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只在她母亲眼前流露。原来,她可以像个真正的少女一样的,她其实不该是这般忧郁萧瑟的性子的,她其实……也需要逃避。看着她在秋韵面前的模样,他竟有些隐隐的不悦:为何他就没能让她也这般笑意盈盈?
终于,她的元神回到了身体上,镜面随之一漾,恢复金黄,依旧倒映着明空月色,一如以往。回神的她抬眼看去,自己仍被困在他怀中,挣脱不得。
“你……”他想说什么来着?
“谢、谢。”也许是已开始习惯说话,她的吐字清晰了些,让他也能明白了。
他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看着她坦率扬起的面容和手中铜镜,他却恍然想起了那个被魔物啃噬的女子。听说,镜能照出真实,若方才她的那些表情是真实的,那他呢?他找她,所为何来?
最终,他没有遵从秋韵的请求。
要避开妖皇的结界不太可能,但他仍然溜得够快,只要在妖皇追来前离开妖魔界就够了。
望着尚未西沉的弦月,他锁了双眉,不禁有些郁闷。
原来,她不仅不受宠,还怀着非同寻常的秘密和伤痛,不是他所想的那般单纯。她说:我哪里也不去。
那不是对他说的,她直接对秋韵说;而他,那时竟暗自松了口气。他还不想因为她,让妖皇再来给修罗界添乱子,现下内忧扰攘,已经够麻烦。
抢走她的那个念头,似乎已是前世的记忆了,明明只过数年而已……
她的心,总是比他安定得快啊,她所想的太少,只要决定了,就是固执地冷面以对;不像他,反反复复,总想求得完美,却总是自寻烦恼。所以他才会觉得,看着她能冷静下来吧。
一次想一件事情,解决起来便轻松多了。比如现在,离王城还有十九日的路途,能在这十九日做些什么,就是目前他该考虑的事情。
唔,想一想,那个女子的欲望……怀着那般欲望的她,不陪伴在爱人身边而出现在边城密林中,本身就很值得思考。思索一番,他取出挂在马鞍旁的纸笔,急急写就,将纸放入掌心一握再一展,写好的信化为一只鸟儿振翅飞去,方向:北疆军营。
能让一个女子付出那等愿望的修罗,他很有兴趣见识一下。
招降
事实证明,受宠的孩子就算脱离原单位投奔新前途——俗称:攀高枝去了——也一样受宠。信发出不到一日,军师的亲笔回函就飞到了他的手上。等他把那只鸟儿一弹指化为信件,纸张哗啦啦的长度让他的眉峰顿时抖动不止。
小子啊,去抢那位子的时候顺便帮本帅问候问候五神将……以下一千余字为大帅畅想当年英勇义气结交友朋,忽略。
好小子,还记得要送信回来,警惕性没松懈,不错不错哦……以下一千余字为军师阐述“论情报军机的重要性”,忽略。
没死?行了。要是王问到我替我遮挡遮挡……寥寥几句的是火莲警告不准牵扯上她,忽略。
…………再以下不知多少字,反正占满了纸卷的三分之二,皆是各位将领的问候、要求帮忙带土产、帮忙拜访、帮忙送情书给王城的心上人……
统统忽略!
直接抖开纸卷看到最后,再倒着往上翻看,总算找到了想要的地方。
叛军由边城揭竿,主要成员悍将为被流放的罪犯,现已有二千余众。其首领名为摩罗萨,本为王宫守将,三年前莫名离职而去,杳无音讯至今。现下他们驻扎千莲峰,估计近日将向王城进军……摩罗萨擅急行军,列阵布兵皆有一手,加之对王城熟悉,若任其发展下去,其势难灭。
摩罗萨,不熟。不过也对,他跟王城那边没什么交情;既然火莲没在信里提到什么,那就是说她也不知。
看来这家伙是在她转到北疆之后才进王城守军的;三年前……没听到王城那儿有什么消息,难怪军师查不到那家伙离职的原因;千莲峰嘛,很好,顺路;二千余众,悍将还都是流放的犯修罗,能把那些家伙牢牢收在手下,这摩罗萨搞叛乱确实够格。
拉开信纸的最后,结尾墨迹犹新,龙飞蛇动的字迹匆忙,似是军师在临送信时新添了字句:只管去做想做之事,北疆有守无碍,勿忧。
他的心思,真是很难瞒过军师吗?他想想送出的信,他在信上透露的明明皆是为那女子叹息之语,军师也能从那信里看出他在……担心军营?
