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水深及腰时,伊森不禁为直逼骨髓的寒意大口喘气。强大的水流使劲地将他往下游拉。
他缓慢而小心地走着,河床上的石头在他的体重下晃动,逐渐往下游滚去。
每走一步,他就准备好承受水流冲击,倾身向前,对抗河水的拉力。
走到河道的一半时,水位已经到达胸口。
水流冲向他,他脚下一滑,跌倒了。
伊森很快地往下游漂。
四周近乎全黑,他看不到河床上有什么突出的大石头,不过他知道只要撞上一颗,他就死定了。
他以身体侧俯水面,两臂交替往前伸再往后划,两脚不打水而做剪刀式后蹬的侧泳,努力挣扎着要横渡湍流。
他的手臂没什么问题,可是他无法踢掉脚上的靴子,让他的后蹬相当无力。
靴子的重量让他下沉的速度,远比靴子帮他前推的速度更快。
他慌乱地游了一分钟,就在肌肉快要抽筋时,他感觉到脚跟碰到了河床。
他站起来,身体前倾对抗水流,水位掉回他的腰部。
十几步之后,水位退到膝盖,他一路小跑步地离开河流,精疲力尽地倒在河岸。
他转身侧躺,上气不接下气,累得要死,不停颤抖。
他望向河的对岸。
新加入的光束出现在每一个角落。
他可以听到人们在大叫,觉得他们正在叫的可能是他的名字,可是距离太远,河流奔驰的水声又太大,他没有机会听清楚。
伊森想要继续跑,他知道他得继续跑,可是他太虚弱了,没办法让自己站起来。他告诉自己再一分钟就好,再让他多躺一分钟,让他喘口气休息一下。
对岸的光束数目已经多到他来不及数。光点集中在离他三十尺的上游,也就是他刚才走进河里的地方。但是愈来愈多人从那里分别往上或往下搜寻,十多个光束在河面上来回扫射。
他转身,跪在地上。
他的双手因为寒冷而抖得像中风过的病人。
他开始爬行,手指在潮湿的沙土中摸索。
刚才只不过躺着不动几分钟就让他的关节变得好僵硬。
当他爬到一块大石头旁时,他往上伸手,摸到一个安全的着力点,将自己拉起来,站好。
他的靴子里都是水。
对面河岸至少来了一百多个人,而且每一秒钟都有新的光点加入。大多数的光束都只照到河道中央,可是也有五、六个人将手电筒的光射向伊森这边的河岸,即使雨势仍旧不小,他们手上的光却还是清楚可见。
伊森跌跌撞撞地离开河岸,希望能拉长自己和光束之间的距离。然而,十英尺后,他碰到了一大面垂直的岩壁。
他顺着它走,听着几百个人的声音掩盖过流水声。
一道光束射向他前面十尺的岩壁。
伊森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那道光上上下下地在他身后的岩壁扫射,他从侧面探出头来窥伺。
许多光束从岸边照向河流。从伊森藏身的地方,他看到好几个人涉水跋涉,走到水深及膝处搜索,可是没人试着要游到对岸。
当他正准备离开大石头时,一个被扩音器放大的声音越过河流传过来。
伊森,只要你回来我们这儿,我们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
他到哪儿都认得出这个声音。波普警长低沉、带着浓厚喉音的声音在岩壁上弹跳,回荡至群众身后的松树林里。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事实上,我非常清楚我在做什么。
现在没有任何光束射向他周围,伊森挣扎起身,继续蹒跚地沿着岩壁往南走。
只要你乖乖回来,我们不会伤害你。
喔,对,我马上回去。
我个人可以向你保证。
伊森真希望他的手上也有个扩音器。
河对岸还有其他人也在大叫着他的名字。
伊森,拜托!
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
回来吧!
