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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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恩爱-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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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怡萍找出一只玉石雕刻的小老虎,本是书房里的一只镇纸,玉石料子不算好,凌云志过去也不大用。羞愧地把老虎镇纸送到凌云志面前,她低低地说道:“你用过的东西,就只剩下这个了。”
  凌云志接过镇纸,忽然说道:“素心好像爱上了你似的。”
  怡萍笑了一下:“当年你带着小海棠走,她心里是憋着气的,到了现在,也还恨你。我年纪比她大,不和她吵,她在我身边过惯了,也就不想离开了。”
  凌云志讪讪地也是笑,心里没觉着自己愧对了素心——有什么可生气的呢?当时就只有小海棠肯和自己走啊!她们不肯走,这怪不得自己呀。低头摩挲着巴掌长的老虎镇纸,老虎镇纸温润光滑,一如他经过的岁月,纵然偶有坎坷,也无非是浮皮上的一点划痕,不伤筋骨,无伤大雅。
  与此同时,素心走到了外面阳台上,蹲下来从水桶里舀水刷锅。一墙之隔坐着小海棠,小海棠低头用手掌抹平了膝盖上的袍襟皱纹,忽然生出了沧海桑田的感觉——她曾经的敌人,曾经不可逾越的高山大河,如今纷纷变迁到了认不出的地步。
  这回凌云志真是属于她一个人了。当年在这幢公馆里上演过的一场场明争暗斗,现在看来,都是古老的戏,不但泛黄,而且滑稽。
  素心洗刷净了锅碗瓢盆,又端了一盘不甚红润的苹果回来,摆在了小海棠面前。
  小海棠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其实眉目模子都没有变,只是憔悴黄瘦了,就显得平庸起来。面对着这位往昔的劲敌,小海棠忽然有些同情。抬头望着素心一笑,她是想要示好。
  素心接受了她的好意,淡淡地也是一笑。九年光阴,熬死了她的一颗心。人是怕疼的,让一颗心死去活来,她受不住。
  所以宁愿一直和怡萍生活下去,只求静好。
  这时,凌云志和怡萍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小海棠见状,便是站了起来。凌云志会意,便转身对怡萍说道:“天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去找地方休息,明天再来,把房契上的名字改掉。”
  此言一出,小海棠却是说道:“何必要等明天,印章都在皮包里,现在改了不好么?”
  凌云志也是心知肚明,知道小海棠不愿意让自己再和此地牵连不清。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他果然拉开皮包翻翻找找。怡萍悄悄地溜了素心一眼,没多言语,转身回房找房契去了。
  素心木着脸坐在椅子上,不想面对凌云志。要走就彻底地走了吧,还回来一趟干什么?
  于是凌云志就真的走了,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很留恋。分开得太久了,感情已然淡化,况且当初他只是爱上了她们的美,而现在,她们都不美了。
  和小海棠手拉手地离开公馆走入黑夜,凌云志向前走了一段,忽然说道:“在重庆的时候总想着回家,可是回来一看啊,家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家了。”
  小海棠瞟了他一眼:“那人呢?”
  凌云志扭头看她:“人啊,我也只认你一个!”
  小海棠笑了,歪头靠向他的肩头:“我做牛做马地伺候着你,你敢不认我!”

第三十章
  凌云志和小海棠无处落脚,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便是在旅馆住宿,幸而现在经济宽裕,所以走走逛逛,倒也舒心。
  战后情形,和战前大为不同,租界的分别是不复存在了,统一全被政府收回,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不过感觉还是有了异样。轻轻松松地租下一处小四合院,小海棠这回胸无大志了,只想和凌云志过几天宁静生活。
  当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便是造个小娃娃出来。可是正如小海棠所预料的那样,她任凭凌云志在自己身上耕耘,可肚子始终毫无动静。