低叹一声,最终仍是扬起微笑,手心腾起火焰,将信纸化为灰烬,袅袅升起的烟雾中,墨香淡淡缭绕,片刻之间便被山风吹得四散无踪,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而他也重新拉紧了缰绳,打马上路。
都跟他说过,别把心里想的东西明明白白地用相反的话吐露出来,结果那小子撒谎的功力还是一点长进也无。军师对着他的来信直摇首,一扬手将信抛进了帐内灯烛中,毫无留恋。
“火莲。”抖开折扇,她扬声唤道。
“在。”静立一旁的火莲迅速回应,抱拳听令。
“查查那小子信上所言之事。”大帅已带着副将和主簿去镇守边防线,留下火莲,自然是为了做更重要的事情。这姑娘在北疆数年,虽不若那小子锋芒毕露,暗地里的手脚却毫不逊色——如今北疆关内连王城也摸不透的暗流组织,几乎都与她有过交情。而她究竟交游多广多深,她不愿说,便是谁也无法得知。
这两个修罗,一个一心稳站庙堂,另一个却满心潜游江湖。军师不只一次地暗自庆幸:他俩是友非敌。
火莲领命而去,剩了军师独坐大帐。唉唉,大帅,你是存心要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种考题,真是很久未曾出现了……
天亮之前就能攀上千莲峰。连夜策马的他在峰下驻足,仔细看着这座原名“千刃”的天险。两千年前,王与入侵修罗界的妖魔决战于此,十二神将折损一半,王在盛怒之下动用了千夜劫火,将妖魔埋葬于此;壮烈成仁的六名神将甘愿以魂魄化险峰,镇压妖魔怨气,于是千年之后,千刃峰变成了现在的千莲峰。远远看去,掩在云山雾海中的山峰确如层层莲花盛开,险不可言。
究竟需要多大的克制,才让王在亲眼目睹折损了一半胜过血亲的神将之下,仍然没有选择毁灭之舞?那时的王,定是怒不可遏了啊。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才没有跳起毁灭之舞呢?
很想问一问王呢,现在;可惜,得等到当上神将之后;而在那个目标之前,又得先……找到叛军啊!
放马山下,孤身踏风而上,一掌挥开眼前迷离云海雾障,他轻轻落在一棵伸出峰壁的松树枝头立稳,看看四下,在离双足不到十丈的悬崖壁间还挂着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如果加上这一具,他已见到了十位可敬的先烈。摸着下颌,仔细考虑:要不要放几条火龙去开荒兼探路?这样漫无目的地乱找,很麻烦哪。
狂啸的山峰席卷云雾,吹得他一头长发飞扬起来。仰首,静静感受了一番山风吹袭,他终于缓缓闭上双眼,张开两臂,几欲乘风而上,身子在风中摇晃一阵,却还是牢牢站在枝头。
深夜的山风……吗?呵,时至深夜,山风应该是从山顶沿坡而下吧,这里为何反了呢?峰顶窄险,容不下二千余众,但若是有强大的结界维护,又有何不可?思定后动,他脚下一纵,顺着山风腾空而上,穿破云雾,直达峰顶。
峰顶是一片空荡荡的石滩。
靠近些,再近一些,突如其来的刺痛刮上脸颊,他微微后退,饶有兴致地微微一笑,摘下身后硬弓,从箭筒中抽出唯一的一支八面刃铁箭,开弓满弦,射!
琉璃破碎般的声音乍然而起,他满意地检视着自己的成果——结界破除之后,一支扎满营帐的军队出现在即将西沉的月色之下。围着峰顶,一圈石滩悬空搭起,错落有致的营帐安放其上,被稳妥保护的主帅营帐前一面火色大旗,正中所绣图案,赫然是一副上古修罗神像。三头六臂,三种表情:一个口喷烈火,面貌凶狠,一个容色平静,双目微合正视前方,一个却是温柔姣好若女子,眼含悲悯。胸配璎珞,脚踏红莲;一双手持着修罗长刀横立胸前;一双手左右分开,各持一件法器;最后的一双手左下右上,拇指与食指微合,其余三指展开若莲。这分明是毁灭之舞!
绣图极为精致,神像表情栩栩如生,他不禁点头暗赞。可惜还没欣赏够,冲出营帐的兵将已跃上半空,将他团团包围!刷刷几声,兵刃闪亮的光芒让他差一点以为天提早亮了。
单挑,他必须先对付完这包围着他的百余号修罗;群殴,这百余个对付他一个。
识时务者为俊杰。默念完军师所教第八十五条,他摸摸鼻子,乖乖举起双手,任领头的将官将他五花大绑押解下去。
是谁说要见到“行踪不明”、“擅长藏身”、“狡兔三窟”的摩罗萨很困难的?被押进主帅大帐时,他心里哂笑着想。在崖间发现的那些前辈,显然不是失足跌落,而是孤胆英豪力战群敌而壮烈成仁;这里的结界会如此坚固,是用了那些前辈的魂魄加入原先的法咒吧。
被推到摩罗萨案前,一个修罗毫不客气地倒转长枪往他膝后一捅,他却没如众修罗所愿地跪倒,反是那个整治他的修罗哀叫一声,倒退几步栽倒在地!
原本充满暗笑的营帐蓦地鸦雀无声,主位上的摩罗萨眯起眼,一挥手,大帐内很快就只剩了他们两个。
摩罗萨起身离位,来到他面前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然后——受不了地转过身去:“原来是你……”
“你认识我?”这倒让他小小惊讶了下。从边城起兵的摩罗萨认识他这个一直窝在军队里的战将?
