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恩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一世恩爱-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说到这里,他抬头环视了四位姨太太。
  怡萍年纪略大些,此刻愁苦着面容垂下头去;曼丽双手抓着手绢子,脸上却是并没有表情;素心微微咬着嘴唇,神情也有些呆;小海棠红了脸,眼睛很亮,又有点虎头虎脑的意思了。
  凌云志收回目光,喟叹一声,继续说道:“趁着现在交通还通,我打算乘轮船往南走,到烟台去避一避。如果这边战事平息,我们胜了,到时再回来也容易。”
  四位姨太太皆不作声。
  这让凌云志很觉为难,不禁苦笑了一声:“那去青岛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话,他伸手一拍小海棠的膝盖,刚要提起先前那番夏日蜜月的约定,猛然醒悟到其他三位也在场,自己这话说不得,便临时咳了一声,不笑强笑道:“这个时候去青岛正好,我们权当去玩一趟,如何?”
  四位姨太太仍然是沉默,片刻后小海棠审时度势地开了口:“我听你的。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此言一出,曼丽先冷笑了一声:“这话说得便宜。你自然是要跟着他,要不怎么样?回娘家再让人卖一次去?”
  小海棠好一阵子没和曼丽交过火了,这时不慌不忙地就做了反击:“哟,笑我是让人卖过来的,难不成你是花轿红烛抬进来的?”
  凌云志没想到姨太太们在这时还能打起嘴仗来,不禁气得“哎”了一声:“怎么还吵?没长心肺么?”
  曼丽知道他现在是被小海棠勾走了魂,自己这边说什么都是不对,索性撇着嘴把脸扭开。
  房内又寂静许久,最后怡萍忽然抬起头,一板一眼地开了口:“外面的人都在往租界里涌,我们反倒是往外跑,这叫什么道理?”
  凌云志似乎是没想到大姨太太会提出反问,讶异之余一时嗫嚅,竟是答不出话来。而素心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又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也柔声劝道:“这里是英租界,日本鬼子再厉害,总不敢和英国人讪脸。再说天津卫这样的繁华地方,我不信小鬼子们舍得祸害。你若是就这么随着人流走了,那留下来的房子怎么办?难道上青岛去就万事大吉了?”
  小海棠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凌云志那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红,似乎是有千言万语 堵在喉咙口,却是表白不出来的样子,就鼓足勇气说道:“话不是那样讲。如果天津真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那咱们就得吃日本人的饭,看日本人的脸色。人家关外跑过来的那些学生们天天游行,吵着什么打倒日本国、什么不当亡国奴,不就是为了这一点骨气吗?再说又不是出去后就不回头,要是咱们能把小日本打跑,天津还是中国地方,到时再回来就是了!”
  素心绵里藏针地横了她一眼:“你说得倒是轻巧。”
  小海棠犹豫了一下,没有反驳。她知道凌云志如今心中定是已经有了一本账,只不过是意志不坚定罢了。
  凌云志低着头,事先本来预备了千言万语,可是被几位姨太太一打岔,心里乱糟糟的,竟是将其全部忘却。
  不管怎样讲,留下来总是危险的,即便是住在租界区。青岛真的是很不错,本来也打算去玩一趟的,不知道为什么前三位姨太太都那样反对,也许是怕地点一变换,身份次序也会随之被打乱?
  凌云志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翘着二郎腿向后靠进了沙发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他默然无语地喷云吐雾,年轻的面孔隐藏在烟雾缭绕中,其实也是六神无主。家里没个上人长辈来做主,他年纪轻轻的,懂得什么?
  最后,凌云志向前探身,把烟头按熄在了水晶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还是得走。”他轻声咕哝道,“留在这里,我心里很煎熬。”
  没人接这个话茬。
  他自觉是讨了个没趣,然而心里慌慌的,一定要把话说完:“你们要是胆子大,就留在家里等着,反正我是要走。谁愿意跟上我?”
  小海棠第一个挺身回答:“我!我跟你走!”
  怡萍神色不动地也做了回答:“我不走。兵荒马乱的还到处跑,怕不够遭罪么?这里是英租界,我是不信日本鬼子敢进来杀人放火。”
  此言一出,曼丽也附和似的点头说道:“我也不去。这也不是第一次开仗了,兴许打着打着就又搞起了和平谈判。白去当一场难民,实在是犯不上。”
  这两位是明确表态了,素心却是迟疑着不肯开口——她也觉得凌云志有些神经过敏,但是让她眼看着凌云志和小海棠那个骚狐狸双宿双飞地去青岛,她心里又很是不忿。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她偶然抬眼,却见怡萍向自己递了个眼神。
  她立刻了然,强作镇定地答道:“那我也留下吧!去了也是碍眼,我犯不上讨那份嫌!”
  凌云志接二连三地叹气:“素心,这叫什么话?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争风吃醋了!”
