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一种习惯说法,年轻人。
你认得我吗?我是特勤局的布尔克探员。
是的,我认得。你这次记得穿衬衫了。说实话,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我吗?
她歪着头,斜眼打量他。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你?
因为我告诉一些人他们可以透过这里和我联络。
白朗黛摇摇头。没人打来找你。
我太太泰瑞莎或亚当·赫斯勒探员都没打来过吗?
没人打来找你,布尔克先生。而且你不应该告诉别人打电话来这儿找你。
我需要再借用一次你们会议室的电话。
白朗黛皱眉。我不认为你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拉长了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泰瑞莎,是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我又进了医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或饭店,可是我没收到任何留言。我还在松林镇,还是找不到我的手机和皮夹,不过我受够这个地方了。我打算要从警长办公室借辆车。今天晚上我再从博伊西打电话给你。想你。我爱你。
他坐在椅子上倾身往前,等待新的拨号音,然后闭上眼,在脑袋里搜索。
号码还在。
他用转盘拨号,四声铃响后,上次那个女人的声音从话筒传来:特勤局。
我是伊森·布尔克,还是要找亚当·赫斯勒。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是玛西吗?
是的。
你记得我昨天打电话进来时,我们的对话吗?
你知道的,先生,我们每天都接到很多电话,我没办法记得每一个——
你答应我会把留言交给赫斯勒探员。
留言上讲了什么?
伊森闭上眼睛,深呼吸。如果他忍不住对她发脾气,她只会干脆挂断电话。如果他能忍,等到他回到西雅图时,他可以在办公室当面羞辱她,指着大门叫她卷铺盖滚蛋。
玛西,留言上说一个特勤局探员在爱达荷州松林镇被谋杀了。
嗯……如果我说我会把留言拿给他,那么我确定我一定已经把留言拿给他了。
可是他还是没有跟我联络。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被赫斯勒派来找失踪的另一个探员,现在发现他被谋杀了,但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赫斯勒居然连通电话都没打给我?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要和赫斯勒探员讲话。现在。马上。
噢,我很抱歉,但是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能帮你什么——
他在哪?
他不能接电话。
他。在。哪。里。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尽快回电话给你。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你到底是谁?玛西?
突然有人抢走伊森手里的话筒。
波普用力将它摔回电话上。警长的眼睛像两块烧红的木炭,恶狠狠地瞪着伊森。
谁说你可以随便跑进来用我的电话?
没有人,我只是——
没错。没有人。站起来。
什么?
我说『站起来』。你可以选择是要自己走出去,还是要我拉你出去。
伊森慢慢起身,隔着桌子和警长对峙。
这就是你对待联邦探员的态度吗?警长?
我很怀疑。
那是什么意思?
你跑来这儿说你是联邦探员,没有证件、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解释过我的情况。你去过第一大道六〇四号查看依凡斯探员的尸体了吗?
去过了。
然后呢?
我还在调查。
你有没有联络犯罪现场采证专家来进行——
我都处理好了。
那又是什么意思?
波普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瞪着他。伊森心想,这家伙疯了,既然我在这个镇孤立无援,不如先借辆车离开。等我带着人回来再对付他。让他不但不能再当警长,还得因为妨碍联邦调查公务被起诉。
我想请你帮个忙。伊森语气温和地说。
什么?
我想向你借一辆车。
警长大笑。为什么?
嗯,理由不是很明显吗?因为出了车祸,我现在没车可用。
这儿可不是租车公司。
我需要交通工具,阿诺。
不可能。
你觉得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警长办公室,所以你高兴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是吗?
警长眨眨眼。我没有车子可以借给你。波普开始沿着会议桌走。该走了,布尔克先生。
波普站在打开的房斗旁等伊森。
伊森走向他,在两人的距离缩减到伸手可及时,波普忽然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近,大而有力的手故意捏紧他的双头肌。
不久之后,我可能还有问题要问你。警长说。
什么问题?
