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微微偏头看着自己的姐姐,逆光的半边脸忽然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她点点头,”大约知道。”她洁白细长的指尖划过木鸟鸟身,低头在鸟尾处刻了一行字,木屑哗啦啦掉落,她微微垂眸,轻描淡写道,”我吓唬宇文靖的,她无妨。”刻完字之后,幽幽将鸟尾木屑吹了干净,继而转过头看着宇文昔,”是都知道了还是她独独跟你说了?”
宇文昔从上到下打量幽幽,像是从来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姑娘一样,她只轻声询问,”跟我单独说了又怎么样?跟旁人说了又怎么样?”
幽幽终于放下手中木鸟,身子僵了僵,她走到宇文昔面前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若是旁人都知道了,我便回南疆,不会给你跟哥哥带来一点麻烦。”
“啪,”这一掌极重,幽幽嘴角被带出血迹,宇文昔却颓然扶住椅身咬牙问道,”为了我跟哥哥?宇文幽,我是你什么人?”她眼里有着湿意,脸上神情却越发复杂,”你有没有想过,别人若是知道了,扣在你头上的是什么屎盆子?”
幽幽默不作声,宇文昔却缓缓仰起头,眼框发红直至落泪,她哽咽道,”你怎么不为自己想想?”
屋内一片寂静,良久,幽幽冲宇文昔跪了下来,她微微垂眸,眼里波澜不惊,”此事我无话可说。”
她静静开口,像是说给宇文昔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第一次见他把他错认成我在南疆一直寻找的一个哥哥,心里只想着小哥哥在南疆对我很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很好,到了后来已经来不及了,”她顿了顿,带着嘲意的笑容自嘴角浮出,”可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痴心妄想,师父他什么都不知道。”
宇文昔脸上血色终于褪尽,她颤着声问道,”如今你还想着他?”
自春始到冬末,自草绿至雪白,幽幽已经想过三年,可如今她听了宇文昔的问话,摇头笑笑,径自端了一个火盆过来,一把将所有的画全数放了进去,火折子半天没有点上,她揉揉手腕,终于有了火光,干薄的纸原本及易燃,宇文幽看着慢慢化成灰烬的画,抬起头看着宇文昔,看不出情绪,声音淡淡的,”不想了,以后也不想再想了。”
火光摇曳之下,宇文昔鼻头酸的厉害,眼角亦是湿润,她起身走到门边,一地的月光洒了进来,宇文幽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姐姐,你对谢以渐如何,从前我对高长恭便是如何,即使他与我名分上是师徒,即使我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宇文昔脚步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一双眸子却在听到宇文幽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地流下泪来,”姐姐,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幽幽蹲在房中看着微红的火光摇摇晃晃,屋外像是下了初雨,淅淅沥沥落在屋檐上,她抬眼看着窗外,檐上铃铛泠泠作响,她终于忘记了如何去想念。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心意
周保定元年,齐文襄皇帝四子高孝瓘求娶北周公主,以结齐周秦晋之好,众臣请封先帝四女豫川长公主降与齐,圣旨尚在宫中未下之时,谢以渐便跪在太和殿前,据宫中黄门回报,殿内的茶盏早就碎了一地。
后宫不得干政,豫川长公主却到底还是来了太和殿前,朗月对空,太和殿处长安至高处,她只静静站在谢以渐身后,绣着精致繁纹的裙摆拖曳在地,她转身垂眼看着长安城内风光,平静道,“自我父亲去后,我们都应该预料到这一天。”
身后一片寂静,谢以渐仍跪在太和殿前,宇文昔性子平静,素日从容淡定,此时眼里却没有一丝神采,她缓缓道,“谢将军便当豫川辜负了你。”
若是只有她自己,她自可以跟着谢以渐策马天下,可是元太后拿着谢以渐的命来要挟她,她心里不忍,只能忍。
翌日,谢以渐自请出征洛州,宇文昔闻言,对着身后的宫人淡淡笑道,“谢将军家国天下,少年壮志,实乃大周之福。”可左手却在微微发抖,纵然涂抹了胭脂,神色却仍是惨白。
太后宫里的宫人听了宇文昔这话却很满意,行礼回道,“殿下深明大义也是大周之福。”
三日后,圣旨落下:
先皇九女封临川公主,赐婚齐文襄皇帝四子高孝瓘。
与此同下的还有另一道圣旨,豫川公主赐婚西城将军谢以渐,待谢将军班师回朝完婚。
坊间传闻,是临川公主自请和亲;
坊间又有传闻,是齐国兰陵王指名临川长公主。
幽幽就独自站在两年年未踏足过的庭院之中,两年之后,青竹园久无人烟,院内已是杂草遍生,她推开早已布满灰尘的房门,恰好落了一室的大好春光。
屋外传来脚步声,是宇文昔寻到了这里,她看着坐在室内床边踏板上的妹妹,眼里有盈盈泪光。
“这些原本应该是我的事,”宇文昔凄然说道,“你应该怪我。。。”
幽幽低头垂目,黑色的发从鬓边落下,她手中攥着昔日长恭昔年给她的朱毫,笔尖的墨迹还未干透,她紧紧攥住,恍如那是一件最为珍贵的宝,一边淡淡笑出了声,“我总在想如果他不是师父,那会怎么样?可如果他不是师父,又怎么会对我那般好?自从父亲去后,我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跟哥哥一直护着我,弄得我时常忘了我也应该为你们做些什么。。。”
宇文昔双目颓然,顺着白皙的长袍,半坐在地上,喃喃说道,“我是你姐姐,我应该护着你,不是你护着我…”
幽幽走到宇文昔身旁,伸出双手,拉住宇文昔,继而看着自己的指尖,淡淡笑出声,“姐姐,你们都对我那样好,”她蹲下身紧紧拥着宇文昔,恍如从前宇文昔温柔拥住她一般温柔,“我终究还是要嫁人的,不是他是谁都是一样了,但你与二哥哥一定一定要白头到老,”她突然弯弯眼角,像是在宽慰宇文昔,又像是在宽慰自己,“兰陵王当世英雄,又是难得的好姿容,嫁与他,实在不算亏本,对吧?”
