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薛儒话锋一转,“若是陛下一旨赐死,这个东西反而会凝固一刹,这倒是真正称得上天长地久。”
穆帝冷笑:“孤为什么要留让后人评说?这是孤的东西。”
薛儒一字一句:“可是爱这个东西能持续多久呢?也许都持续不了人的一辈子,一生本就短暂,若是一辈子都不能维持,谈何天长地久?”
“孤说了要天长地久么?”
薛儒愣住:“陛下难道不想……”
“天长地久的噱头是很诱人,但是孤只有一世,不,也许只剩下半世。”穆帝轻声说,“孤只想这半世,跟休衷好好过。她要什么,我给,她想做什么,我让着她。反正黎槐已经亡了,她总不可能叛到回琉或是西域去,孤还有半生跟她耗,耗得起。”
薛儒嘴唇微颤:“若是陛下……半生都耗完了呢……”
穆帝无谓地笑:“若是孤心死了,也就算了;若是半世没了,心还不死……民间不是常有长生不老的偏方么?炼制丹药,捕杀童子,孤能想到的,就能做到。”
“陛下……”
“母后她很聪明,知道不挡我的路,但薛卿你,就有些笨了。”
“陛下真的……决定征伐西域?”
“嗯,跟休衷一起。”穆帝指着薛儒猛然抬起的头,制止他张口说话,“不许你在朝廷上动手脚,否则孤也回不来。”
六月是个多事的月份。
庆钺行宫里的姣太妃产下庆钺太上皇的九子,足了月的婴儿十分康健,消息传到叱殄皇城,皇太后正拿着话本子吃话梅,问道:“可取了名?”
宫女道:“太上皇赐了字,唤作风任,名儿说是等周岁再取。”
这言下之意就是太上皇退让了,留着名让皇太后来取。皇太后吃着话梅半晌,让人写了字条:“取作留昶吧,寓意还算不赖。”
宫女记下了,又问道:“娘娘可要将这九殿下抱到帝宫抚养?”见皇太后没什么兴致,暗自着急,“娘娘,陛下如今还未娶后,将来后继有人还好说,若是无人……这九殿下正是盛年的年纪,不放在身边教养,若是被那些太妃带坏了……”
皇太后兴致缺缺:“带坏了就杀,这还要费什么脑子?本宫本就是个看不得孩子的,自己家的还能让着一二,若是别人家的,没兴趣。”半晌,又道,“年纪大了,脾气都压不住了,若是二十年前,也许就养了。”
宫女连忙讨巧:“那是娘娘教子有方,陛下登了位,又何必去看太上皇的脸色!”
皇太后含着话梅的核:“教子有方?”她漫不经心摇头,“路还长着,能教给他的,还太少。”
六月甘九,九营集结,洪昃侯霍涧为主帅,统军十万,征伐西域。
解般还没卸下皇城副都统的官,就领了个右锋将军的职,甚悦。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戎装,过了把瘾,才跑去城西的鸡鸭肉铺买了两包胸脯辣肉,又去城东的麦钏坊拎了一坛老酒,就翻进了鱼府的墙——只要她觉得关系很铁的兄弟,就不喜欢走人家的大门侧门。
趁黑摸进虞兄他寝室,解般点了火折子,就见到虞授衣抱着双臂靠在榻边看着她,面若冠玉,只穿了中衣,披着皑雪的外袍落在地上,玉佩的穗子映着火光。
解般毫不见外,立刻递了火折子过去让他拿着,然后就也坐在榻边开始拆纸包,卧房中淡淡的熏香立刻被肉辣味取代。解般撕了一小条肉塞自己嘴里,然后递了一条到虞授衣脸边。
虞授衣根本没想到这家伙半夜会摸过来,若是没闻见那酒肉味,他还以为进来个贼。不过若是这个贼是休衷,他倒是愿意天天有女贼光顾。
举着火折子,看着休衷伸到面前的肉条,虞授衣迟疑了一会,才凑上前咬住,舌尖似乎都感受到一丝休衷手指上犹存的味道,连肉条都有些变了味道。
吃东西的时候,解般很少说话,估计体谅虞兄早先净了手准备就寝,于是就一直撕了肉递到他嘴边。虞授衣先开始还小心翼翼,克制的只咬住肉的一端,但后来又喝了些老酒,慢慢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越发故意用嘴唇碰到解般的手指。
等到他抿着解般的食指忘记松口时,解般也醉的有点上头:“虞兄,没肉啦,兄弟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今日跟你告别一下……”
她收回了手,举起双手借着火折子看了看:“这里可有布?借我擦一下。”
虞授衣回过神来,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热,转身就去找布绢。拿着布回来时,看见解般等得不耐烦,毫不介意地开始舔手上的卤酱和肉屑,他立刻就僵住了。
解般抬头看了他一眼,伸了一只手:“还想吃?就一点酱了,给你一根手指,最多两根。”
虞授衣:“……”
说真的,穆帝第一次对解休衷产生想立刻办了她的雄心豹子胆就是这个时候。
后来穆帝的膳食总是偏向于吃肉也是深受解大将军的影响。
不过这时候的穆帝忍住了,已经进展到这个时候了就绝不能半途而废。于是虞授衣呼吸良久,镇定良久,面不改色坐在榻边,拿起解般沾了肉酱的手指就开始一根根擦拭。
解般啧了一声:“你不吃啊?”