  素心心里正恨得慌,听闻此言,立刻变脸:“我争风吃醋?呸!你也配!”
  凌云志“哎”了一声,心里想道:“这也是个泼妇!来一个泼一个,我这里简直就是泼妇集中营!”
  此事商议至此,就算是得出了结论。小海棠表面沉着脸,暗地里欣欣然的愉快。然而回到房里打开大衣柜,她望着里面那各款成套的摩登华服,心中忽然又沮丧起来——乘船去青岛这一路上,因为要藏富,所以这些好衣裳都穿不得了。她自知年轻貌美,越发要美上加美,一天不打扮得花枝招展,情绪就要低落。
  不声不响地捡出几件夏日服装,她极力将其叠好卷起,满满登登地填饱一只旧皮箱,又选出两双新购进的皮凉鞋,见缝插针地插入了箱中。她那头发如今已经是长到披肩,对着镜子将那卷发抻直挽起来,头发厚密,倒也能梳成一个饱满的圆髻。拉开抽屉正要找出几只发卡别住碎发,她伸手一摸,却是又碰到了冷而硬的东西——关孟纲留下的那支手枪!
  小海棠心中一动,把那手枪拿出来掂了掂,感觉实在是沉,简直就是一块生铁疙瘩。脑筋转了几个圈,她起身去打开旧皮箱,将这把枪也掖进了皮 凉鞋下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拎走这么沉重的一块生铁疙瘩,但是既然有,那直觉上就认为应该把它带上。横竖她有力气,也不在乎箱子超重——可能是因为她始终是具有一种战斗性?
  不过一夜过后,她还是偷偷把枪又取了出来。大清早上哈欠连天,她的战斗性被手枪重量压了下去。
  在小海棠收拾行装、凌云志四处购买船票之际,怡萍、曼丽和素心坐在一间小小起居室内,也摒弃前嫌,正在交头接耳。
  “让他们去。”怡萍摆出老大姐的声气,告诉素心,“热得越快,冷得也越快。云志一贯是那种脾气,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看着吧,这次从青岛一回来,他对小海棠不腻歪才怪!”

第十章
  凌云志和小海棠抵达码头时,小海棠还好,他的精神却是要濒临崩溃了!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有如此之多的同志——四周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全是一副饱餐战饭的模样,提着大小包袱奋勇拥挤,检票口那边早乱作一团,凌云志放眼这么一望,就见人山人海,人声如潮,忽有一个妇女嚎啕起来,旁边有人大声怒骂道:“别他妈挤了!要挤出人命了!”又有人惊呼:“踩死小孩了!”
  凌云志换了一身灰色中山装,看起来几乎像个大学男生,天气热,他穿得这样正式,满身满脸的汗;小海棠也换上一身素色的棉布衫裤,脑后那个乌黑的发髻被挤乱了,散下几缕弯弯曲曲的卷发。用一条手帕将自己的腕子绑到了皮箱提手上,她紧紧将箱子拎住,心里也有些打怵。
  凌云志快要哭了,而旁边的汽车夫见状,也是苦笑:“大爷,要不,您就别走啦!您看这怎么走?挤死人啊!”
  凌云志提着那只藤箱,心里真想扭头上车回家去,舒舒服服地喝一杯冰镇汽水。可是远方隐隐传来炮响,面前又是这样一副百鬼哭号的激烈场面,他知道自己若是当真回去了,也得吓得夜不能寐,到时再要逃难,那恐怕连这样的路途都没有了!
  “你可跟紧了我!”他一本正经地嘱咐小海棠,心里感觉她年纪小,是万万应付不了这种可怕场面的。
  哪晓得小海棠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在汹涌人潮中喊道:“你就走在我身后,别人要是敢推你,你就踢他!”然后她扭头向前,大喝一声,“走!”
  凌云志本来还想吩咐汽车夫两句,然而小海棠拉扯得他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就向前冲入了人群。挣扎着回头望向汽车夫,他提起声音抢着说道:“你快些回家去!顺路买些粮食,向大姨太太要钱——”
  汽车夫在人群外上蹿下跳,想要尽量理会家中这位大爷的口谕。然而在无数人头中,他就见凌云志那身影一闪,倏忽间便不见了。
  汽车夫开汽车自去回家,姑且不提;只说这凌云志被小海棠攥住手掌,发了疯似的在人群中左奔右突。忽然脚下不知踩了个什么东西,软绵绵的不能着力,他忙低头一瞧,吓得嗷一嗓子,声音都变了——那是个人!
  想必还是个死人,因为遭了这般的践踏却还是毫无知觉,囫囵皮囊似的匍匐着。凌云志嚎完那一嗓子之后,只觉天旋地转,两条腿登时就软了。而后方这时有个小孩子向前乱挤乱搡,伸手一推,竟是要将凌云志推得跌倒。小海棠在前方觉着不对,回头一瞧,见丈夫已经手舞足蹈地跪在了一具尸首 上,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正在他身后推打跳跃,便心头火起,也不顾人多了,抡起皮箱就拍向那小孩头顶:“小崽子,给我滚开!”
