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计划简直将你生吞活剥了。过去五年,我看着你改变,变成一个恶心的东西。你做了太多超过底限的恶行,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是为了达成今晚的目标,做了该做的事而已。我不需要对你道歉,从一开始我就说了,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
嗯……我希望到最后你会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
请不要这样,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光辉的一晚,我们的人生中,我们在另一方醒来时,我想要你也在那里。
我做不到,对不起。
碧尔雀吸进一口长长的气,再慢慢地吐出来。
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他说。
辛苦到你无法想像。
至少,你会留到派对结束?
当然。
他倾身亲吻她的脸颊。
居然不记得他上一次这样做是多久之前了。
我应该去找艾莉莎谈谈。他说。
等派对结束之后,我们再好好道别。
她站起来。
一身灰色的香奈儿礼服。
波浪状的银发。
他看着她优雅地走向橡木双门。
确定她离开后,碧尔雀走向书桌。
拿起话筒。
拨号。
阿诺·波普在第一声铃响后就接了起来。
如果赫斯勒专心品尝的话,他会承认这是他喝过最棒的香槟,可是他实在太紧张了。
这个地方根本不像真的。
听说他们花了三十二年才完成所有的隧道、引爆和挖空,工程费用一定超过五十亿美金吧?那个巨型山洞仓库足足可以停下一整列的七四七飞机,但他猜想花最多钱的其实应该是他现在站的这个房间。
大小和家量贩店差不多。
几百个饮料贩卖机似的机器整齐排列,一边嘶嘶冒烟,一边哔哔作响,有几个吐出大量白烟,烟雾浮在离地面十英尺的地方,感觉像走在又冷又蓝的浓雾里,看不见天花板,冷冷的空气闻起来很清新、很人工。
你想看看她吗?亚当?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赫斯勒转身,和碧尔雀面对面。
他穿着燕尾服,一只手拿着香槟杯。
想。赫斯勒说。
走这边。
碧尔雀领他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房间后方,然后转弯走进另一列机器前面。
到了。他说。
柜子上有个小键盘、监视器和读数,还有一个电子名牌。
泰瑞莎·林登·布尔克
中止日期: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华盛顿州西雅图
柜子中央有个两英寸宽的厚玻璃窗。
透过它,他看到了黑发和一小块皮肤。是泰瑞莎的脸颊。
赫斯勒不知不觉伸出手抚摸玻璃。
我们差不多要开始了。碧尔雀说。
她在做梦吗?赫斯勒问。
我们做过很多次实验,所有的生物在中止期时应该都是没有知觉的,没有任何脑波活动。我们做过最长的试验是十九个月,所有人都说他们被中止时,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所以就像是电灯开关一样?
差不多,你没有先读过放在你房里的备忘录吗?每个人都有一本啊!
没有,我刚作完健康检查就直接过来了。
噢,嗯,那你可能会有一两个小惊喜。
你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今晚进入中止柜吗?
只有一小群被选中的人会留下来多待二十年,他们要继续购入贮备品,并且确定我们有最先进的科技,作一点收尾的工作。
可是你今晚就会进入中止柜?
当然,碧尔雀大笑,我不年轻了,我宁愿将时间留给未来的世界,我们应该出去了。
赫斯勒跟着他走到外头的巨型山洞。
碧尔雀的手下全在等他,每个人都穿着正式的晚宴服。
男士穿燕尾服,女士穿黑色小礼服。
碧尔雀爬上一个木箱,看着群众。
露出微笑。
山洞天花板垂挂的超大球形灯照耀下,赫斯勒觉得碧尔雀的双眼似乎激动到产生了一层水气。
他说:今晚,我们终于走到历时三十二年的创作终点。可是,就像所有的结束,它同时也是一个开始,我们对这个熟悉的世界告别时,即将启程前往未来,两千年后的世界等待着我们。我很兴奋,我知道你们也很兴奋,也许除了兴奋,你还会感到害怕,但是没关系,害怕表示你还活着,表示你在超越极限,冒险永远都和害怕结伴而行。天啊!我们即将展开一场精采绝伦的世纪大冒险!他举起酒杯,我想要举杯表示感谢,敬所有陪我走了这么远、相信我、愿意和我一起跳入未知的每一个人,我答应你们,降落伞一定会张开的。群众响起一阵紧张的笑声。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侰赖,谢谢你们工作上的贡献,谢谢你们的友情,我敬大家。
碧尔雀一口将杯子里的香槟喝干。
每个人都跟着干杯。
赫斯勒的掌心开始流汗。
碧尔雀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时间到了,我的朋友们。
碧尔雀将手上的香槟杯递给潘蜜拉,他拉下领结,将它扔掉,脱掉燕尾服,丢在岩石上,人们开始鼓掌,他拉下吊裤带,解开衬衫钮扣。
其他人也开始脱衣服。
阿诺·波普。
潘蜜拉。
每一个站在赫斯勒周围的男人和女人。
大山洞里变得好安静。
只有一片衣服滑落和丢到地板上的窸窣声。
赫斯勒错愕地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很快,如果他不加入的话,他就要变成大山洞里唯一一个还穿着衣服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那样似乎比和一群陌生人一起脱衣服还糟。
他拉下领结,脱下西装。
两分钟内,一百二十个人全脱个精光。
还站在木箱上的碧尔雀说:很抱歉气温这么低,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恐怕只会比这里更冷。
他爬下木箱,赤脚走向中止室的玻璃门。
进到里头不到三十秒,赫斯勒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个不停,一部分是因为害怕,另一部分是因为冷。
大家排成一列,穿着白色实验长袍的男人在中央指挥交通。
赫斯勒走向其中一个,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你没读备忘录?