“不,”摩罗萨摇摇手,背过身负手而立,长身挺立,声线沉沉,“整个北疆长得最祸害众生的男子,除了你,没别的修罗。”
他的脸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那可真是……荣幸啊。”祸害?这梁子结下了!凭啥说他长得祸害?就凭……就凭你长得很传统吗!
跟摩罗萨打了照面,才发觉他的确很有资格鼓动修罗。那张脸,简直就是最标准的修罗传统美男子啊!硬朗的线条,刀雕石刻般的五官,虎目含威,目光如电,浑身上下透出彻彻底底的阳刚气息,跟他完全……相反。
说一丝自卑也无,好像不太可能……这样的人物揭竿,怎么看都很值得追随,可是,摩罗萨要反的那个王,很不巧是他未来的主子。
稍稍使劲,身上被施了“困”字诀的绳子哗啦啦断裂一地。正好,摩罗萨背对着他,趁现在一掌拍下去就打完收工了。心里笑笑,双手垂下,“不杀我?”
摩罗萨深吸一口气,回到案桌后坐下,“你能破我结界,够强;不与我军正面交锋,够聪明;孤身上峰不带后援,够勇。大将之才,杀之可惜。”
他歪了歪头,几绺不听话的发就横过了胸前,瞬间迤逦出无限风情:“所以,招揽为上。”没有问,淡淡的口气却使人感到无比笃定。
摩罗萨颔首,两手十指交叉,撑在面前,“你可愿意?”脸虽是个绝世的祸害,但这小子要是真心臣服,才能也是个绝世的将领。
他一笑,帐中烛火便随之一晃,满室生晕,红莲满河的季节仿佛提早来到;他愉悦地露出亮闪闪的牙齿:“我有何好处?”
“你能与所有可望不可得的对手战个痛快。”摩罗萨低声回答,却似一支利箭直接穿透了他,“你被身份所困,求战而不得吧?北疆、王城、十二神将,包括修罗王,只要你想,我皆可让你与他们一战。”
那些话语,比裹着蜜糖的蛊毒更加诱惑。血液,开始不安分地喧嚣起来;好战的灵魂在叫嚷,想要破壳而出,脱离他的桎梏。求战而不得……是啊,面对同一军的北疆众将,面对必须尊重的十二神将和宣誓忠诚的王,他纵是再想一战,也无法达成愿望。
“你的血,一直很难冷下来吧?”看着他杀气渐起,失了那妖艳风情,摩罗萨反而徐徐扩大了笑容,“别再欺骗自己,既生为修罗,就该按着修罗的方式活一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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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修罗传统美的摩罗萨:
战血
能跟欣赏的对手一战,是修罗的乐事,可他到底跟几个对手战过?
想来想去,只有那个与他一般嚣张的火莲而已;别的对手,他被身份所限,无法求战。他试想过与大帅、神将一战,还未提出就被火莲夺去了一切机会。她强得让他无暇去想那些愿望,可离开了北疆之后,那些愿望似乎……又在夜里悄悄来找他了。
大帅惯用的霸王枪,他能否空手对战?十二神将各自擅长的武器,他又能否一一击破?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究竟,有多强?
欲战不得,辗转反侧。靠着洗刷那些山贼水寇、富豪公子根本不能平息日渐燃烧的战意,他越来越无法压制的狂乱和渴望,就这样被摩罗萨一语道破。
他战不战?
战不战?
“你以为,那个偏安一隅的王,会容你向所有修罗挑战?”摩罗萨没有放过他,字字句句直入他心底。他抬眼,对方面含冷笑,“那个王已经忘了杀伐痛快,给不起你想要的;看看我们的兵将,不必管什么身份地位,只要有修罗之血,就可杀伐征战!”
他……想要的?他想要痛快地战,想要彻底品尝与高手过招力拼的酣畅淋漓,想……不再对十二神将和王苦苦仰视,求战不得!摩罗萨能认出他,那么,也一定明白他此时赶往王城的意图;所以,才将他的心思看得明白,懂得他想要之事。
信奉着上古修罗神的摩罗萨,于他而言,算不算“知音”?
“上古神兵?”军师讶然,“我怎不知北疆还有这种东西?”
“因为本就没有。”风尘仆仆回到军中的火莲一掌甩开防风沙的头巾,顺手接过士兵送上的清水徐徐饮下,继续说出探查所得:“那姑娘把以讹传讹的流言蜚语认了真。”结果白白赔上一条性命,想想真不知该惋惜还是恼她的死心眼。
火莲缓缓道出在各处城镇得到的消息:那姑娘到处明察暗访,不惜高价悬赏,手法却很是单纯。各处的暗流成员都说,她不过是个一心求宝但年轻幼稚的女子,无论武艺或术法,都不过泛泛,只是对于寻神兵一事相当执着,连一句否定之语也听不得……
一切都很明白了。看了那小子的信就知道那姑娘的身份,她为何冒着被军队发现的危险跑来北疆的原因,现在也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