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短短数个时辰,便又有许多妖魔要殒命于此了罢。
收回心神,镜面平静如初。
那样慎重的军队列阵,是冲着修罗界而来的罢——天界有上古结界守护,佛界妖魔向来不近,凡间虽脆弱,妖魔却也知道不能彻底毁了它;而幽冥之地,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抢夺的地方……如此算来,妖魔界想要抢东西,就只能对修罗界来。
毕竟,这里有她这个“理由”在,可以抢得比较理直气壮。
可,这个时候来挑衅修罗族,她的那些兄姊……未免太愚蠢。绯樱细细思索了一阵,缓缓握紧了拳头。
不,他们不是愚蠢,只是……太容易被挑唆了。
挑唆着他们来修罗界送死,然后自己可以一揽皇位……想想看,如今皇宫里还有几位皇子女就明白了。
真正能继承妖皇位子的,只有最后剩下的最强者。父皇,你什么也不愿说,什么也不愿留,就是为了让你的儿女们斗得更加肆无忌惮,要他们做到真正的斩草除根,然后,留下最后的那一个,来完成你想要的罢。
原来,无论是谁,仍然被死去的父皇操纵着,被欲望操纵着,成为丝毫不自知的傀儡……
绯樱望着桌上的铜镜,镜中的影子,眼中是一片冰冷。
父皇,你也许只是为了让妖魔界能永远强大下去;可是,作为父亲,你真的,真的……太无情,也太不够资格了。
“我必会杀了犯边者。你怨我么?”
“无论你杀不杀,他们都必死。”绯樱定定看着他的眼,低声道,“战死沙场,还好些。”败了,回到妖魔界,他们亦是难逃一死,至少,战场能给他们一个单纯的死法……
他的妻子,似乎总能看得透彻。修罗王低笑一声,“我现在倒很高兴呢。”
“嗯?”
“你若是被兄姊疼宠的小公主,我可要成你的仇人了。”他斜倚椅背,右手轻轻成拳,悠然撑着下颌,“爱上仇家,好像很浪漫。”
绯樱被他灼灼的目光瞅得一阵羞赧,偏过头去瞧着窗外的月色,“那是……自讨苦吃罢了。”沉吟须臾,她缓缓开口,“若是受宠,你……也不会与我交集。”
修罗王愣了愣,然后,轻轻地点了头。
是啊,她若是受宠备至的公主,便也不是他一直牵念的绯樱了。
他的生命里,有太多等着他去做的事,所以不想,也没有力气去玩什么爱恨缠绵、纠结难断的情;他要的情,很简单,不需要那么多奇怪的附加条件。
爱上仇家,的确是很浪漫的事,可放在他身上,会很累的。他光是追着这位公主跑就几乎追去了整个少年时光,如何还有精力去探讨什么仇恨与爱情孰轻孰重?
修罗王的爱情,简单一点,又有何不可?反正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早就丰富多彩,他也不乐意再加上什么让后世反反复复研究的情。
拉了拉绯樱的手,让她柔柔靠在自己胸膛,一起无声地,静静看着月色,缓缓入睡。
三百万妖魔军压境时,十二神将簇拥着修罗王亲迎重军,而作为边境护卫将军的,是这些年一直对十二神将位心怀壮志的年轻修罗。
踏上化为黑鹰的金眼,修罗王站在了王城空中。
天凉好个秋。
开战的大好天气,对不?
两百万的妖魔军分袭四方边境,而剩下的百万军队直奔王城而来。
据说有五名妖皇子女率军而来,理由是要夺回被修罗界抢去的十六公主。
理由再牵强也只换来修罗族人的一句“奉陪到底”。很久没这样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修罗们多么想说:不用说理由了,来让我们砍吧!
“火莲来了?”
“是。应该是到边关了。”
修罗王瞧了眼铺天盖地的妖魔军,再瞧瞧身边和城楼上跃跃欲试兴奋难耐的修罗们,扬起笑意。
“好,听她唱歌为号。”
火莲没有让他多等。不到半刻,修罗族人人耳熟能详的战歌传遍了修罗界的天空。
生配剑,殁献莲。不求圣名,不离御前!
杀敌万万千,诛强何惧远!燃起战火,灭尽眼见!
“杀!杀!杀!”
应和歌声的,是一百万修罗军将齐声动天的喊杀之声,以及震耳欲聋的战鼓长擂。
修罗王一挥披风,立稳了身子,举起右手当空一划。
“战!”
一声令下,天空突然就劈下了数十道灿烂无比的银紫色闪电!
就像他当年一箭破敌阵般,落下的闪电每一道都成了他的箭矢,直直朝着敌军劈下!
饶是敌方结界张得再快,闪电落处地裂山崩,敌军阵型一瞬间便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地面的神将长剑一指,杀声震天,黑袍的修罗军潮水般轰然冲上前去!
