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兼着这段时日心碎神伤,今日洞房之夜简直算得意外狂喜,心中悦意如波涛一般一波波冲将上来,在他的着意温存之下,那些愧悔伤心,辗转反侧,尽皆不见,不过一时便迷失在他的缠绵缱绻之中,令我不知今夕何夕。
第二日清晨,我满腹疑虑携了他前往思篁殿拜见爹爹,沿途侍从宫婢皆口称公主驸马,面上殊无异色。昨晚被重逢之事冲昏了头脑,本仙一时不察便依从了他。后来寻思,若真是他打晕了摩乐冒充新郎也无可能,拜堂之时那双脚一直在我目力所及,并未离开,堂上宾客众多,哪有机会。今日见得他大大方方走在宫中,更拉了我的手死活不肯放,倒教我悬了一夜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到得思篁殿门口,他小声在我耳边道:“呆会若是阿修罗王发怒,娘子别惧!”
我不及相问爹爹为何会发怒,已被他拖进了思篁殿。爹爹见得我与岳珂同行,极是诧异:“鸾儿,你为何与这小子在一起?”
芳重已是惊道:“我王,你糊涂啦?前些日子岳小子前来求见,你本不允,后来与他饮了一场酒,冰释前嫌,便亲自允婚,将公主嫁于他,同时退了摧伏大人家的亲事,大张旗鼓替他们操办了亲事,昨夜方才洞房,怎的今日便不肯承认这女婿了?”
本仙比芳重惊得更厉害,爹爹反对我嫁与岳珂,但岳珂求见之时却同意了婚事,其中大有蹊跷。且芳重明知我近日为着这厮极是烦恼,只一味拿言语去撩拨我,并不曾明说。又想起昨夜他低声所说迷魂药之语,怒道:“你给我爹爹吃了什么?”
此事定然不是岳珂一人做成,芳重至少也有份,就算不是从犯,亦是帮凶!
岳珂面上笑意未退,极是乖顺的跪了下来:“娘子的爹爹从今往后便是岳珂的爹爹!爹爹见谅,只因小婿在任天帝之职时,收到过司药神君所送的一瓶药,名叫离魂。据说令人食之,只要在辅以咒语,那人定然会出现幻觉……”
这厮真是……忒胆大包天了些!
但他叫起爹爹来也真是顺口,教本仙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踢他一脚。
爹爹提起手边茶盏便砸了下去,热茶在他的膝处洇湿,他却只一径道:“爹爹息怒!爹爹息怒!”
芳重转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差点笑岔了气。
爹爹余怒未消,喝道:“滚!”
岳珂爬起来拖着我腆着脸道:“娘子,爹爹体谅咱们洞房辛苦,要咱们歇息去呢,快随为夫回去吧!”在芳重的暴笑声中,爹爹震怒的又掷碎了一个茶盏,我已糊里糊涂被他拖出了思篁殿,新婚早起请安简直像一场闹剧。
我后来扯着他的耳朵逼问,怎的给爹爹下药,他埋怨道:“爹爹瞧着是条汉子,心眼最是小。当年因着二公主之事,他记恨我至今。又嫌我做过天帝,惹得你伤心难过,定然要发狠整上一回。来之前我便想过了,只能智取不可力敌。于是带了天界的一坛佳酿,只道请他饮酒……”
“爹爹嗜酒如命,自然饮了下去,听你摆布,这才退了亲?”
他连连点头:“还是娘子聪明!”又委屈的缠上来:“从今往后,为夫可真是不名一文,无处可去了,娘子若还想将为夫赶走,那就是逼为夫往绝路上走!”
其实在同娑引我去浮云殿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必有事发生,只是当时气恼交加,又重重的伤了他,后来却不敢深想。现在他就立在我的面前,过去之事,我不予再究。他既然选择了放弃一切,回到修罗城来与我相伴,我自然已是心满意足,芥蒂尽消,其中详情,不听也罢。
我主动投进他怀中,低低威胁:“你若是不听话,便不给饭吃!”