虞授衣:“……”
他正在压抑身上突如其来的温度,然后给自己暗示——要吃就吃整个人,千万不能为了一两根手指错过了整个人。
解般让他擦完了左手,又伸过去右手让他擦:“兄弟我够意思吧,你不给我践行,我还跑来特意跟你说一声。”
虞授衣低声道:“我也去。”
解般愣了:“你也去?可是……你去干嘛?”
虞授衣皱了眉:“我又不是一无是处。”
解般想了想,突然感动道:“这样啊,那肉盾,明天一起开路!”
虞授衣:“……”
肉盾你个胸脯肉啊!在你眼里孤就只有这点能耐了吗?
穆帝有点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
☆、首捷
洪昃侯霍涧,身任伐西主帅,本应是三军中最意气风发的一位,然而他很迷茫。
前无古人的奇事,皇帝微服私访微到大军中了,说是御驾亲征似乎又不像。而且除了陛下随行,还有个资历和手段都不输他的解大将军,搞得他很紧张,每一个命令都战战兢兢,反复确认那二位是否有不满。
其实他不用这么心惊胆战。
陛下正在全心全意追媳妇,大将军正在全心全意单打独干。
刚开始行军时,右锋将军解般的兵马简直超出了中锋五百里。而且解大将军故态复发,又用上铁血治军的老招,丝毫没有人性,每日都有人支撑不住,这时候只会扔给倒下的士兵半天的干粮,而若是等待后面军队赶来,起码要两三日。
行军八天时,一万队伍哗变,解般连杀十三人,吊起展览一夜,镇压完毕。
行军十九日,右锋已经完全抵达西域边境胡葛山脉,这时后面大军的行程还没到一半。
如此高强度的行军,虞授衣也有些难受,此时终于可以歇一歇。周围士兵们都自发退开解将军十尺开外,只剩解般留在山巅,西域干燥的风吹乱她的头发,单手抖开一张牛皮地图,抬起一只手轻轻叩着自己的太阳穴。
只默默计划了一炷香,解般收起地图,转身离开山巅。
胡葛山脉是连绵的群丘,山体之间有连绵的羊肠小道,基本以沙土为主,多灌少树。右锋的将士们只休息了半天,解般就一拨拨的开始安排下去。
虞授衣拿着水囊问道:“今夜出袭?”
解般负手遥望山下:“按捺不住的,可不是我解某。”
天已近黄昏晕色,解般分了两千人下山搭帐开灶,有千夫长劝道:“将军,夜晚豺狼虎豹,甚为不安,若是叫他们去山下,岂不是自投罗网?”
解般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你说得对,不过我说了算。”
在山上隐藏的将士被严禁不许点火,只得啃了干粮。啃完后清点人数,发觉只剩了七千人,还有一千人不翼而飞。
解将军八风不动:“不到时候,他们都会藏得很好。”
所有人都不知道将军又使得什么阴招,虞授衣也猜不出来,这种只凭直觉不按兵书上的套路来大胆做事,也唯有解大将军一人做得如此心安理得。
不过就是如此不稳妥,穆帝也根本没想过阻止,他最近有些不知从何下手,解般一到战场上就全然变了模样,眼中不再是鱼府的金樱子林和酒肉,而是风沙与刀剑。
全副武装,一战天下。
… …
战火的硝烟升起是在子夜,这场战役在后来的史册上都有记载,“胡葛右锋之战”,解大将军仅用了一万的右锋人马完成了整个对决,完胜对手,敌方两万五人马,无一生还。
记载很模糊,因为除了解休衷,没人知道她整个计划,史册中只是略微提出,解大将军似乎动用了五更营的秘药。
事实上,五更营共十三种秘药,解般只取用三种,给埋伏在胡葛山脉前方沙地下面的一千人用了“亢三种”中的“石崔闭息”和“毒三种”的“八节黄连”,山下扎营的两千人则是“爆四种”里的“红枫无疆”。
可想而知,最终战役的场面多么壮丽。
敌军先是攻入山脉小路,等全军深入,沙下埋伏一千人出现于他们后方,以身饲毒,布下八节黄连的毒瘴,断了他们后路,随后杀入其内,与里面两千里应外合,最后引爆红枫无疆,这动静炸翻了相连的两座山丘。山上留守的七千人马甚至都下不了山,巨石乱滚,堵住了小道,震荡如同雷鸣。
在山上的千夫长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朝解般喊道:“将军!路被堵住了!怎么下山?”
