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不接?”
单宁所处的位置并不能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东西看个清楚,不过,模模糊糊瞧上去似乎是一长串陌生的数字。
手机不依不饶地响了一会儿,季景文始终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响了片刻便也消停了下来。
餐桌上陷入了片刻的沈默,单宁张了张嘴正欲说话,搁在一旁的手机却又如幽灵般响了起来。
季景文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耐,单宁低头沈默地扒著碗里的米饭,没有吭声。他记得,季景文从来不拒接认识的人的电话,但如果打电话进来的是陌生人,那按理来说他眼里也不会闪过厌烦的情绪。他这样模样,显然对方并不是陌生人,而且,是个让他觉得不喜甚至厌恶的人。那到底是谁,会让他显露出这般明显的情绪……
“有什麽事。”
季景文放下碗筷接通电话,脸色很冷,透露出几分被打扰的不耐。
“我没有这个义务。”
季景文的声音很冷淡,像是对待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单宁夹了一筷子青椒慢慢咀嚼,面色平静。他能模模糊糊地听见电话里似乎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但是听得却不甚清楚。
季景文没讲几句话便挂断了电话,神情有些阴郁。
“谁?”
显然还是有些疑惑,单宁整理好脸上的表情,笑著问了句。“看你脸色那麽难看。”
季景文抬眸扫了他一眼,眸底的冷意还未来得及褪去,神情却是柔和了几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被他的话一堵,单宁也不好再问下去,收拾好脸上的表情,他敲了敲桌上的汤碗道“好了,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吃饭吧。”
季景文微微颔首,执起铁木筷子夹了一片青菜放进他的碗里。
“我觉得这是你今天炒得最成功的一道菜了。”
单宁夹起那片青菜放入口中,淡淡地笑了笑。有些事情,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悄悄发生了变化。
吃完饭,单宁将碗筷扔进洗碗池便不想再收拾了,反正明天再洗也差不了多少。
之前叫季景文洗的梨子被装在果盘里搁在茶几上,单宁拿起一个啃了一口,鲜嫩多汁,水分很是充足。
季景文吃完饭泡了杯咖啡便去了书房,说是公司有些事情还需要处理,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单宁啃完梨子,低头闻了闻身上的油烟味,毅然决定先去洗个澡。
第十二章 插曲(三)
单宁向来喜欢在洗完澡之後入睡。洗得清爽的皮肤带著浴室中蒸腾的温度,沐浴乳的安神香气还停留在肌肤上没有消散,这样的状况,往床上一倒简直就是沾床即睡一觉到大天亮。不过,今天天色还早了些,他暂时还有些睡不著。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暖色的床头小灯,单宁盯著墙面在暖黄色灯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的枝桠藤蔓,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飘来拂去,逐渐浮现出当初装修这处房子的记忆来。
因为买的是二手房产的缘故,出於人类的领地意识,单宁和季景文两人合计将房子重新装修一遍,尽管前任的房主并没有在这栋房子里住过。
客厅、书房、厨房和洗手间,这些都是请的装修公司来设计、进行的重装修,只有卧室,是两人自己动手重新刷的墙。
那时候,单宁想了许久要把卧室弄成个什麽样子,是走现代风还是稍显古典的风格。考虑得太久的结果就是别的地方都差不多弄得七七八八了,卧室却还纹丝未动。
後来,他在网上看见卖一种很有意思的滚筒滚刷,这才一锤定音决定将卧室捣鼓成什麽样。
买了两把可以刷出枝蔓花纹的滚刷和想要的墙漆,单宁叫上季景文,一人一把滚刷,挽起袖子便开了工。
卧室里的墙已经糊好了防水腻子和暖色调墙漆,单宁要做的不过是在其墙面上再刷一层花纹。这活儿说起来容易,可要做起来可也就不那麽轻松了。
他记得,两人用了整整两天才将卧室的墙面刷好,虽然,有些地方刷歪了,有些地方留下了白色条状缝隙,但看著自己辛苦的结果心里还是觉得颇为自豪。
那时,为了刷好卧室这几面墙,季景文可是付出了损失两件衬衣的代价。不过,在刷完的那一刻,两人头上戴著报纸叠成的帽子,看著焕然一新的卧室和对方身上污七八糟的白色墙漆,尽管手臂酸得要死却也笑得满足而开心。