他连连讨饶:“听的,听的。一切全听娘子的。”这般俯低作小,明显便是假装。
这厮毫无诚意,油嘴滑舌……但我心中竟然如饮蜜浆,并不觉得他此语有刺耳之处,听起来倒有几分……几分顺耳。
后来侍从来报,就在昨日大婚之时,鲛王离光带着鲛人遗族离开了修罗城,另觅他处。又呈上来离光所赠贺仪,打开来看时,是满满一匣莹润无匹,华彩湛然的珠子,正是离光之泪,带着幽幽微蓝,与寻常鲛人之泪大是不同。当初鲛王被杀,他曾滴下一滴泪来,如今却是满满一匣……心念疾转,问那侍者:“这珠子可是鲛王之泪?”
那侍者迟疑道:“送这贺仪来的是一名鲛娘……属下倒不曾问过这珠子是否乃鲛王之泪。”
虽然不曾得到他所留的片言只语,然而我想我已明白,他根本便未曾失忆,一味拒不相认,只是自己处境不堪。至如今我已明白他一片深情,他却已经离开,不知所踪。
我傻傻抱着这匣凝泪,心中痛意难当,仿佛能够明了他流下这些眼泪之时心中痛意。我曾经小心翼翼,终究还是伤了他,教他深情错付。然而情之所钟,半点勉强不来,我又能如何骗过自己这颗心?
不过是惆怅几日,但很快,我便被家中战争给搞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爹爹因为不满岳珂使了手段,日日找茬与他斗法,岳珂嘴上叫得乖顺,爹爹爹爹,应付起来半点情面不留,本仙夹在二人中间,没半刻消停。宫中侍从婢子起先人人自危,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后来发现这两位斗起来,遭殃的只有本仙,便乐得坐壁上观。
特别是芳重,整日乐呵呵的。
不久之后,听说自岳珂挂冠而去,一走了之,同娑便顺应群臣之意,做了天帝。我原本以为,他作了天帝之后定然会将天后与兄长凌昌接回天庭去。岂料他释放倒是释放了,只是同时颁布一条谕旨,废太子凌昌从此不得踏进天庭一步。
岳珂听闻后摇头笑道:“这小子,心眼比爹爹还小!”
我愕然:同娑禁止凌昌踏入天庭,难道是为着天帝之位?不及多想,殿门外已传来一声怒吼:“小子,你在背后嚼什么舌根子?”
岳珂低低哀叹:“娘子救我!”
殿门被踢开的同时,我唇上一热,整个人被拥进了岳珂的怀中,偷眼去瞧,爹爹红透了一张脸怒气冲冲转身而去。
寂寂仙涯,热闹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116
116、后记一 。。。
天族史上有记载帝位更迭最为频密者,乃是前天帝冼尧陛下的三子。
冼尧陛下生性风流,平生姬妾所出者众,内中唯三子曾与帝位交臂。
大王子岳珂。二王子,前太子殿下凌昌。三王子同娑。
前太子殿下凌昌被天帝冼尧罚下阿鼻大城反省;与帝位失之交臂之后,致使同父异母的兄长岳珂继位天帝,然则,不过数月,这位连勤德殿那座天帝宝座之上的宝石都未曾捂暖,便挂冠而去,弃帝位如敝屣,失了踪影。
值守雀罗殿的侍童之间隐有传言,前太子凌昌与前天帝岳珂皆是栽在了修罗族那位呆呆傻傻的公主身上,这才丢了帝位。此流言被现任天帝同娑听到,动了大怒,重重处罚了这些侍童。
然而等一干人等撤下,他却在书房之内对着御案狠狠一拳砸下去,咬牙切齿念道:“小呆鸟,你真是好手段”
这些小仙童说得没错,自家两位兄长皆栽在了这位呆呆傻傻的修罗公主身上。
二王兄凌昌就不必说了,死不悔改。
初时将这小呆鸟拘进天庭不过是当作一枚牵制阿修罗王的棋子,哪知道这小呆鸟除尘洒扫倒有一套,时日久了竟然入了二哥的眼,明里暗里护着她。最后到底是谁牵制了谁,连二哥自己恐怕也说不清……
至于大王兄岳珂,那晚被他设计,令小呆鸟自行离去,等到众人发现之时,他已在仙障之内昏了过去,后来司药神君诊断,乃是施为太过,伤了仙元。
伤了仙元的天帝岳珂养伤期间除了与司药神君来往频密,外臣一概不见。唯有一次,他忍不住闯了进去,见他病歪歪倒在云床上,整个人显出失魂落魄的委靡之态,不禁冷讽道:“不过一只呆鸟,有何可奇之处?”
