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明对他大叫,可是伊森听不清楚他叫了些什么。
他的心力全放在那条冰冷、割人的钢缆上,他可以感觉到他的抓力慢慢减弱,而靴子就快从脚上掉进深谷里了。
他看见自己往下滑,想像着他的肚子撞上峭壁,手脚在石块上摩擦的惨状。有什么比在一片黑暗中坠入山谷更糟的死法吗?如果在白天坠谷,至少还能看到即将撞上的坚硬地面,至少有一丝机会得已准备好迎接死亡。
他用力将自己拉上去,终于,他的靴子又站回木板上。
倾身靠在岩壁上。
气喘吁吁。
他的双手流血。
双腿颤抖。
嘿!小瘪三,试着别弄死自己好吗?
所有人放声大笑,脚步声开始离去。
没有时间让他休息。
他小步小步地往左移,横行在岩石的表面上。
五分钟的戒慎恐惧之后,煤油灯过了转角,消失了。
伊森跟随在后,看到一条稍宽的路径,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再也没有钢缆和木板。
现在他们改在缓坡上前进。
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精疲力竭,也许是他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消退了,伊森居然完全没留意到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从户外走进室内。
煤油灯现在照耀着他身边的每一片岩壁,连头顶也不例外,温度更是升高了十度。
脚步声产生回音。
他们走进一个大山洞
前方,人声鼎沸。
音乐。
伊森跟着他们走到通道尽头。
突然出现的强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的领路人继续往前走,可是伊森在打开的大斗前停了下来。
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法和他几分钟前刚经历过的世界串联在一起。
这个房间至少五、六千平方英尺,看起来就像一幢舒适的房子。天花板中心挑高、四角低矮,落差至少超过二十英尺,大量的火光将岩壁映成温暖的砖红色。到处都点着蜡烛、火把,远远的角落有几盏油灯挂在铁线上,显然是分隔出去的室外吸烟区。到处都是人,一小群一小群聚在一起,人们跳舞,坐在壁炉旁聊天,不远处有三人乐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小喇叭、低音提琴和直立式钢琴,伊森猜他们一定是将钢琴支解成一片一片,再拿来这里拼凑的吧?弹琴的是赫克特·盖瑟,他领着乐队弹奏出高低起伏的爵士乐,美丽的乐音让人产生置身纽约俱乐部里的错觉,每个人都盛装打扮,伊森非常确定他们不可能穿成那样爬他剐走过的山路。
很多人吸烟。
在乐声中交谈。
相互微笑。
开怀大笑。
酒精的气味宛如香水般飘散。
突然,凯特出现在他面前。
她把头发染回红棕色,穿了一件无袖的黑色小礼服。
她面带微笑,玻璃酒杯映在她眼睛里,犹如闪亮泪光,她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酒馆,你却偏偏走进了我这一家。【※电影《北非谍影》(Casablanca)中旧情人重逢时,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的台词。】她伸出手轻抚过他厚棉衫的左手衣袖,你来的时候走得很辛苦吧?我来帮你找件干衣服。
她领着他穿过群众,走向房间的另一端,转进一个小房间,人们在这里穿的衣服全整齐地挂在木头架子上。
四十二寸,加长,对不对?她问。
是的,
她从一排挂满干燥、老式剪裁正式服装的架子最末端取出一套黑西装。
看起来真像你以前上班的西装,不是吗?皮鞋和袜子在那边,赶快换了衣服出来吧!
凯特——
等你出来我们再谈。
她走出去,将他独自留在更衣室。
他脱下连帽棉衫、内衣、湿透的牛仔裤。走到墙边的长椅坐下,踢掉靴子,转头检查他大腿后方的伤口。
有两、三针蹦开了,还好他带了备用的纱布和胶带。
他将大腿缠紧止血,然后用他的湿内衣将从伤口一路流到脚踝、已经干掉的血迹擦拭干净。
走回派对的时候,伊森无法否认焕然一新的感觉真好。更衣室里有面大镜子,他将头发梳回自己还是联邦探员时的发型。
山洞的一边搭了个酒吧台。
伊森穿过群众走过去,在一张没人的高脚凳上坐下。
酒保靠了过来。
白色牛津衬衫、黑色领带、黑色背心。
时髦的复古打扮。
他在吧台严重磨损的暗色木头桌面放下一小张方形餐巾纸。
伊森在镇上看过他,他们从未交谈过,不过他知道他一个星期里有几天在杂货店当收银员。
你想喝点什么?酒保问,听起来仿佛他不认得伊森,或者一点都不在乎他是警长。
你有什么?伊森问,一边望向镜子墙面前排成一列的酒瓶,他看见波本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伏特加,可是大部分瓶子都快见底了。相对的,没贴标签的透明液体则货源充足。
镜子墙面上贴了好几十张拍立得照片,中央的一张引起他的注意,是凯特和艾莉莎的近照。两个女人都打扮成一九二〇年代的摇摆女郎,戴着报童帽,剪着鲍伯头,化浓妆,加上长长的珍珠项链。她们脸贴着脸,看起来像喝醉了,但在照相时,显然非常开心。
酒保又问:先生?喝什么?