幽幽笑着说给宇文昔,指尖却略微泛白。
“不要担心,我会忘了他。”
先前的四年,余生的四十年,足够她爱他,想他,忘他。
一点点的疼痛,慢慢润满心底,扯得五脏六腑一动不动,一经撕开,便是满目的疮痍。
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到青竹园,从此,青竹园的一切都离她远去。
婚期终至,因是国婚,办的极是隆重,长安街头,大红锦缎铺的路,从宫门一直到了城门,漫天洒下的金色礼花随风飞舞,迎亲队伍,陪嫁宫人,细细算来竟有三千,簇拥着大红鸾轿,宛如蜿蜒长龙。
礼官诵了天子圣旨,庄严礼乐朝天齐奏,幽幽对着周帝叩首,行李完毕之后转身离开她生活了两年的周宫,一步一步走向齐国迎亲的銮舆,她低着头,低声道别,“长安,再见了,”春风乍暖,这是一场盛世婚宴。
因是婚礼仪驾极是庞杂,到了大邺的时候已是一月之后,幽幽在轿中掀开盖巾,露出好看的双眼,隐隐有着通达的笑意,“采薇,大邺竟还不如长安繁华,”采薇低声惊呼,“公主,不可自行掀开盖头,不吉利,快点盖上!”
幽幽仍是笑笑,却并不与采薇争辩,自顾重新盖上红巾,空中隐隐传来她对采薇的笑语,“可惜我们永远也回不了长安了。”虽是笑语,语气却带着寂寥,与四处的丝竹喜乐实在不大相称。
幽幽被冰人引着走到喜堂,凤冠霞帔,只是这凤冠委实太重了一些,压得幽幽只好低下脖子,浑浑噩噩拜完堂,便又被引着进入了新房。
幽幽低声唤了声静言,静言乖巧,赶忙塞进幽幽手中几个细致小点心,幽幽心满意足的吃了几口,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昏昏倒倒地便坐着闭上了眼,突然惊醒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而她又突然发现面前站立了一个男子,靴上一派大红祥纹,幽幽大惊,声音却还是平静,“王爷进来为何却不知声?”
那男子却并未吱声,仍旧是那副模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幽幽想起素日听闻的兰陵王,领兵五百,破敌三千的兰陵王,如今站在了她的面前,成了她的夫君。
她侧眸小心翼翼看着脚下,视线却始终被遮住便也罢了,和衣卧下,并不准备再理睬齐国王爷,男子的脚步渐渐迈远,停在了桌旁,他丢了一粒莲子放入嘴中,还没有细细咀嚼,便一口吐了出来,“好苦的莲子。”
端坐在床上的幽幽闻声蓦地颤栗,兰陵王看着她极力掩饰浑身却仍在颤抖,嘴角的笑意越发深重,幽幽欲伸手;扯下盖巾,却还是止住冲动,她开口,仍是止不住的颤栗,“王爷可否替我摘下盖巾,这里的凤冠压着脖子着实疼了。”
兰陵王闻言,好脾气的笑了,徐徐走到幽幽面前,幽幽垂眼看着那双白皙纤长的手,骨节分明,说不尽的好看,已经呆了,心仿佛停了几拍,口中咽了几口口水,却还是觉得干燥的紧,她还没有开口,对面的男子已经掀开她的盖巾,看着低头的幽幽,笑意温和,“幽幽,这两年你可好?”