解般平淡道:“都带了刀,劈开就可以了。”
士兵们心系山下兄弟,纷纷拼命劈斩,然而刀剑纷纷卷刃,巨石堆砌的路仍是没有打通。
千夫长哀求道:“将军,您的佩剑伯浊是榜上有名的宝剑,您是否能用它一试?”
解般笑道:“好啊。”
她抽出伯浊,横刀切入,巨石巍然不动。
解般啧了一声,说:“也许这石头纹理不是横向的,我再试试。”她举剑,纵向劈砍。
铛得一声,相交处迸出火星,然而巨石仍没有被切开。
解般活动了一下手腕:“也许要斜着。”
虞授衣默不作声在她身后伫立,不再看她跟巨石较劲十多次,而是抬头仰望天际,那里翻起了鱼肚白,黎明已经来了。
爆炸声终于停歇,哀嚎声也渐渐湮灭于尘烟,所有人都静默于巨石前,像是失去了力气。
这时候朝阳升起,温暖橘红的阳光照在解般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沾一丝血,却令人感到寒冷腥气。她闭上眼似乎在听山下的动静,等到真正一切平静,连风声都不曾有过时。她轻轻翻过了剑面,随便选了一个角度,轻而易举斩开了巨石,角度平滑,犹如豆腐。
在这之前,她一直用的是刀背。
朝阳下的刀光极速凛冽,在巨石中势如破竹,很快打通一条往山下的路,可是谁都没有下去,那里弥漫着翻滚的黄色气浪,绝不是沙尘,而是毒瘴。
虞授衣轻声在解般耳边问道:“休衷,你是怎么说服一千人以身饲毒的?”
解般说:“没有说服,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有解药。”
“你有么?”
“没有。”
虞授衣面上淡淡:“你先行一步的原因,就是因为这种在世人眼中看起来太阴损上不了台面的计策,不能在主帅面前施展?”
解般面向阳光:“我们只折了三千人,然而无一个伤员;可是正面对抗,我想死亡人数起码七千左右,还应该有一千五的伤员,最后还能幸存的不过一千左右。”她收剑回鞘,“我是将军,不是医师,我只会计算人马伤亡,不会去想在计划中必死的人马需不需要救,我最多能做的,就是给他们一点心理安慰,譬如说,你战胜回来,我给你一斤牛肉两壶酒,再加几个漂亮女人如何?”
“他们下黄泉时一定都在骂你。”
“神经病,我又听不见。”
虞授衣伸出手,帮她纠在戎甲之间的头发慢慢梳理出来,最后缓缓握住她的手,垂下眸子轻轻道:“有生之年,一定要以你的名义多捐些香火钱。”……如此变就算我杀不了你那么多的人,背负不了你的重罪,然而可以帮你以功德抵过,在阴间也不必分道受刑。
穆帝正想着善后的事,解般突然奇怪地看着他:“下山路很陡吗?你抓着我手干嘛?”
虞授衣:“……”
这时候,他也听见了后面小兵们窃窃私语:“这个人好肥的胆子哦,敢牵将军的手……”
“哇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我想都没想过,牵一下要折寿十年的……”
“好可怕好可怕不敢再看下去了……”
虞授衣:“……”
穆帝后知后觉的表示,战场这个地方绝对位列谈情说爱最佳地点最后一名!
太破坏气氛了!
… …
西域地广人稀,十六个小国如今还没有正式结盟,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正是一把收拾的好时机。那全军覆没的两万五可能是他们这里最强的兵力了,也是因为他们绝没想过区区一个右锋也敢搞这么大的仗势,以为是主力部队前来,所以才派这么多兵力夜袭。
如今西域临近的几个国都非常戒备,城门紧闭,若是强攻,没有两万拿不下。
再说,解大将军很少做强攻这种决定。
她在计算后方大军大概什么时候会来。其实她这个计算挺多此一举的,身边就站着大军的最高指令,想让他们快就快,想让他们慢就慢,就是让他们停下阅览一下乡野风光也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说起主帅霍涧,听见斥候汇报,行军四日时就跟丢了右锋,吓得魂不附体,娘的陛下可是就在右锋那个部分,哪个营哪个锋都可以跟丢,右锋绝对不行!
但是正在他准备下令加速,前方传书,说让他们一切照旧,陛下他只是想跟将军她搞一搞二人天地,人不能多,这讲究的是一个情趣。
霍涧望天沉默,心想二人天地……卧槽陛下不会又把那一万人给甩了吧?
洪昃侯很感叹,论风花雪月,自己果然是不能跟陛下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