波普继续喊话,但伊森不理他,只是在漆黑的雨夜里持续前进。
离群众愈远,周围也变得愈暗,什么都看不见。
伊森缓慢跛行着,他唯一的方向感来源是左手边的流水声。
在他身后,人群的声音逐渐消失,光线渐渐模糊。
他的身体耗尽了最后一点肾上腺素,他可以感觉到世界级的崩溃即将来临。
到时,他将会累到不醒人事。
可是他不能停。现在还不能。
他非常想就在河岸边的沙堆上蜷曲起来好好睡一觉,可是说不定那些人会决定渡河。
他们有手电筒、有武器,而且人数众多。
他什么都没有,孤立无援。
风险太大了。
所以,即使他只剩一点点力气,他也还是要继续走,走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12
伊森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多久,
一小时。
也许两小时。
也许更短一点。
他的速度很慢,恐怕走不到一英里吧?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这样没错。每隔几分钟,他就会停下来,望向河川下游,寻找看看有没有新出现的光点,聆听有没有踩过岩石的脚步声。
可是每一次回头看时,画面总是一成不变,彻底的黑暗。如果真的有人在跟踪他,湍流的怒吼显然有效掩盖了所有声响。
雨势变小,先降成毛毛雨,然后时下时不下,最后完全停了。
伊森继续蹒跚前行,仰赖着感觉行动。他伸出双手抓住看不见的大石块,脚步则尽可能的愈小愈好,那么当过上不可避免的障碍物时,往前的惯性动力才不会让他摔个狗吃屎。
然后,他的视力恢复了。
前一刻,还是一片漆黑。
下一刻,四分之三个月亮露出脸来,它的银光从云朵间的缝隙洒落地面,每一块湿答答的岩石全像被上过一层漆似地闪闪发亮。
伊森在一块顶部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下,双腿不停颤抖,他的体力已经用到极限了。
河流的宽度几乎少了一半,可是水流却变得更急。河水冲击着许多凸出的石块,溅起大量水花。
七、八十英尺高的巨大松树耸立在河的对岸。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好渴。
他跪着,四肢并用地爬到河边,将脸埋进一个小水池里。
水喝起来非常纯净甘甜,可是冷入心扉。
他趁喝水的空档往下游看。
除了湍急的河流,两岸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
伊森很想好好睡一觉,他可以就躺在这儿,在三秒钟内立刻睡着。可是他知道那么做未免太过愚蠢。
我得在月光消失前,找到藏身之处。
得在我还能走时,找到藏身之处。
云雾已经开始飘回月亮前面。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
如果他在这儿渡河,以他目前的虚弱状况,说不定会灭顶,他得在河的这一侧找到藏身之处,不过那将会是个困难的任务。河的对岸是大片高耸入云的古老森林。他相信在这类森林里;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地方睡一晚。最糟最糟,他也能折断几根树枝为自己盖个棚子。只要在上面放满够多的树枝,就会是个足以遮风蔽雨的藏身之处,说不定还能留住足够的体温,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温暖的绿洲。
可是在河岸这一侧,他没办法这么做。
河岸这一侧有的只是四十尺高的红色岩壁,根本就是围绕松林镇那座岩石牢笼的底座。
四十尺之上,则是垂直的岩石,高耸相叠,没入黑暗之中,不见尽头。
依他现在的状况,是不可能往上攀爬的。
伊森继续踉跄前行。
暍下的水在他的胃里哗啦哗啦地响。
靴子里的脚肿胀疼痛,每走一步就抽痛一下。他知道一个小时前就该停下把鞋子里的水倒出来,可是他担心要是一坐下,可能就没有足够的气力重新绑上鞋带,再站起来往前走。
这一侧河岸的平地愈来愈窄,岩石和陡坡却愈来愈多,走起来难度倍增。
他走入一片高耸的松树林里。
岩壁逐渐被松软、潮湿的泥土取代,地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松针。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至少我还可以睡在这里。虽然他也觉得这儿并非理想的藏身之地:离河流太近、没有树枝可以遮蔽、追踪者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他等等都是隐忧,但是在这些巨大古老的松树形成的天然篷帐下,至少他还是能得到某种程度的保护。
他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心里已经决定:如果没看到任何更好的选择,这儿就会是他今晚一的家。
伊森抬头眺望,红色的岩石往上延伸,和高耸的峭壁相接。
他觉得岩石上似乎有个黑影。
他没有多想,没有犹豫,直接开始往上爬。
先是四肢并用地爬上松树,再从松树跳到一大片乱石岗上。
地势愈来愈陡。
很快的,他又上气不接下气,汗从脸上流下,眼睛被咸咸的汗水刺得好痛。
靠近峭壁的岩石松软细碎,每爬一步他的脚就往下滑一次,仿佛他正在爬的是个大沙丘。
他爬到峭壁处。
黑暗悄悄回来了,月亮已经快被云雾遮住,空气中快下雨的味道愈来愈浓。
找到了!他从河岸看到的那个黑影是峭壁上的一个凹槽。深度约有五、六英尺宽,内部平坦干燥,完全不受外头的天气影响。
伊森攀爬到它的边缘,跪着爬进里面。
后头的墙面有个自然的坡度让他靠背,愈来愈暗的世界被这小小洞穴的岩壁阻隔在外。从他所在的高点,他无法看到那条河,可是仍然听得到它宛如放大的耳语的湍急水声。
