怎么选择?我看着尉屠耆,问他道。
尉屠耆略作沉思,之后回复我说,父王在的时候,他对汉与匈奴的关系非常慎重,不偏不倚任何一方。
脚踩两只船?我脑子里瞬间想到了这句话,于是口没遮拦地脱口而出。
尉屠耆尴尬地笑了笑,却没有否认。
脚踩两只船不偏不倚,焉知不是最好的方法?父王的远见卓识不是我和安归可比拟;这样一来,匈奴和汉则互生忌惮之心,任何一方都不敢对我楼兰生觊觎之心,就这样,父王为楼兰换得了三十年的平静。
尉屠耆说着说着,扬起脸,看着天空,眼睛明亮有神,充满了希冀;他那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脸庞果敢而生动,他的脑中总能洞彻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到事情最真实的本质。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我明白了一切,安归为王,打破了脚踩两只船的外交策略,结交匈奴,疏远汉朝,如此一来,楼兰祸至不远矣。
我叹口气,拭了拭被汗水浸湿的刘海,看看沉默了老半天的尉屠耆,问他道: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天上,有只苍鹰高空掠过,蓦地,低下头,箭一般射向高空射下,直冲一处草丛,一眨眼的功夫,我看到鹰爪上多了一只兔子,兔子拼命挣扎但也无济于事。
尉屠耆目光所及,淡然说道,我们要成为雄鹰,不能做野兔,任人宰割,楼兰的命运掌握在你我手中,这次回去,一定要联合诸位老臣,逼迫安归退位。
不是吧?安归可是你我的兄长!我大惊失色。
你莫非想看到楼兰国破人亡,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尉屠耆摊开双手,冷笑一声。
我无语,尉屠耆的做法是正确的,但是我心底深处实难接受这个事实。
别怕,我已和大汉首辅大臣霍光商榷,如我登九五,当即修复国书,同大汉世代交好,霍光也向我保证在阳关屯兵,以助我抵御匈奴,说完,尉屠耆嘴角露出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闻言,心里突然腾起一种种莫名的恐惧,不由打了个寒噤,难道眼前这人这就是我的兄长,我的二哥?哪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到最后还不是要自己称王。
既然你和大汉重臣都商榷了,为何还要极力劝说我回国?心底虽然鄙夷他的行为,但我不好流露,只能冷冰冰的问他。
小妹,你是我楼兰国人的宠儿,有你的帮助,我办起事儿来可以无所顾忌?
无所顾忌?汉人历史上退位之君最终的结局不是被流放就是被赐死,难道你也要效仿?我愕然!
小妹,殊途同归,咱们最终要的是没有战乱,国泰民安的楼兰国,既要目的达到,何必在乎手段?你说对吗?
这样真的对吗?但此刻,除了这唯一的办法,似乎再无良策。
我无力地垂下头去,父王,如果你在天有灵,请告诉孩儿,我到底该怎么办?我不想置身于王室之争,我不在乎安归和尉屠耆谁做楼兰的王,我只想楼兰老百姓能够自由自在平平安安地生活,我只有这非常简单的一个愿望,父王你能帮我实现吗?
白云悠悠,山河静寂,没有一个人明白我的诉求。
尉屠耆是个赌徒,很不幸的是,我在他的怂恿下,也加入其中,成了另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这次帮尉屠耆举事儿,则是我平生下最大的一个赌注;唯一不同的是,他赌的是王位,而我赌的是我的一生。
我扯了扯缰绳,白马扬起头,咴咴叫了两声,一步步向莽莽沙漠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西出阳关无故人
西行二十余日,阳关在望。
作为汉王朝的边塞之地,阳关城三面沙梁环抱,和玉门关遥相呼应,自汉武起,雄才大略的武帝就“列四郡,据两关”,调重兵守卫,将关外三十六国死死抵挡在关西之地。汉武之后,由于茶马古道的开通,汉王朝的外交关系彻底改变,对待关外各国的态度由防备转为拉拢,外交上的成功使得西域各国对汉王朝的敌对之势逐渐分化,焉耆、乌孙、若羌、且末等国相继归附,汉的军事防御也借此松懈下来,时至今日,眼下的阳关守城军士不过千余将士。
但,这一切与我何干?我丝毫不关心这些,我只是王化之外的一位异族女子而已。
既入阳关,尉屠耆眉宇之间愈发肃重起来,时不时地低头沉思,偶尔抬起头深深地舒一口气,旋即又进入沉思。
我知道,他这是在思索计划的每一个步骤。
自古以来,所有的宫廷之争,政变者无非两种结局,成功与失败;若是成功,前程自然不可限量,若是时运不济,一招没有考虑到满盘皆输,失败者的下场唯有一死。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尉屠耆不得不做周全考虑,这次接我回楼兰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拉拢了我,也就拉拢了楼兰一大班老臣,尉屠耆岂能不知。
小妹,估计你也累了,咱们暂留阳关城一天稍事休息,如何?尉屠耆站在一株红柳树下,看着我说道。
随你,我漫不经心的回了他一句。
那样的话,你先去客栈,我还有些事,稍后我去找你,说完尉屠耆翻身上马,还没有等我点头,就催马离开了。
看着他转身离开,我心头忽然涌上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尉屠耆和我一样,自小楼兰生楼兰长,所识人事不过王室与一帮大臣,楼兰境外鲜有出行,此刻身在阳关城,忽然告诉我有事要办,而且还是一个人,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知道我都已答应帮你,你难道还不信任我,非要避开我这个亲妹妹吗?