没有,对不起,我才——
没关系,你叫什么名字?
赫斯勒·亚当·赫斯勒。
跟我来。
实验室技师领着他走到第四行,指着一长排机器说:你的位子应该在左边这排,靠近中间的地方,找有你名字的名牌。
赫斯勒跟着四个全裸的女人走进通道,雾气似乎比之前更浓,他可以看见自己呼出的空气,脚跟踩到和地面磨擦的金属细屑简直像冰一样冷。
他走过一个正爬进中止柜的男人。
顿时,他千真万确感觉到恐惧笼罩住自己。
他的眼睛扫视着每个名牌,突然发现他从未真正想过这一刻的来临,从未真正准备好。当然他知道总会走到这一步,知道他是自愿加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潜意识里想像的画面比较像是手术前的麻醉,在一间温暖的手术室里,一个面罩轻轻压上他的脸,药物引发的昏眩让光慢慢褪去,绝对不是和一百多个人一起光着屁股到处走动。
找到了。
他的名牌。
他的——天杀的——中止柜。
亚当·T·赫斯勒
中止日期:一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华盛顿州西雅图
他仔细观察键盘。
全是猜不出来的符号。
他环顾周围,可是所有人都已经进到自己的中止柜了。
另一个实验室技师走过来。
赫斯勒问:嘿,你可以帮帮我吗?
你没读备忘录吗?
没有。
上面解释得很清楚。
你不能就直接帮我吗?
技师在键盘上不知道输入了什么,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听到犹如瓦斯漏气的嘶嘶声,接着柜子的正面门板打开了五、六英寸。
赫斯勒拉开柜门。
很挤的金属舱,里头有把黑色的小椅子、扶手,底部有人类的脚形。
赫斯勒的脑袋后头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你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想要爬进这个鬼东西?
但是他还是做了,他踏进舱室,将屁股放在那个冰得要命的小椅子上。
墙壁射出安全带,将他的脚踝、手腕全固定住。
门用力关上,他的心脏跳得超快。然后,他第一次注意到墙上有个弯曲的塑胶管,上面的针长得不得了。
他想到泰瑞莎没有血色的脸,在心里骂了一声干!
头顶上发出漏气的嘶嘶声,他看不到气体,却突然闻到玫瑰、紫丁花和薰衣草的混合香气。
一个电脑合成的女声说:请开始深呼吸,在你还闻得到的时候,好好享受花朵的芬芳。
碧尔雀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的两寸宽小玻璃窗。
电脑合成的声音说: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没穿衣服的碧尔雀带着骄傲的微笑,对他伸出大姆指。
赫斯勒再也不觉得冷了。
再也不害怕了。
盖瑞·莱特(GaryWright)的《织梦者》(DreamWeaver)从喇叭传出来时,他闭上双眼,他本来想要祷告,想要想像美好的事物,像未来、新世界,还有要和他分享一切的那个女人。
可是就像他人生中其他决定性的重要时刻,事情总是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措手不及。
潘蜜拉在山洞里等他。
她穿上一件浴袍,手臂上挂的另一件是为碧尔雀准备的。
我女儿呢?他一边将手穿过衣袖,一边问。
都弄好了。
他看着大山洞。
现在变得好安静,他说:我曾经想过,我们所有人都进入中止期后,这个地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卫!
伊丽莎白踩着岩石地板大步向他们走来。
我到处都找不到她。她说:我的女儿在哪里?