  她那皮箱里塞满物什,很有分量,这一下子兜头砸下去,登时就把那孩子打了个五迷三道。这时后方有一名妇女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孩子,口中尖声咒骂道:“臭婊子,敢打我儿子——”
  一句没骂完,小海棠力大无穷,一皮箱把她也砸得无言了。
  眼看着这娘俩晕头转向地倒成一团,她毫无怜悯之心,拉起凌云志就继续向前挤。旁人活命要紧,也不管这闲事。凌云志倒是还有一点人心,不住地回头张望,只怕那娘儿俩也会被踩死,幸而混乱之中,遥遥地又响起了那妇女的咒骂,可见那二位倒是性命无虞。
  这一对少年夫妇一路向前,步步都艰难有如开天辟地,好容易到了那检票登船的栅栏前,人越发多了,又是一场死去活来。凌云志几次三番想要落泪,甚至想要丢下手中藤箱,“愿奴肋下生双翼”,振翅飞越人海,直接进入家门。
  小海棠不愧是后娘养大的孩子,这时显露出了本来面目,着实凶悍。不管前方是个什么境况,她死死拉住凌云志,牛似的向前顶,引来斥骂无数。她并不是没有挨过骂的人,虽然向来不受欺负,可也懂得审时度势。此刻她装聋作哑,并不还击。嘴里叼着两张船票,她一鼓作气地将凌云志扯出了栅栏口,乌黑发髻全开了,卷发披了一肩。回头再一瞧凌云志,她就见这位夫君直着眉瞪着眼,好像是神魂都被挤出去了,手里那个藤箱倒是还在。
  人在、钱在,这就好。小海棠来不及整理头发,叼着船票拉着凌云志,继续向栈桥走去。
  凌云志前几日花了大价钱,购得头等舱船票,如今上船一看,就见舱内倒还勉强算得洁净,两张小床相对着固定在地面上,中间夹了一张小桌。除此之外,应用物什一概没有。
  凌云志前两年也曾带着素心乘船出门游玩过,记得头等舱内应该不是这般惨淡,但事到如今,并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将手中藤箱放了下去,他很委屈地把手抬到小海棠面前:“哎,疼死我了!”
  小海棠解开缠在腕子上的手帕——她一个小女子,细皮嫩肉的,方才光顾着挤,一切都管不得了,如今一瞧自己这手,就见手背上被蹭掉一大块皮,手腕子也被手帕勒得又青又紫。她来不及自娇自贵,却是先捧住凌云志的手揉了揉,又抬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来:“可算是上来了!”
  凌云志蹙着眉头,叹息复叹息:“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怎么样……其实我当初应该坚决一些,让她们也一起和我走才对。”
  小海棠听到这里,登时就扬手捶了他一拳:“人家怕吃苦,不肯领你这个情呢,你现在又唉声叹气的做什么?要是舍不得她们,你现在就下船,自己回去吧!”说完这话,她不等凌云志回答,忽然又转怒为喜地走上前去拉他坐下,很亲近地叽叽喳喳道:“人各有命,是你的老婆,你跑到天边去,她也是你的老婆,你现在心里犯嘀咕,又有什么用处?你瞧外面那人,都挤疯了——谁也不傻,肯这么挤,说明局势一定不好。你既然上了船,就好好惜福,管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举手将自己脑后的长发重新盘了起来。将鬓边碎发掖到耳后,她又挽住凌云志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说道:“反正我是总陪在你身边的,你说你最喜欢我,现在又把脸拉了老长——哼!你再这样,我也生气了。”
  凌云志往日在家中,还能保持相当的气度与尊严,可是如今到了此处,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心里只是茫然,几乎有一种上了贼船的错觉。六神无主地看了小海棠一眼,他怔怔地“哦”了一声。
  小海棠虽然也看透了凌云志的本质,但是爱他英俊优雅,所以还不肯正视 他的怯懦无能。忍着手痛站起身来,她走去把那两只箱子拎过来放在一起,因见板壁上还挂着一面圆圆的小玻璃镜,就又照着理了理头发衣裳。
  低头吮了吮手背上那一块伤处,她在丝丝缕缕的痛意中,很有克制地长吁了一口气。
  现在好了,她心里想,现在两个人走出去,谁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少年夫妻?谁又能看出她其实只是个四姨太?她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就是想和凌云志一夫一妻地过日子。从小总像是她处处不如人,好容易嫁了出去,又是个妾。虽然她做妾也没有受到许多委屈,但是要依她的本心,她还想要堂堂正正地去做人妻子,穷门小户也无妨的。
  房间里的暖壶是空的,在等待开船的一段期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话讲。凌云志那头脑是一片混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