敢来犯修罗界的边,就该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修罗王看也不看地面上的硝烟弥漫,他抬起眼,望着空中的妖魔军。
早已变得肃杀的秋风把他束起的长发吹得丝丝翻飞,他纤细的身子就那样直直站在风里,尽管一身金甲闪耀,却只是更衬得他仿佛河畔金柳。
正想出言嘲笑几句的妖族皇子,在迎上修罗王那双抬起的眼眸时,霎时沉默。
那双眼,眉梢似是勾着千种风情,仔细一看却教人不由得全身发冷;金黄浓烈的眼底,乍一看似是比女子还要媚人的潋滟秋波,定下了心却发现,那分明是浓重到了极致的杀气!
“我不滥杀无辜。”那个站在黑鹰背上的青年淡淡开口了,明明声线不高,却让每一个妖魔军将都听得一清二楚,“不想死的,走。”
他的最后一个字没有扬声,身边的风却突然狂暴起来。
站在前面的妖魔军士都清楚看见,他分明是在笑!
那一弯唇角,如弦月,如春晖,天光亦要为之羞赧的倾城绝色。
但随着他笑意的加深,军队第一排的士兵,突然就在空中化成了灰烬!
“不走吗?”他摸摸下颌,金眼中透出了不再掩饰的杀意,“那,咱们就好好玩玩罢。”
不是不想走,是你根本没有给时间让我们走啊啊啊——
据说,很多被碎掉的妖魔士兵的遗言就是这样的。
当修罗王在空中杀得兴起时,地面上的修罗们也进入了许久不见的近暴走状态。
妖魔军队中,向来只有杀意存在的妖兽魔物,在那一日竟也懂得了何谓畏避;而修罗族的军士们,在沙场上便只有一件事——杀敌!
红莲之火遍地开放,兵刃交接之声也染上了无数杀气。当妖魔军的兵士发现修罗族一员将领徒手撕裂了眼前三个敌手时,杀意汹涌的战场上弥漫起了战鼓连天也无法盖下去的恐惧。
这是战场,所以修罗军士们完全抛弃了平日里打擂比试的那些套路招式。每一刀每一剑,都必须斩杀到敌人身上,每一次出手,都必须将眼前敌军砍倒在地!
你死我活的战场,血腥冲天的沙场,早已没有了所谓的武者之德。对待侵犯自己家国的敌人,本就不必那么客气!
当地面上妖魔军的哀嚎和修罗军越发响亮的杀声一齐传上天空时,修罗王已经在料理最后一个统军的妖族皇子了。
他可没有折磨敌人的兴趣,所以都给了他们最大的慈悲——死得痛快。
一边杀着身边涌来的敌军,一边思索起来。
这一回来的,九成都是妖族;那些魔族……没来凑这热闹啊……
妖皇,大概你唯一失算的,就是没把一直隐藏不发的魔族在你死前好好收拾一场吧。他想着,挥手劈下最后一道闪电,把空中逃窜的敌军彻底粉碎。
修罗界这一回,算是替魔族清了路么?也罢,大家玩得开心就好。
那一日,修罗王奔赴四方战场。
那一日,火莲在战场上向她的情人求婚盟誓,修罗王做了证婚人。
那一日,修罗王在四方边境亲手收拾了三个妖族皇子,整个修罗界凭着百万军力,硬是让三百万妖魔联军覆没在沙场。
据说,那一日的风里,都带着肃杀的气息;可是,那一日的战场,却是带着无数修罗军将的连连笑意。
因为,火莲大人被仙女在战场上先求了婚。
因为,所有修罗心里那个绝色倾城的修罗王,让所有的军士看到了他继承先王的资格和实力。他不再是族人们心里那个美丽却虚幻的青年,而是实实在在,站在沙场上与他们一同抗敌,杀起敌军来与他们一般狠戾不留情的……修罗王。
正是那一日,修罗族终于明白:修罗,可以不跳毁灭之舞,可以凭着手里刀剑、满腔热血,守护自己的家国天下。他们的存在不再是为了灭世,他们不再是天地用来改换面貌的火焰,而是真真实实,活在天地之间的众生!
修罗王上阵杀敌,那,绯樱呢?
显然,作者不想让她闲着,而八公主也同样不想让她闲着。
当八公主借着上一回探过的路从观星殿出现时,殿外的女官侍卫们也冲了进来。
整个修罗皇宫都知道他们的王后不会武,所以有妖闯入观星殿的事情,侍卫长并未告知她,直接带着宫卫就先赶了去。而当绯樱听到消息时,已经晚了。
一掌推开观星殿大门,绯樱双目所及,皆已是一片血腥。
殿中莲池已染成了血池,尚未开放的莲花遍染鲜血,茎叶纠缠,隐约可见的断肢裂首缠绕其中;破碎的尸体散落一地,鲜红的是血,雪白的是骨,黑色的则是细长发丝。
“殿下……”
被穿透了胸膛钉在柱上的,是侍卫女官。
“啧啧,真是不懂事的丫头呢。”染满鲜血的手抚弄着指间发丝,将那颗头颅一把扯离主人的尸体,舔舔血液,八公主的笑依旧慵懒妩媚,“她们可都是为了不让我找到你才这么拼命的,你就这么出来,太辜负她们了。”
绯樱扬起手:“各位,请先出去。”
殿中还活着的,只有三名女守卫。至少,要保住她们。
“殿下!”