波普不答,只是微笑。我警告你,不要想离开镇上。
从警长办公室走出来,伊森忍不住回头张望,正好看到波普将会议室的百叶窗扒开一小条缝,也在看着他。
太阳已经落到山壁后头。
整个镇静悄悄的。
他走了一个街区,确定波普看不见他之后,才在没车的街道边坐下,
这不对劲。他轻声自言自语,一直不断重复念着这句话。
他觉得虚弱又饥饿。
伊森将到达松林镇后所发生的事从头细想,试着大概拼凑整个情况。他想,如果把一切摊开同时检视,也许就能将每件他遇上的怪事全归纳成一个待解的问题。或者至少可以归纳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但是,即使他想破了头,还是觉得自己深坠五里雾中,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他至少知道一件事:光坐在这儿不能改变任何事。
他站起来,开始住大街走。
去松林大饭店。也许那里会有泰瑞莎或赫斯勒的电话留言。
不切实际的希望。他知道。不会有什么留言的。迎接他的只会是满满的敌意。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他默念自己的名字、社会安全号码、他们家在西雅图的邮递地址、泰瑞莎娘家的姓、他儿子的出生年月日。这么做让他感觉到和现实世界的连结。仿佛他的身分证明全建立在这些琐碎的资料上。
名字和号码让他感到心安。
下一个街区传来的杯盘碰撞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对街一块空地上架设了好几个野餐桌、美式烤肉炉,甚至还有掷马蹄铁游戏的目标铁杆。四五户人家一起在开派对,一群女人站在两个红色保冷箱旁聊天。两个男人在烤肉炉前替汉堡和热狗翻面,升起的烟雾盘绕成蓝色的回圈消失在无风的夜色里。闻到烤肉的味道,伊森不禁胃痛,发现他比想像中还要饿。
新目标—吃。
他穿越马路,听见蟋蟀吱吱叫个不停,远方的洒水器也在铿锵作响。
他在想:他们是真人?还是幻觉?
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一边尖叫,一边大喊,开心地嘻闹着。
抓到了!
掷马蹄铁比赛正在进行,金属撞击声不时传来。两组男人站在沙坑两侧遥遥相望,雪茄制造出的浓烟在他们头上仿佛爆炸的光晕。
伊森快走到空地时,决定女人会是比较好的搭讪对象,他可以施展他的魅力。这些人看起来像是一群过着理想美国生活的好人。
他一边从柏油路走向草地,一边拉直西装外套、抚平衣服上的皱褶,同时整理领子。
五个女人。一个二十出头,三个介于三十到四十之间,一个满头白发,应该快六十岁了。
她们拿着透明塑胶杯,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七嘴八舌地讲着邻居的闲话。
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离她们还有十英尺,应该用什么方法插入她们的谈话才不会太突兀呢?他还没想出来,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就已经看向他,对他微笑。
哈罗,你好啊!她说。
她穿着及膝长裙、红色平底鞋、花格子上衣,剪了一头很复古的短发,很像五〇年代电视剧里的造型。
嗨!伊森说。
你要来我们的睦邻小派对当不速之客吗?
我得承认,我确实是被你们在烤肉炉上烹调的美食气味勾引过来的。
我是南茜。她离开其他人,向他伸出右手。
伊森和她握手。
我是伊森。
你是新来的吗?她问。
我在几天前才来到这个镇的。
你喜欢我们的小村子吗?
这是个可爱的小镇,非常亲切,很有人情味。
哇。听你这么说,我们不请你吃一顿都不行了。
她大笑。
你住在这附近吗?伊森问。
我们都住在这几个街区。大家试着一星期至少聚会一次,一起在户外吃个饭。
实在是太古典了。他一语双关地说。
女人脸红了。那么,你到松林镇来做什么呢?伊森?她问。
只是来度假的。
真好。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度假了。
当你就住在世外桃源时……伊森一边说,一边伸出张开的手对着围绕小镇的岩壁做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有什么理由你还需要去外头度假呢?
你想来杯柠檬汁吗?南茜问。我们自己做的,很好喝喔!