宇文幽猛地抬头,便看见身着大红色喜袍的长恭,明明晃晃的烛火倒映出长恭邤长的身影,乌黑的发被白玉冠高高束起,狭长的眉眼微微挑起,这是中原所有人都惊叹的兰陵王,也是两年前长安青竹园的持尘传人。幽幽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眼睛,却仍旧止不住大片泪水从指缝间淌出,她哽咽着嗓子,终究只有了一句清晰的话,“师父,我想你了。”
往事突然浮上心头,温润如玉的少年,如今已是威慑一方的将领,她心中有着太多的不能理解,但到了此时,却只有一句我想你,长恭心底的弦像是蓦地牵扯起来,他站在她的面前,用尽了藏起来多年的温柔,低吟浅笑,却是没有任何时候能比得上的动人,“幽幽,我娶你,你愿意吗?”说完他看着两人身上的大红喜服,自己倒一下子笑了出来,“不愿意也是不行了。”
幽幽这才抬头看了周遭的布置,是传统的皇家喜事布置的装饰,帷帐之外清晰地看见案头燃烧着两支大红的龙凤喜烛,床前落地宫灯照的眼前一片荧光,她清晰看见身下是鸳鸯戏水的锦被,幽幽忽然觉得心跳的厉害,她抬头盯着长恭,良久,才颤抖着手指,抚上他的脸庞,没有任何征兆,泪水又流了下来,她吸吸气,好久才又看清面前的男子,“我原来只想要一个桃子,可是天上突然砸了一篮下来,我好开心,”话还没有说完,她鼻子又酸了起来,“我总归是要嫁人的,姐姐说我没有可能嫁给你,因为你是我师父,我不甘心,可是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过去几年的事情一下子涌现出来,她想努力地对他笑一笑,却还是没有忍住流下泪,“为什么要丢下我?我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她忽然觉得这些话本不是原来他还是她师父的时候适合问出来的,语气实在太过幽怨,忽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嫁给了他,不好意思的想法一下就没了。
长恭试图给她把眼泪擦干,却被她把手紧紧握住,两人都没有说话,良久,幽幽叹了口气,眼底有过眷念,“虽然一下从师父变成了夫君,但这感觉还不错。”说完自己没忍住扑哧一下破涕为笑。
长恭也笑了出来,许久没见面的生疏氛围一下就散了好多,他拉着她坐在铜镜前,铜镜里她坐在凳上,长恭站在她的身后,细长的手指插进她的发里,他很是纠结,“这怎么戴上去的?”
“啊,疼死了。”幽幽的一截头发给他揪了起来,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
长恭看她瞪着自己的样子,有些懊恼地回道,“不然让她们进来给你除一下?”说完看着宇文幽已经红肿的双眼,不怀好意的抿起唇,眼里尽是笑意。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磕磕绊绊了一盏茶的功夫,发上的头饰终于都给除出了下来,二人累了一身的汗,不由相视一笑。
成亲时一项累人的活计,长恭从早上忙到现在,已是饿的不行了,坐在外屋的桌上吃了起来,动作虽然文雅,速度确是很快。幽幽先前偷偷吃了一点东西,现在一点都没觉得饿,她披散着头发,满心欢喜地站在屋内,摸摸这个又看看这个,自顾自地笑了出来。
长恭停下碗筷,看着幽幽,沉默不语,良久,自己脸上浮现了促狭的笑意,“我听说别人家的新嫁娘都会很害羞的。”
“又没外人我害羞给谁看啊?”她答话答得十分快,忽然瞪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好了?”
“没事爱生气的毛病到今天还没改,”长恭径自走到床边歪在床上,帷幔落了半边,挡住了他的表情,却还是听见了戏谑的笑意。
幽幽见天色已晚,灭了床前烛火,除了鞋袜吭哧吭哧地侧卧在长恭的身侧,长恭半阖起眼眸,“你想干什么?”他自己恍然道,“莫不是要同床共枕?”
幽幽脸刷地一下通红,说错话的那位倒老神在在摇头道,“娘子年纪太小,这些事要候上几年。”
“你…”幽幽并未见过长恭这般无赖模样,如今缓和好久才能习惯,她腾腾搬来一个枕头,顺手放在长恭颈后,端坐在长恭身侧,“我一点都不困,你陪我说会话好不好?”
“为师不干。”长恭把手背在脑后,凉薄的唇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打趣着幽幽。
“喂,”幽幽拍了他一掌,自己忍不住笑出来,托着下巴斜眼睨他,“为师的人有你这样的吗?你说旁人要是知道了我嫁的人是你会怎么说?”
他终于睁开眼看了一眼幽幽,“你喜欢我我娶你,与旁人有干系吗?”
幽幽愣了,挠挠头,然后摇摇头,“没关系。”她想了想,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盯着半睡着的某人,“谁说喜欢你了?”
“哦,”他加长了声调,左手摆在幽幽的发尾处,闲闲说道,“那就是不喜欢了?”
“你。。。”幽幽嘴笨,一下又说不过他,又瞪了他一眼,将他左手抬到脑后,躺下来枕在他的手臂上,却还是顺便偏过头,温凉的唇一不小心扫过他的眉骨,脸一下通红,却马上转身闭上了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