  凌云志郁闷了,自己坐在院内凉棚中发呆,小海棠摇着扇子坐在一旁陪伴。一只小猫满园子乱扑乱跳,家里最近闹了老鼠,这只小猫是小海棠昨天向邻家讨要过来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蚊子开始增多。凌云志长叹一声,终于开了口:“我知道,应该是我的毛病。”
  小海棠没言语,仰着脑袋看星星,心里想起了被自己流掉的头胎。那孩子如果生下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四处撒野的年纪,不过还是不生为好,说不出是为什么,反正她就觉得不生为好。
  凌云志又道:“明天我去医院……原来年轻,还不在乎,这一年却是开始有点想孩子了。”
  小海棠不是很抱希望,然而温柔地向他身边一偎:“好,我陪你去。”
  凌云志在翌日清晨匆匆去了医院,没想到这条路一走,便是走了将近三年。
  这其间他吃下了无数西药中药,各种偏方也都试全了。越求不得越要求,他一直折腾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算死心塌地地认清了现实,这时他已经被复杂药物伤害了胃,并且耗去许多金钱。
  后来小海棠再想这事,倒是不很后悔,因为在凌云志停药之后,钞票开始一天快似一天地大贬值,那点钱便是不用在寻医问药上,留到后来也是废纸,不如 早早花了,也让凌云志断了念想,不再自寻烦恼。
  凌云志老实了,小海棠却是开始发慌。他们的财产是有数的,本拟着够他们宽裕度过下半生,然而自从回到天津之后,外界一直战祸连绵,人脉又全断了,小海棠坐在家里无处投资,和凌云志是坐吃山空。眼看着钱一天天的不值钱了,小海棠真是害了怕,手忙脚乱地买了些金首饰回来,随时预备着再次逃难——全国都在打,南北一起打,这回她简直不知该往哪边逃才合适了。
  不过这个难题很快迎刃而解,因为在这一年的年初时节,天津解放了。
  解放之前,天津曾经陷入解放军的包围,城内城外打得激烈。凌云志和小海棠都怕了,关上大门一步不出,幸好家里提前预备了粮食,大冬天的煮一锅稀饭,可以就着咸菜疙瘩对付一整天。后来得知守城的国军彻底败了,这二人茫茫然地松了一口气——他们素来不关心主义政治,凌云志虽然善于夸夸其谈,但也仅在吃饱喝足有闲心的时候,才会发表一点全无见解的议论。天津卫这个地方,谁爱来谁来,谁爱管谁管,反正都是中国人,又不是沦陷亡国。成天只吃咸菜疙瘩可是受不了,哪怕来点老腌黄瓜和土豆白菜之类的调剂一下也行啊!
  然而小海棠又撅了嘴:“算了吧,现在花钱去买土豆白菜,背的钞票要比土豆白菜还重。咱们这点财产,不说你也知道。本以为能靠着这笔钱过上半辈子好日子呢,结果现在一瞧,合着咱们又成了贫民,这些年在重庆白忙活了。”
  凌云志握住了她的手,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好。上天是公平的,人一美了,往往在岁月面前会败得更快。小海棠今年也是三十岁了,眼睛下面会有浅淡纹路,面颊虽然依旧丰润,可也不再是当年的红苹果。然而在凌云志的眼中,她就算到了八十岁,依旧也只是“小海棠”。
  “这回要是再穷了……”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工作,养家糊口。”
  小海棠笑了,心里根本不信:“哟,要志气啦?”
  凌云志没有笑:“我不能一辈子都让你养活着我。这回我一定要把这个家支撑起来!”
  说完这话,他红着脸低下了头。没能让小海棠成为母亲,没能给小海棠优渥的生活,两人已经做了十四年的夫妻,可是就因为自己无能,这么娇嫩的一位小太太一直活得像个男人!
  先前总觉得两人年轻,还有无限的未来等在前方,吃了软饭也不羞愧。可是现在他年过而立,已近不惑,不能再一味只累着太太了。
  如此又过了一年,国内局势已定,再无悬念,小海棠变卖了几样首饰,倒也把日常的吃穿用度供给足了。正是太平安然之际,房东那里却又出了问题,说是乡下来了亲人,无处安置,所以等到五个月后满了合同,便不肯再租了。
  此言一出,小海棠很是烦恼,凌云志则是自告奋勇,要去先行出门找房,顺手买馒头回来做午饭。小海棠由他出门,自己坐在家里想心事,哪知他刚走出去没有三分钟,却是推开院门又回来了。
  “小海棠!”他在院内唤道,“咱们这条胡同里的那个李同志,说是让大家都到他那里做个登记,你换件衣裳,我们一起去。”
  小海棠起身打开屋角立柜,从里面拿出一件挂着的浅色夹袍,一边更衣一边问道:“又有什么事啊?”
  “不知道。”
  小海棠扣上纽子,又对着镜子重新挽起发髻。口红管子里还剩一点膏脂,让她用指尖蹭了抹上嘴唇。重庆山里那些富豪朋友到底是没白交,小海棠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要说具体是什么,那她说不上来,不过如今即便是出门买点小菜,她也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
  一脚踏上半高跟的皮鞋,她推门走了出去。凌云志站在院内,穿着一身半旧西装,这时便是望着她一笑。
  小海棠挎了他的手臂,嘀嘀咕咕地向外走:“三天两头的登记,到底想要记什么啊?!”