那时候这位久病的前天帝陛下定定瞧了他足有一刻,方淡然一笑:“三弟不入情障,岂知呆鸟之妙?”
情障……情障……他焦燥道:“你也知是情障了,偏还执意如此,难道就将父帝所托抛诸脑后不成?”
那已入孽障之男子也颇有三分苦恼揉了揉额角:“情之所钟,如之奈何?三弟年纪尚幼,岂会明白?”
他心里暗暗冷笑:我怎么会不明白?
那一年,二哥带着他前往东海暗营秘练幽冥铁骑,他自觉练兵枯燥无味,又嫌这幽冥铁骑鬼气森森,私自离营玩耍 ,认识了鲛族公主红萼。
那小公主银发蓝眸,天真烂漫,骤然遇见陌生少年,并不惧怕,倒大着胆子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少年,竟然闯进了鲛族私地?”
彼时她是鲛王最宠的小公主,他是天帝最宠的幼子,各自生活在彼此的天地,并不能明了此后命运百般捉弄,半生无望。
他那时候见过各族仙子,但银发蓝眸倒是初见,只觉澄如碧波,亮如琉晶,不觉间心生爱意,也许是入了障,平生难得温柔和顺,弃了天族王子的派头,哄这位小公主开心。
二哥在东海练兵两月,临走之时,他已与红萼难分难舍。
鲛人的歌声是这世上最美的乐章,鲛娘的眼泪凝成的珍珠乃是凡间的无价之宝,这些,都不足以抵得上鲛人的幻术之利。
他再三央求红萼在临别之际施法,也好教他瞧瞧鲛人幻术之威,半晌,红萼真个如盈盈花苞,初绽莲蕊,绯色染遍面颊,羞窘道,自己向来不喜学习幻术,至今并无修习。
见得他露出失望的神色,天真纯洁的少女不忍心上人失望,避开鲛兵守卫,偷偷将他带进了珊瑚城鲛族典籍楼,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在楼内对着四面俱是高大书架,架上高耸入楼顶的典籍颇有几分眩晕之感。
他一直以为鲛族相当于凡间的化外蛮夷,除了对红萼温柔怜爱之外,对于她的族人心内向来是轻视的。
高高在上的天族,万族之首,统领八荒六合九洲轮回的天帝之子,他有理由轻视任何他族。
对这与自己相悦的少年,少女的心中未尝没有忐忑。相处两月,唯有在这一刻,她带着无法掩饰的得意笑了,随手从高架上抽出两本厚厚的典籍,颇为豪迈的塞进少年怀中:“送你了!”