“出去。”绯樱沉了声,“这是命令。”
三名守卫怔愣片刻,齐齐拱手听命,身子射出殿外的同时,手中三把兵刃奋力一掷,铮然落地,牢牢护住绯樱公主周身。
左手一扬,殿门轰然关闭。
“你不该来。”绯樱无畏无惧地看着眼前妖。
“可本宫进来了。”八公主一笑,莲步轻移,抬手抚上绯樱的脸,柔柔的话音连呼吸也是魅惑,“乖十六,跟姊姊走罢;修罗族王后的瘾,你也该过够了。”
绯樱冷着眼,轻道:“若能回答一个问题,我自随你去。”
“好啊。”
“我的名字?”
“十六……嗯,对了,不叫十六。”八公主目光一闪,“你叫‘镜持’。”
绯樱几乎是同时,发动了幽鬼结界。
八公主怔然转眼,方才发觉,她放在绯樱脸上肆意轻薄的指掌,寸寸粉碎!
瞬息之间,整条手臂摔碎在地,一地冰粒;而伤口,滴血未见。绯樱抬起手,抹去脸颊上被她抹到的血液,五指一弹,在八公主回神之前掠过了她的脖颈。
“上一回你这么对我,是要宝镜的秘密。”绯樱冷冷握住另一只不甘心的手,冰冷依旧,“这回,还是一样;所以我的回答,也一样——拒绝。”
阴冷之气瞬息而上,八公主只能感到她用了一下力,然后,就是自己另一条手臂碎裂成冰的情景。
绯樱收回手,退回了一步,八公主的头颅,当即断裂。
以血为刃,划颈断首。他教她的,最简单也最彻底的暗杀招式。无论何种众生,头颅断,便不会再有活着的机会。
满地的鲜血凝成了冰,瞬息之间冻结了八公主的尸体,绯樱扬手一挥,血红的冰纷纷碎裂,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化成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沙粒,被灌入殿中的秋风一吹,什么也没有剩下。
八公主的母亲是血妖,所以她天性嗜血。而在那皇宫里,这种天性,只会越发张扬。
嗜血的妖,最后的结局,也由血来写成。
但鲜血,终究会被洗净的,这里不是鲜血堆积的妖族皇宫,而是修罗族的观星殿。
绯樱推开殿门,门外站着那三名担忧之情满脸的守卫女官。
她的心,骤然涌起了一丝温暖。
看着等不及主子的魍魉奔向战场,回到阳台的绯樱低头望向双手,双瞳缓缓漫开一层痛楚,然后,那痛楚便像破了冰的泉水般,汹涌而出,化作两行泪,飘散风中。她撑在阑干上的十指狠狠收紧,紧咬的唇齿极低极低地,逸出那许久不敢面对的称呼:“娘亲……”
那么长久的岁月,几乎是上一世的事情……她不敢呼唤娘亲,怕的是一思念,便会想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一直一直,难以释怀的仇恨,终于,结束在这里。
如今,她终于敢留下泪来,祭奠娘亲。
如今,她终于敢认真地去面对,他和她的事情。
没有叫她放弃仇恨,他只是用始终没有放开的手告诉她,他会包容,甚至帮她。
娘亲,我终于明白,当初您为何会托付他……您是在见到他时,就知道了他对我的情……
当修罗王骑着金眼飞回阳台,落到绯樱眼前时,他的笑容凝结在她的泪痕前。
“绯樱!哪儿伤了?还是……”
她看着他,愣了片刻。
他满身的硝烟战迹,披风上染着点点血痕,飞扬桀骜的眉目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便敛去了所有的野蛮杀气,余下的,仍是她熟悉的春风长带,琉璃剔透。
这样单纯而执着的修罗王……是对她情有独钟的丈夫……
他想要叫御医的呼唤,冻结在绯樱的笑容里。
她的笑,这样毫无掩饰的看去,原来……美得胜过天堂。
“无咎。”
他的心音乱了,轰轰的鼓噪盖过了所有知觉。只余下,她的声音和笑意。
“无咎。”
他的脸,突然烧了起来。
“无咎。”
这是……什么感觉啊?好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初见她的那般平静;可,自己满心的悸动,又是为何?明明……他们彼此相属,早已长大了啊!
“无咎。”她走近他,知道自己无法笑得更甜美。她的眼底,带着潋滟的水光,“对不起。”
他愣愣地盯着她,终于明白。
“不必。”他终于能够从她的笑容里回神,靠过去,放任自己软软地倚向她,让她抱住自己已疲倦的身子,“永远不必。”
他拥有的,总是比她认为的要多啊。
少年时,他拥有她不会对任何人出现的恼和羞;失去修为,他拥有了她的温柔;从天界抢回她,他拥有她过去不曾有过的自由笑意;让她追来,他终于拥有了她的情,她的泪。
现在,他拥有的,是她的,真正的笑容。
所以,不必说对不起,绯樱。你给我的,是幸福啊。
是修罗在征战杀伐之外,难能可贵的幸福。
我用前半辈子的时间等待你展颜,而后携手游世间。
————————————