约翰走路蓝标。去冰。
其实,这些瓶子的装饰效果大过实质作用,只在非常特别的场合,我们才会开来喝。
好吧!那么你推荐我喝什么?
纯马丁尼好了。
那就来一杯马丁尼吧!
他看着酒保从好几瓶没有标示的瓶子将酒倒进一个巨大的马丁尼杯子,然后把它放在伊森面前的餐巾纸上,放上一小片青苹果装饰。
酒保说:干杯!这一杯我请客,
伊森举起酒杯时,凯特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好,现在,请不要太挑剔。
他啜饮了一口,她在他身边坐下。
他说:哇!嗯,至少玻璃杯是正确的,这还是我头一次想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呢!
那杯酒没有香气,可是舌头却感到一阵刺激的麻辣,然后是极强的柳橙涩味,最后则是非常非常短的余韵,短到仿佛它突然决定跳崖自杀,咻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将马丁尼酒杯小心地放回餐巾纸上。
你该不会已经学会欣赏这些私酿的劣质琴酒了吧?
凯特大笑:你看起来很帅,布尔克探员。我必须说优雅的黑西装配上领带确实比伐木工警长的打扮适合你一千万倍。
从镜面的反射,他看到许多人在乐队的爵士慢歌中翩翩起舞。他也看见因明和他的手下全换上燕尾服,将一个空玻璃罐传来传去,看着乐队的表演。
伊森伸手拿住马丁尼酒杯的玻璃高脚,想再来一口。
很棒的地方。他说:你们怎么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全搬上来。
我们花了好几年,不是一朝一夕就弄好的,很高兴你能来。
欸,我差点来不了。可是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场合?化妆舞会吗?
算是吧!
那么,我们该假装成什么呢?
这就是重点了,伊森。在这里,没有一个人需要假装,人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当真正的自己。她转动高脚凳,观察人群,我们在这里,可以谈过去,谈我们以前的生活,谈我们是谁,谈我们之前住在哪里,我们记得心爱的人、被迫分开的人,我们谈论松林镇的一切,我们谈任何我们想谈的事。这个房间里没有人感到恐惧,在这个房间里,我们不允许恐惧存在。
你们谈论过离开松林镇吗?
没有。
所以你从来没去过围墙吗?
她啜饮了一口马丁尼的替代品。
只有一次。
可是你没翻越围墙。
没有,我只是想看一看。自从我们开始在这个山洞聚会后,一共有三个人翻越围墙。
他们怎么办到的?
她略显迟疑:有一条秘密地道。
让我猜一猜。
什么?
没有一个回来。
答对了。她从高脚凳上下来,和我跳支舞吧!
伊森牵起她的手。
他们走过不怎么平坦的石头地板,挤进跳慢舞的人群里。
他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背部,但仍然保持着礼貌上应有的距离。
哈洛不会介意的。凯特说,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
伊森将她拉近一点,他们的身体几乎要碰在一起了:这样呢?
我说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可不是故意刺激你。
不过她并没拉开距离。
他们跳着舞。
能再碰触她的感觉真好,他痛恨自己居然出现这个念头。
这些人对我来这里有什么看法?他们表现得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警长跑进来了。
喔,他们知道,我们事先讨论过。我说服他们,你值得我们信赖,而且我们需要你,我用项上人头为你画押作保。
你们的确需要我,这句话说得没错。
问题是,你真的站在我们这边吗?
如果我说不,我会不会被脱光衣服刺死,然后弃尸在马路中央?
他感觉到凯特的指甲掐进他的肩膀。
她的眼睛里全是怒火。
这里没人伤害过艾莉莎,我们不是革命分子,伊森。我们来这个山洞不是为了囤积武器、计划作战。只是想在一个不受监视的地方聚会,享受一下当人,而不是囚犯的感觉。
他领着她跳出人群外。
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他说。
什么?