他向来不学无术,对这类需要浪费他大量吃喝玩乐的时间来研习的典籍近而远之。但在红萼那心愿得偿一般满足的笑意之下,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由得少女的柔荑牵着他偷偷出了典籍楼。
鲛族典籍被盗,幻术外泄,且教天帝之子所窥,这是鲛王至死也不能明白的一桩悬而未解之案。归根结底,不过是小儿女那大如天的情事里不值得一提的一个小小细节。
等到凌昌再见到他,他怀中不但抱着鲛族幻术典籍,怀中还揣着红萼那烫人的眼泪,渐渐冷却,化作凝泪之珠。腰上更系着鲛族公主亲手所织的锦带一条——面上犹有恍惚的傻笑。
从不曾染沾过情事的傻小子,怀中抱着心爱之人所送的自己并不喜欢的礼物,被心爱的人偷袭个正着,唇上至今还残留着那柔软馨香的感觉,能够笔直的游回幽冥铁骑的暗营而不曾迷路,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壮举。
二哥对此事的评价是:“你这是入了障!”多次探听,最终得知他恋上了鲛人公主,那种又惊又怒的表情。
他当时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梗着脖子犯倔。——已经订了亲的二哥既然有心上人,为何还是不能明白他的心情?
这令他生出了不解之意,甚直鼓动二哥前去丹穴山偷偷去瞧未来的二嫂。
凌昌对此提议也有几分心动,毕竟是未曾谋面,当时年少,头脑发热,便执意定下了这门亲事,待得年纪渐长,却已觉出不妥来。只是天族太子,一言九鼎,岂能随意反悔?
结果当然不甚理想。二人虽然化了鸟族男子的形貌,但凤族的公主养在深宫,凤栖宫守卫森严,外人等闲难进。他抓着一名身着破衣烂衫在溪边洗脸的小仙童,问他:“你可知凤族公主什么时候出宫?”
那小仙童抬起一张被打得紫肿的面庞,似带着微微的嘲弄一般笑道:“凤族的公主尊贵无比,将来是天族的太子妃,自然要呆在凤栖宫里修身养性,学习礼仪,怎么可能出得凤栖宫?”比溪水更为清澈的墨瞳,亮白牙齿,连声音也是清脆到仿佛咬了颗脆果子一般的甜蜜,这样孩子气的声音怎么可能带着嘲弄的笑呢?
果然是他多想了。
他很快发现,这小仙童原来是名小仙子,只是大约过于淘气了些,与一群假小子打架扯坏了衣衫,面上肿涨如猪头,可是笑意灿烂,简直像红萼立于珊瑚林后,璨然一笑,幽暗海底顿时亮了起来。
……这想法更是荒唐,大约是他离开红萼有些日子,心神恍惚,这才有此想法。
兄弟两个怏怏而回。
多年之后命运翻云覆雨,兄弟二人所处境遇天差地别,偶尔回忆起来,这一次丹穴山之行也泛着微微的甜蜜。
二哥后来见一时半会不能打消他的念头,只得拿父帝来做例子。
比方说,起先喜欢娘亲或者是那会被失去踪影的昆仑侧妃娘娘,或许总是有些真心在里面,可是天长日久,身边群莺环绕,淡忘了旧情总是难免。
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你或许也会忘了鲛族公主也不一定……
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劝慰之语罢了。但此后他再往幽冥铁骑暗营,却总不肯带了他同去。没有父帝旨意,他也不能随意下界,细想起来,倒与凤栖宫中他那位王嫂处境相类。
那些遥遥无期的思念之夜,是怎生的煎熬,他怎会不明白其中滋味?
但这两位兄长,也着实让他失望。几乎是带着恼怒之意,他质问道:“大王兄就算对那只呆鸟情深义重,但也不该置父帝的重托于不顾,作这般小儿女姿态吧?”堂堂天帝之子,懈职怠责,不过是为了一女,传入他族耳中,未免又是笑话一桩。
他这番话并未曾激励到那位前天帝陛下,病了段时日的大王兄岳珂双目忽尔精光四射,犀利如隼,定定问道:“莫非三弟想要天帝这宝座?”
“天帝宝座谁人不想?”他这般以问作答,想来大王兄定然会大怒,岂料他竟然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挥挥手,令他退下。
他与其说想要宝座,不如说是随口赌气更为恰当。天知道他少时不喜读书,也并不曾受过严苛的储位教导,因着糼子,无继位之烦恼,又多得父帝冼尧与母后的宠爱,二哥凌昌对他又是一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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