想到这,胸中油然而生一种执拗,我也牵着马跟了上去。
所谓的阳关城,其实不怎么大,比起楼兰王城也只能算九牛一毛,城中偌大的一条街道,从东门延伸到西门不过六七百步而已,城中寥寥无几的居民加上守城军士,充其量也就千人。好在这里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中原和西域的商贾往来不绝,倒也是一片繁华。
远远地,我看到尉屠耆骑着马走向了一所古楼,楼下入口并排站着四个大汉,一袭皆黑,手持利剑,虎视眈眈地望着步步迎上的尉屠耆。
这是要干什么?我狐疑不定。
只见尉屠耆翻身下马之后,冲着黑衣人摆了摆手;一个黑衣汉子见状忙抱拳施礼,完毕走上前从尉屠耆手中接过马缰拴在马桩之上。
另外几人也纷纷抱拳,奇怪的是尉屠耆竟然没有抱拳还礼只是略微的点了点头而后,径直走入了古楼之中。
如此情景,我疑心更重,于是我牵着马装作路人,一步步靠近古楼。
什么人还没等我近前,黑衣人齐刷刷地就抽出了兵器。
我讪讪地笑了笑,解释道自己是路过。
官家要地,闲人莫近!一黑衣汉子喝道。
我悻悻地退后,但好胜心驱使着我不能放弃。
我仔细地看了看古楼周遭环境,发现古楼一侧还有个约莫三尺宽的小巷,隐约通向古楼后方,于是我避开黑衣人的注意力,牵着马悄无声息的潜了进去。
站在古楼后方的小巷中,我仔细的聆听着楼上的每一丝声响,可由于距离甚远,依稀只能听到楼上有模糊不清的争论声传来。
但此处距离前街很近,所有的言语完全被淹没在前街小商小贩吆喝以及各种吵杂声中,无法辨出楼上谈论的细节。
我心中愈发焦急,无奈之下准备离开,刚迈出一步,楼上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争吵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不可,你们不能这么做!
是尉屠耆的声音,他的语调高亢有力,他只有在激动的时候才是这种语调。
杀我汉使一十八人,血债血尝,有何不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也冷冰冰地回答道。
说完,陌生的声音略作停顿,接着又冷笑两声。
王子殿下,莫要忘记你区区楼兰弹丸之地,我朝大军发兵取之易如反掌,然霍大人宅心仁厚不忍兵戈相向,才让我前来同你商议,但凡成大事者,切记不可有妇人之仁!殿下还是早做决断!说完陌生的声音嘎然而止。
一片沉寂,尉屠耆似乎陷入了激烈的思考之中。
看情形,殿下似乎于心不忍,既如此,此事老夫代劳,如何?
说完,楼上再无任何声息。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和尉屠耆分开的地方,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尉屠耆回来了。
只见他满脸通红,尽是忿忿不平之色,我知道情由,只是不便问他。
苍髯老贼,辱我太甚,来日我定杀你!尉屠耆失口骂道。
二哥,怎么回事?可否告诉小妹?古楼上的密谈,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刻尉屠耆出口,我才好出口询问。
没事没事,一些陈年旧交酒后疯言疯语惹我不快而已,尉屠耆心知失态,赶忙定了定心神答复我。
陈年旧交?我心中暗暗一笑,二哥果真还是不相信自己,你自小楼兰土生土长不似大哥客居国外数载,哪来的陈年旧交?用这些话搪塞小妹,未免儿戏,我心中思及至此,不由叹了口气,所谓的兄妹手足之情,看来早已荡然无存,我只不过是大哥二哥王位之争的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
不管怎样,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断然不能让尉屠耆知晓,至于什么霍大人以及杀汉使十八人等事,还是回去之后再行查明。
第二天,我和尉屠耆离开阳关,继续西行。
西出阳关,再无故人,更无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
☆、流离浮步若乘风
一路上,看见一些身着楼兰国装束的灾民,拖家带口,从西向东在大漠里迤逦而行,衣着破烂,很是凄惨。
小妹,你可知这些灾民因何而来?尉屠耆指着灾民问我。
天干地旱,粮食欠收,无法生存呗!我回他道。
这算是其一,但是小妹你可知,灾民们又是为何不投向北而投东?尉屠耆话锋一转继续问我。
我摇摇头,扭头看了看尉屠耆。
尉屠耆苦笑一声,手上轻扯缰绳,骏马脖子受力不由放缓了步子。
北投匈奴,匈奴乃化外之邦蛮荒之地,野蛮难驯,自古蛮夷要生存就要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