这些记忆,如今再想起来,依旧觉得历历在目无比清晰。
单宁揉了揉感到酸涩的眼睛,坐直身子打开了床头的大灯。
十点了,季景文似乎还没有要睡的意思。
下床拉上窗帘,单宁百般聊赖打开被扔在飘窗毛毯上的笔记本,开机。
点开桌面上的游戏图标玩了盘网游,看著血槽空空头像灰掉的人物,单宁叹了口气,收起电脑出了卧室。既然他也睡不著,那就去拿本书看看打发时间好了。
以前,他脾气不怎麽好,身上多多少少有一些混混都有的毛病,比如说出口成脏之类。为此,季景文买了很多书回来,意在於让他修身养性,改改那暴戾的性子。如今,书塞了满柜,他却依旧没改掉爆粗口的毛病,反倒是季景文对他不时地冒出一句粗话习以为常。
季景文买的书种类很杂,有散文诗集,也有小说科普,甚至於还有几本童话。虽说他早已过了看童话故事的年龄,但那种书却是很容易催人入睡,是失眠时必备的利器。
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单宁敲书房门的动作顿了一顿。他有些犹豫。
迟疑了片刻,单宁终还是推门而入。书房里,季景文正在打电话,指尖还夹著一支正在燃烧的香烟。见他推门进来条件反射性地将目光侧了过来,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後後复又继续和电话里的人交谈。
季景文此刻的神情很冷,眸子黑沈像是压住了一股怒色,目光扫过来时像是利刃一般。这样的他单宁并非没有见过,只是他很少在他面前表现出愤怒的情绪,而这样的他往往让单宁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就好像,那个温柔的季景文只不过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一般。
从书柜里拿出自己用来催眠用的格林童话,单宁看了眼神情和言辞更加冷厉的季景文,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
客厅茶几上还搁著季景文之前洗好的梨子,单宁想起昨天自己说的要做冰糖雪梨的言论,嘴角露出一抹类似於自嘲的笑容,脚步一转进了卧室。
其实他也没弄明白站在书房门外的时候自己在犹豫什麽。
第十三章 父母(一)
手里拿著书靠在床头,翻了几页摆出一副认真阅读的样子,单宁眼睛盯著被床头灯染成暖黄色的书面,脑子里却是在想别的事情。
虽说人在无聊的时候便会胡思乱想,但他倒没有乱想些别的,只是过往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转个不停。
他想起了第一次相见时季景文对他狼狈模样的调侃。那时候,他说是狼狈如丧家之犬也不为过。一身伤痕,无处可去,不过他也没料到季景文居然会开口收留他。
想到过去和季景文的针锋相对,单宁笑著揉了揉眉间,眼睛感到有些困顿的干涩。
指针指向十二点。
季景文洗完澡裹著浴巾进卧室,看到的便是床头灯下靠坐在床头沈沈睡去的单宁。
书还好好地搁在大腿上,头微微垂著,在灯光照耀下一副静谧美好的模样。不过,季景文知道,只要他一清醒睁眼,什麽静谧、美好,这俩字绝对立刻和他擦不了边。
轻身在床沿坐下,季景文伸手拂了一把单宁额前的刘海,锐利的眉眼逐渐变得柔和。
“阿宁。”
单宁鼻翼微微动了动,没有丝毫要醒过来的迹象。
“阿宁。”
季景文俯身在他耳边,音量不大却足够让对方醒来。“别坐著睡觉,快起来。”
单宁眉头皱了皱,腿一动,身子往右侧翻了过去,看样子应该是想换个姿势侧著睡。可他意识处於睡眠状态,忘了自己身子还靠在床头,这麽一翻身,自然上半身猛地一歪,整个人就这麽滑了下去。
身子失去重心这麽一歪,瞌睡瞬间也被吓去了大半,睁眼看到坐在床沿上似笑非笑看著他的季景文,单宁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随即动作迅速地钻进了被窝里。
“睡觉了,晚安。”
季景文看著背对著他裹成一团的单宁,眼底的笑意怎麽也止不住。“嗯,晚安。”
床头灯被季景文伸手按掉,单宁把下半张脸裹在被窝里,紧紧闭著眼。黑夜很能安抚人的情绪,原本缠著他的困意也随著他的合眼而渐渐侵染开来。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床榻一瞬间的塌陷,接著,是属於人类体温的靠近。
季景文把胳膊搭在单宁腰上,因为两人身高相仿的缘故,面对面睡觉的姿势让他们能够听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这样彼此贴近的姿势逐渐生出一种缠绵的味道来。
一觉好眠。
二天一早,单宁踩著晨光开店上班。
周末的时候,市中心街上的人总是要多一些,单宁倒了杯水在收银台後坐著,听著Hyde的新歌,眼睛看著熙攘的玻璃门外。
“老板,有没有Green Day的Warning这张专辑啊?”