当然。
她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马上回来,然后,我会介绍你认识其他人。
南茜走向保冷箱,伊森瞄向其他女人,想找机会加入她们的闲聊。
她们之中年纪最长的一个顶着一头白发正在大笑。就在他发现他听过这个笑声时,她举起手将齐肩的头发顺到耳后。
看到她脸上一角钱大小的胎记,他的心脏差点当场停止。
不可能的,但是……
身高符合。
体型符合。
她开口说话了,那个声音,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她。她往后退了两步,离开那群女人,满脸淘气地微笑指着最年轻的那个。
我会记得你的话,克莉斯汀,我们走着瞧。她说。
伊森看着她转身走向最远的那个掷马蹄铁游戏的目标铁杆,牵起一个高大、结实、满头灰白卷发的男人的手。
走了,哈洛。再晚就赶不上我们想看的那个节目了。
她想把他拉走。
再丢一次就好。他抗议。
她放开他。伊森默默看着哈洛从沙坑里拿起一个马蹄铁,小心瞄准,丢出去。
马蹄铁在草地上飞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精准地套上铁杆。
哈洛的队友热烈欢呼。他夸张地鞠躬好几次,然后让那位白发女士将他拉离派对。
他们的朋友在后头朝他们大声道晚安,
伊森,你的柠檬汁来了。南茜将一个塑胶杯递给他。
对不起,我得走了。
他转身,走回马路上。
南茜在身后唤他:你不想留下来吃点东西吗?
当伊森追到转角时,那两个老人已经走到一个街区外了。
他加快脚步。
他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好几个街区。他们悠闲慢步,手牵手,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开朗的笑语轻快地传入松树林之中。
他们转进一条街道后,便不见人影。
伊森跑向下一个路口。
街道两边全是典雅的维多利亚式住宅。
他没看到他们的身影。
门被关上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他观察到它是从一栋绿墙缀白边的房子传出来的。前廊还挂了个双人秋千。左手边第三栋。
他穿越马路,走上人行道,在它前方停下。
完美翠绿的草坪。高大老松树的影子笼罩前廊。他不认得漆在信箱上的姓。他把双手放在前院的矮栏杆上。夜色微暗。周围房子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打开的窗户不时传来片断的闲话家常。
山谷里静悄悄的,气温愈降愈低,最后的阳光洒在周围山壁的最顶端。
他拉开铁门上的闩,将它推开。
一条石头小径穿过草地直达前廊。
他的体重压得台阶嘎吱作响。
然后,他到达前门。
他可以听到门另一边的说话声。
脚步声。
一部分的他其实不想敲门。
但他还是反手在大门的玻璃上敲了几下,退后一步。
他足足等了一分钟,没人出来应门。
第二次,他敲得比较用力。
脚步声愈来愈近。他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木门被拉开了。
那个结实的男人透过玻璃看着他。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伊森只想在前廊的灯光下仔细看看她,确定那不是她,证明他并没疯,然后就可以继续去处理这个小镇的其他一百万个问题。
我找凯特。
那男人没反应,只是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推开玻璃内门。
你是谁?
伊森。
你是谁?
一个老朋友。
男人退回屋里,转头说:亲爱的,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吗?
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伊森听不清楚,可是那男人说:我不知道。
然后,她出现了。一个影子从厨房走出来,穿过走廊,很快地经过顶灯,光着脚走过客厅,来到前门。
男人站到一旁,把位子让给她。
伊森透过玻璃门瞪着她。
他闭上双眼,再打开。他还是站在这个前廊上,而她也还在,不可思议的,站在玻璃门后。
她说:有事吗?
那双眼睛。
不可能认错的。
凯特?
什么事?
威森?
那是我结婚前娘家的姓。
我的天啊!
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伊森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是我。他说,我是伊森。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你,凯特。
我相信你认错人了。
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变得多老,我一样认得你。
她转头往后看,说:没事的,哈洛。我一会儿就进去。
凯特打开门,站在印了欢迎的门口地毯上。她穿着乳白长裤和褪了色的浅蓝无袖背心。
结婚戒指。
她身上的味道和凯特的一模一样。
可是她这么老了。
她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前廊边缘的秋千。
他们一起坐下。
她的房子建在缓坡上,俯瞰山谷美丽的夜色。到了此时,所有屋子都开亮了灯,天上的二颗星星也出现了。
蟋蟀,也许是预录的蟋蟀声,在树丛中鸣叫。
凯特……
她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捏了两下,倾身靠近。
他们在监看我们。
谁?
嘘……她用手指稍微向天花板指了一下,还有监听。
你出了什么事?伊森问。
难道你不觉得我还是很漂亮吗?那种狡黠撒娇的语气百分之百是凯特的调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好一会儿,她再抬起头时,双眼闪闪发亮。每天晚上,当我站在镜子前梳头发时,我还是很想念你的双手抚摸我身体的感觉。只不过,我的身体和从前再也不一样了。
你几岁了,凯特?
我已经不晓得了。很难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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