月光不见了,对岸松树森林也渐渐看不清楚,伊森终于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开始下雨了。
他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试着拉开从在公寓杀死那人身上抢来的靴子的鞋带。花了好几分钟才解开结、脱掉靴子。从每只鞋里倒出来的水至少有一品脱那么多。他脱下袜子,把水绞干,将它们铺在岩石上晾干。
他的衣服还在滴水。
他脱下连身帽棉衫、T恤、牛仔裤,甚至连内裤都脱了。然后,他全身赤裸地坐在山洞里,花了十分钟将水从衣服绞出来,直封它们只剩微湿。
伊森把连身帽棉衫盖在胸膛,长袖T恤盖在腿上,将牛仔裤折成枕头。他靠着山洞的后墙躺下,转向侧身,闭上眼睛。
他这辈子没有这么冷过。
刚开始时,他还怕自己会冷得睡不着。他的身体想温暖自己,颤抖得好厉害,却一语成效都没有。连身帽棉衫被抖得一直滑下来,他只好伸出手抓住两只袖子。
虽然他真的好冷,可是他实在太累太累了。
不到五分钟,睡神轻易获胜。
13
伊森的右脚踝被铐着,上头有一条链子连到栓在地板的铁环上。
他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上面摆了三样东西……
一张A4大小的白纸。
一支深蓝色原子笔。
还有一个黑沙不停往下漏的计时沙漏。
耶许夫警告伊森,在沙子漏完时,他就会回来,到时候如果伊森写在纸上的东西不能让他满意,伊森就会被凌迟至死。
可是伊森心里很明白,就算他写下的是即将发动的大规模攻击的清楚细节:时间、地点、目标、参加的基地人数和飞机数量,耶许夫还是不会满意。
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满意,因为不管伊森写了什么,他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凄惨。
伊森从耶许夫的声音和邪恶的棕色双眼中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军事情报,他只想刑求他。
审问的假动作不过是他的前戏。
只是为了让耶许夫兴奋勃起的前戏。
他是个虐待狂。而且大概还是个盖达恐怖份子。
不知为什么,伊森被吊在行刑室时,他不让大脑去想这些事,可是现在他独自坐在安静的房间里,突然明白了这个真相。
不管他写下什么,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的人生将会变得非常非常糟。
房间里有个二尺长六尺宽的窗户,可是被木板封住了。
透过木板上的小裂缝,几缕伊拉克明亮的阳光射进屋子里。
温度上升得很快,每个毛孔都在飘汗。
他觉得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他就快受不了了,他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环境带来的刺激瞬时将他淹没。
——外头有只狗在吠。
——这处的儿童嘻笑声。
——好几里外传来怪异犹如蝉鸣的机枪声。
——有只苍蝇飞过他的左耳。
——附近烹调伊拉克烤鲤鱼的香味。
——这个基地里,有个男人正在尖叫。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至少没有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知道我在这儿。
他的思绪飘向了留在美国而且怀孕中的泰瑞莎,但他的思念之情和想家的心让他更难以接受即将面对的可怕未来。他想回忆他们最后一次透过军方休闲综合服务网路的通讯对话、感受两人之间的深切爱意,但他明白如果这么做,他一定会心碎。
不,不能,不要去想。现在不要去想。也许留到我快死的时候再去想吧!
伊森拿起原子笔。
我需要做点什么,让我的脑子不要胡思乱想。不能只是呆坐在这儿,一直想着即将发生的不祥未来。
不然我就中了他的计。
因为,他就是想这样折磨我。
他从战争的恶梦中惊醒。
整整一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边发抖,一边却又因为发烧觉得好热。
伊森坐起来,在黑暗中伸出手。当他的手指碰触到粗糙的岩壁时,他内建的卫星定位系统立刻更新,而他目前面对的恐怖困境也瞬间全回到脑海。
他在睡梦中将所有的衣服踢开。现在它们全又冷又湿地散在他身边的岩石上。他将它们一一摊平,希望能让它们早点儿变干,然后屁股往前移动,直到身子靠在洞口为止。
雨已经停了。
夜空出现了星光。
他向来对天文学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他发现自己在找熟悉的星座,心里想着不知道他现在看到的星星是不是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这和我从前看到的星空一样吗?
河流在他底下五十英尺处不停地唱着歌。
他往下瞪着河水,当他看见它时,他的血液几乎凝结了。
伊森的第一个反应是赶快躲回山洞,可是他忍住了,他怕突然的移动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
狗娘养的,他们跟来了。
他们还是渡过河了。
现在追兵在河边的巨大松树里搜索,完全被阴影遮住,让他无法判断出人数。
伊森以极慢的速度一寸一寸地移回山洞,将身子伏贴在冰冷的石板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从洞口窥伺。
所有的人全消失在树林里,有一段时间,河边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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