事实上,是两件事。第一,你怎么知道你的大腿后方埋了追踪晶片?第二,你怎么知道如果把晶片拿出来,监视器就看不到你了?我实在不相信你可以自己猜到这一点。
她转头,不敢看他。
伊森将她拉出大山洞,躲进一个气温较低的通道里。
他终于发现了那个从一开始就存在的问题,在他心底的疑惑,可是一直等到他真的说出问题,他才明白答案多么简单。
他说:凯特,看着我,告诉我关于艾莉莎的真相。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天啊!他忘了他多了解这个女人,他多么容易就能看穿她。他想起吧台后凯特和艾莉莎的合照,看到她眼中再也隐瞒不了的激动情绪,她的痛苦,她的失落。
她不只是他们派来卧底的,是不是?
凯特眼里全是泪水。
她也是你的卧底。
眼泪沿着脸颊流下,她没伸手去擦。
她说:艾莉莎主动来找我。
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
好几年前?所以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不,她从没告诉我们围墙外有什么。她说,为了我们的安全,她不能说。事实上,她很清楚地让我们明白,离开小镇就是死路一条,她和我们一样都只能待在这里。我相信她,我们大多数的人都相信她。我不晓得艾莉莎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晓得她不在镇上时住在哪里,更不晓得为什么她知道这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可是她痛恨对待我们的方式,认为太多限制并不合理。她说,她来的地方有很多和她看法相同的人,所以她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我们。
她是你的朋友吗?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所以那个青椒、那张秘密纸条、艾莉莎的调查报告……
都是演给他们看的,他们派她来调查我们,也许她已经被盯上了,他们开始怀疑她。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她告诉过你吗?
没有。
三人乐队换了一首新曲子,轻快的旋律从山洞传过来。
大家配着音乐跳起吉鲁巴三步。
伊森说:艾莉莎三天前的晚上来过这里吗?
没有,我们那天没有聚会,太危险了,可是她之前来过好多次了。她死的那晚,我和她在陵墓碰面,我们讨论她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们要她第二天交出一份完整的报告,他们要她列出名单,把我们全供出去。好让他们杀鸡儆猴,
你和艾莉莎决定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做?
捏造一个借口解释为什么她没来参加我们的聚会,那是唯一的选择。
你和艾莉莎是什么时候分开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们分开后,我走路回家,听到大钟敲了两声。
你们在哪里分开的?
第八街和大街的交叉路口。
她和你分开后,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她往哪个方向走?
喔,我相信她是往南走的。
往医院的方向?
是。
你确定不是你们成员中的某个人杀了她?也许有人想知道她所知道的真相?有人不惜杀人也要逼问出真相?
不可能。
你百分之百确定?今天晚上带我上山的那几个可都是狠角色,更别说他们还有弯刀!
嗯,那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你,可是他们都爱艾莉莎,每个人都喜欢她。话说回来,我们全知道围墙下的秘密地道,艾莉莎从来不阻止任何想离开的人。
那么,为什么大家不离开?
因为离开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最后,他还是喝到了约翰走路蓝标。
凯特溜到吧台后,请酒保给她那瓶酒和两个威士忌杯,拿到一张远离人群的小桌子。
他们喝酒,看人,听音乐。伊森仔细观察每一张脸,心里愈来愈惊讶,因为在这房间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
这些人在松林镇里全是循规蹈矩的模范居民。
完全遵守规定,绝不惹是生非。
大部分在这里的人都是他以为对松林镇不自由的生活毫无怨言的人,可是他们却忍受剧痛取出自己的晶片,就为了换取在这个山洞里几个小时喝酒、跳舞、聊天的快乐时光。
乐队演奏了最后一曲后鞠躬下台。
房间里的气氛立刻改变,
大家开始找桌子坐下,或者干脆靠着石墙坐在地上。
伊森倾身问凯特:发生什么事了?
你自己看。
凯特的丈夫走向他们的桌子。
伊森站起来。
我是哈洛·柏林格。他自我介绍,我相信我们还没有机会认识彼此。
伊森·布尔克。
他们握手。
你是我太太很久之前的工作伙伴。
没错。
希望有机会可以听到你们当时的英勇事迹。
他们坐下。伊森想,不知道凯特是否曾经对她丈夫坦白和他之间的一段情,感觉上他似乎不知道的样子。
一个男人在舞台前架设火把,围成一个半圆形。
他离开后,一个穿抹胸小礼服的女人站到舞台中央。
如果没有她的金色发辫,伊森大概认不出来她就是咖啡店的服务生。
她微笑,一手举着马丁尼酒杯,一手拿着手卷香烟。
没有麦克风。
她说:时间很晚了,我猜我们今天晚上只能听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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