看著面前咋咋呼呼的十几岁小男生,单宁挑了挑眉。“Warning?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专辑了。”
“没错没错,有没有?”
单宁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指了指某个角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在那儿吧。”
闻言,少年立刻蹦躂了过去,在CD架上翻找起来。
“喂?干嘛?……我在外面啊。”
似乎是接到了家长的电话,少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凶恶起来,单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中南海点燃,侧目瞅了一眼角落里对方正在找碟的背影。
“知道知道。”
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专辑,少年走到收银台前点了点下颌,示意老板收钱。
“五十。”
单宁将CD包好递给他。
“妈,你是不是更年轻到了啊,很罗嗦哎。”
才十几岁的小男生拧著眉头,掏钱付款,一脸的桀骜和不耐。
“行啦行啦……”
看著对方板著脸走出门外,单宁微眯起眼,想起自己的母亲来。
离开家已经有七八年,他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家甚至打过一次电话,也不知道父母如今过得还好不好。只不过,估计他们也一点都不想看见他这个逆子吧。
苦涩地笑了笑,单宁将烟掐灭,发起呆来。
高中那年,他被家人发现不同於常人的性向,随之而来的,自然是父母的惊愕和责骂。他还记得,那天母亲哭红了眼,而父亲则被他气得高举扫把将他一顿狠揍。
他的父亲,在D大历史系教了十几年的书,生性严谨,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到头来,却教出他这个一个不争气的逆子,叫他如何不气,如何不怒。
他始终都记得父亲暴怒的表情,身为钻研历史洪流几十年的教授,父亲似乎怎麽也无法理解他对同性的偏好,甚至觉得这是一种病,一种让人偏离正常轨道引往歧途的病。
只不过,对或不对,正途或者歧路,谁又能说个绝对呢?
第十四章 父母(二)
被关在家里反省,可那时的他又能反省出什麽大道理来,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麽,不过是喜欢同性而已,凭什麽他要被当做是病菌般对待。
他想不通也气不过,因此,他离家出走了,这一走,便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去过,而他的生活从此也彻底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无法再回头。
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去,但是时隔这麽久,那种念想已经尽数变成了近乡情怯般地惶恐,越是想念便也越是害怕。
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已经在成长的路途中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现在,他只觉得心酸和茫然。
有家而不能回,甚至不敢回,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麽。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单宁深吸了口气,将胸腔中弥漫开来的酸楚强压下去。
这几年,他偶尔有匿名寄钱回家,每次寄的数目不小,然而,金钱寄得再多却也缓解不了他心里对家人的愧疚和对父母的想念。
他还有一个弟弟──单安,是当时父母超生生下来的,他记得当初还罚了不少钱,现在,估计也应该读高中了吧,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哥哥。
单宁盯著烟灰缸里燃尽的烟灰,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如这尘灰般黯沈。
他从来没有跟季景文说过家里的事情,对方只知道他是年少时离家出走,别的因为他不肯说便也没有多问。
想起之前那名对母亲的唠叨倍感厌烦的少年,单宁自嘲地一笑,他却是想被母亲唠叨都没有机会。
中午接到季景文的电话,说是有会议,不能跟他一起吃饭了,单宁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脑子里想的那些话就那麽溜出了口。
“我想回家。”
“想回就回去吧。”
这是季景文沈默片刻後给他的回答。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麽你从来不愿意跟我说你家里的事情,但是,想家的话就回去吧。”季景文的声音里带著安抚的味道。
“需要我陪同麽?”
“不用了。”
单宁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苦涩几分无奈。 “我还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见我。”
“自家人哪有隔夜仇。”
电话那头的季景文翻开需要他过目的文件,嘴角带著抹安抚的浅笑。
单宁仰头舒了口气,没有说话。
“想回就回去吧。”
季景文的声音很低,带著抹淡淡的温柔。
“呵。”
单宁自我嘲讽了一番。既然想到了,那就回去一趟吧,大不了,再一次被赶出来罢了。
“你开公司那辆车去吧。”
“不用了。”
单宁拍了拍有些发僵的脸。“麻烦。”
那辆车是他当初自个儿买的,不是什麽多麽名贵的车,普普通通一辆别克,不过後来懒得开了就一直扔那儿没理,小区里没有私人车库便把那辆车搁在季景文公司的车库里头,有需要的时候偶尔开一开。
“我在家里等你。”
听懂他话中已经作下了决定,季景文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