  凌云志和小海棠,因为闹穷,所以对于外界的变化并不关心。李同志是时常见的,可大名叫什么,职务是什么,他们二人却是全然说不上来。
  李同志四十多岁,胖胖的,穿一身灰白中山装,在胡同口摆了一副桌椅,对着男女老少询问同样问题——年龄,籍贯,职业,经历……诸如此类,并无新意。
  及至轮到了凌家夫妇,李同志一团和气地一边说话一边记录,末了抬头对凌云志笑道:“凌同志,你是高中毕业,中国话外国话都会讲,年纪又不大,怎么只是坐在家里,不去工作呢?还有你这位爱人,看起来也是健健康康的嘛,一样可以走出去自食其力呀!新社会,男女平等,劳动光荣,你们的思想,应该转变转变喽!”
  小海棠看李同志挺和蔼,便是笑道:“您是不知道,我这位外子要力气没力气,要本领没本领,要说学问呢,只够做个教员,又是三十多岁了,想要当名学徒现去学些技术,也已经过了年龄。所以他是高不成低不就,自己也急着哪!您是个大干部,认识的人又多,要是方便的话,您帮我们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他能做的职业。挣钱多少我们不挑,有点进项就成。”
  李同志一贯正直和蔼,如今面对了笑靥如花的年轻妇女,越发霭如春风:“哦,原来你们也有这种志愿啊!那好,很好,我会帮你们留意着的!”
  小海棠和李同志没有交情,所以这话说过就忘。哪知三天之后,李同志竟然亲自登门。坐在院内的凉棚下喝了一杯温茶,李同志笑道:“凌同志他爱人啊,前两天你托我替你留意工作机会,嗨——”他一拍巴掌,“还真找到了!”
  小海棠很惊讶:“哦?是什么工作?”
  李同志满面红光地答道:“这工作呢,说起来有它的好处,也有它的坏处——哈,我直说了吧,就是安县那地方正在兴建重型机械厂,厂里工人一多,自然也就少不了要有学校。现在中学很缺英文教员,你们家凌同志不是会讲英文吗?这倒是正对路了!”
  小海棠回头看了凌云志一眼:“安县……”
  安县距离天津很近,是个大县,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毕竟比不得天津卫。
  而在小海棠沉吟的当儿,凌云志却是自作主张地答道:“中学程度的英文课,想必我还能够胜任。只是薪酬方面……”
  李同志了然答道:“哦,要说工资嘛,不会少的,而且还会按着年数增长。你们可以过去看一看,要是好,就留下,要是不好,就回来。”
  凌云志对着李同志浅浅一躬:“李同志,这真是非常的感谢。我很愿意过去瞧瞧情况,正如您所说,这份工作的确是很适合我。”
  小海棠挑起一边眉毛,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凌云志也能工作赚钱?
  但是她也没拦着,因为手头的确是太拮据了。凌云志要是真有这份自立自强的心意,那自己也坐在家里,做几天省心省事的清闲主妇。
  等到李同志走了,小海棠问凌云志:“真去安县啊?”
  凌云志倒是挺高兴:“反正房东太太不肯让我们续租了,与其在天津花钱找房,不如去安县看看情况。李同志不是说了吗?那里会有宿舍给我们住。反正你我没有牵挂,去哪里都容易,如果安县不好,大不了回来就是!”
  小海棠皱着眉毛,心里总有些不托底,可是也没有阻拦。凌云志说的没错——如果不好,回来也容易得很。

第三十一章
  在一九五零年的十月,凌云志拿着李同志写出来的介绍信,和小海棠退掉房子,本着郊游的心态登上火车,跑去了安县。
  安县说是县城,可是在新建工厂的带动下,处处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好光景。中学校舍已然盖起来了,是一排整整齐齐的砖瓦房子,后边带着广阔操场。工人源源不断地被调集过来,县城一天比一天更热闹,中学校园里的半大孩子们,更是已经达到了一百人之多。
  凌云志顺顺利利地进入中学,也无需经过考验,直接就拿着课本进了教室。粉笔、黑板、讲台、课桌……都让他感到既新鲜又兴奋。紧张之极地喊了一声上课,他斜眼向窗口瞟去,看到小海棠正站在外面向内张望。
  小海棠新近剪了齐耳短发,又穿了一身新缝制的列宁装。列宁装乍一看有点像军服,双排扣扎腰带,衣裳要是熨挺拔了,看起来会英气勃勃,可是如果料子柔软带上皱褶,那就落魄得没法瞧了。自从新中国成立,许多衣裳就不兴再穿了,譬如各色西装,譬如摩登旗袍——当然,穿了也不算犯法,但总像是有违潮流,不够“革命”。
  小海棠不懂得什么革命不革命的,只是好新鲜,看着别人穿,自己就也要做上一套。凌云志其实很看不上这种打扮,感觉男不男女不女,不过太太实在美丽,怎样穿戴都能入目。
  当着下面这帮学生的面,凌云志收回目光,脸上红红的,不好意思和太太对视。
  小海棠在校园里逛了一圈,因见凌云志在讲台上踱来踱去,说个不休,仿佛 是很有些学问在胸中,便放下心来,回家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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