大家脱衣服之前,我先把艾莉莎送回我的办公室了。
潘蜜拉说:嗨,碧尔雀太太,你今晚看起来好漂亮。
谢谢你。
我很遗憾听到你决定不加入我们。
伊丽莎白看着她丈夫:你什么时候要进入中止柜?
待会儿。
我今晚不想睡在这里,你能不能派人开车载我和艾莉莎去博伊西?
当然,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也可以搭飞机去。
好,那么,我猜差不多是该说……
对,不如你先去我的办公室,我随后就到,我得先去查看一件事。
碧尔雀看着他的太太穿过山洞走向一楼入口。
他抹了抹脸。
说:今晚,我不应该流泪。至少,不应该是这种眼泪。
伊丽莎白走出电梯。
他们的住处很安静,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从来不喜欢他们在这座山里的生活,太幽闭了,她一直无法适应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立感。和这个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他疯狂志业的男人一起生活,将她压得喘不过气,让她几近崩溃,可是,今天晚上,她和女儿终于要自由了。
大卫办公室的门开着,
她走了进去。
艾莉莎?小宝贝?
没有回答。
她走向荧幕墙,时间很晚了,她女儿说不定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走过去。
没有。
空的。
她慢慢转身,扫视整个房间。
也许艾莉莎跑回楼上了?也许她们刚好错过,可是,这似乎不大可能。
她的目光扫到大卫的桌上。
他向来把桌子收拾得很整齐,没有杂物,干干净净。
可是现在,桌子正中央却躺着一张白纸。
就只有一张白纸。
她走过去,伸手将纸拉过桃花心木的桌面,开始读:
亲爱的伊丽莎白,艾莉莎要跟我走,你可以留下来独自迎接结局,看看最后还剩下什么。
——大卫
伊丽莎白突然察觉到有人站在她背后。
转身。
阿诺·波普离她不过两尺。为了今晚的派对,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净,高大,强壮,金色短发,几乎可以称得上英俊。只是他的眼神抹杀了其他优点,眼睛里透露出的残忍和无情,让人不寒而栗。她可以闻到他呼吸中的香槟味。
她说:不要。
对不起,伊丽莎白。
拜托你……
我喜欢你,一直如此。我会尽快结束这件事,可是也要你配合才行。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以为自己会看到刀子或绳索。
可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拿,
她觉得很虚弱,很想吐。
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拜托你?
她看向他的眼睛。
冷酷、紧张、悲哀。
漩涡似地加速转动,愈转愈快。
在他动手前的半秒钟,她知道了,她不可能得到她祈求的那一点点时间。
第四部
22
托比亚斯让火光温暖他脏兮兮的双手。
他在深山的河边扎营,这里曾经一度被称为爱达荷州。
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整个山谷,还有沉进深谷里的落日。
已经这么近了。
今天稍早,他瞥见围住松林镇岩壁东墙的一小部分。
问题是,在他和通电围墙之间,有一千多只强壮的畸人正在小镇南方外缘的森林游走。即使距离它们超过两英里,还是可以闻到它们散发出的味道,他希望它们今晚就离开,那么明天他就能回家了。
他实在好想睡在地上。
如果能睡在柔软、带点香味的松针上,一定很舒服。
可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未免太过愚蠢。
托比亚斯已经将他的睡袋架设在三十英尺的松树上,他不记得自己持续睡在半空中多久了,反正再多睡一晚也不会怎样。
而且,到了明天晚上,如果事情和他计划得一样顺利,如果他没让自己在荒野大冒险的最后一天被吃掉,他就能睡在一张温暖的床上了。
托比亚斯打开背包,将手伸进最底层。
他的手指碰到装着他的烟斗、一盒西雅图安黛雅旅馆的火柴、还有烟草的小布包。
他把所有东西全拿出来放在大石块上。
感觉很奇怪,他曾经幻想过这个画面很多次。
在他脑海里细细描绘。
在荒野中度过的最后一晚。
他带了一磅重的烟草,这是他能负担的最大重量了,然后在头几个月就将它们吸个精光,只留下足够再吸一次的量,打算在回家前的最后一晚享用。中间有许多夜晚,他几乎忍不住想将它吸掉。
他有很多合理且极具说服力的借口。
你随时可能死去。
你不可能回得去的。
不要临死时再来役悔自己白白浪费了可以好好吸上半小时的烟草。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没有道理,他安全回家的机率趋近于零,可是他打开那个塑胶袋,闻着烟草香的时候,无疑是他生命中最开心的片刻之一。
他慢条斯理地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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